坐在溪边,溪水映照着陈平低垂的头。他看着水中的面容,许多日未曾清洁,一团脏乱。
回想玉宸寺上,与苗晏洲共处的时光固然短暂,但并肩作战的情谊已是相当深刻。他是在苗晏洲初次为他调理气息时确信苗晏洲是仙人的。那时他以为,凭着他的本事,外加仙人襄助,要击退显谕教有何难处。而今苗晏洲仙逝,他却只落得阿邈的一句“你不能”。阿邈到底是什么人?他不知道,但他清楚阿邈是他说不动的了。
阳光轻柔,如镜的溪水水面金光摇曳。他掏出“及时”,一点点刮去了虬结到了一起的络腮胡,只留着下颏长长的一绺。魔王、天君,或是众神之神,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但若此世上果真存在有神,无人可以阻挡,难道世人便只得无能为力、任其摆布吗?他又散开头发,就着溪水洗净后,一刀割去粗粝分杈的长发末段。叉着手指理顺了散开的头发,把解下的发带在额头上紧紧缠绕,将额前挡眼睛的发丝严整地包住。发型和胡髭变动后,只要不盯着细看,他的形象便与悬赏令上的画像不那么相似了。他想,若此世上果真存在此神,无人可以阻挡,那么当初,又是谁将他封印镇守的呢?
对啊,会是谁?陈平一激灵,不禁拍案而起——面前没有桌案,他拍打水面,直激起串串水花,全给溅起到了脑门儿上。他回想起了那日春社上所演的戏目,那则广为流传却只被当作奇想故事的神话。他不明白,为何史籍上不见有关魔王与高天之主的任何记载,只留下几则情节跳跃、异想天开的民间传说。魔王被封印于世外,但为何高天之主也从此隐匿无踪?他跳起来,正想下山去追阿邈,又反身往山上走去。还是去阿邈的小院等他更好。
记路识路如今已是他的拿手本领了,未行多久,便又来到了那座熟悉的小院跟前。院门向来是不锁的,陈平推门而入,见院内陈设仍是当日模样,他常坐的那张竹椅还是摆在树下。一旁的架子上,晾着先前采的药材,阳光下氤氲着淡淡苦香。
他就在树荫里的竹椅上躺下。
他忽然意识到,在他所认识的世界与他所生存的世界之间,隔着一层厚重的迷障,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将某个真相严密地隔开。显然,显谕教至少是知道某些真相的。若他也决心想要去追寻真相……他是否也会无可避免地走上与显谕教一模一样的道路?
不,他不相信这一切就注定无可对抗。陈平思绪激烈,没成想,又是胸中一热,一口腥红热血喷吐而出。他明明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一丝真气、一缕功力都未调用,这莫名的病症怎么还会发作?
陈平怔怔地看着滴落于手心的鲜血。
阿邈不知何时已卖完草药回来了。他看着院里坐着的陈平,却仍是一点也不意外,只招呼道:“今天刚巧在镇上买了不少好吃的,叫陈平先生赶上了。”
“阿邈药师,我有话问你。”
“这已晡时了,待我做好饭,先吃饭。我打今早下山,连一口饭都还没吃上。陈平先生,你不累吗?”
阿邈的话音一如既往的柔和舒缓,但却隐隐有种压力,叫人无力反对。不多时,灶房里传出油锅细密的噗呲声,以及醇厚的饭菜香气。阿邈一人端着老大一个木制托盘就出来了,盛着在他这山野小院里并不多见的丰盛肴馔。温水清煮的溪鱼、葱姜爆炒的野鸡、混着各色菌菇熬的肉汤、清炒的竹笋新葱,都不是名贵珍馐,在这乡野之间却已属一顿盛宴。
阿邈首先就给陈平盛了两条鲜美细嫩的活水鱼。他看着陈平接过粗瓷大碗,仿佛看穿了陈平心思一样径自说道:“这世上从来没有无源头的力量。若真有力量超越一切众生的神明存在,那他们都不过是众生的累赘。神明不现世,是你我凡人之幸。陈平先生还是好好吃顿饭要紧。”
“但如今,一旦显谕教谋划得逞,魔王就要现世。在古老的过去,要将魔王封印,难道如今就要任其倾覆人世、大乱天下?一定有什么办法。”
陈平确实饿坏了。看着眼前丰盛的菜肴,他已是有些不习惯。不过,往嘴里满足地塞着美味佳肴也拦不住他紧迫的追询。
阿邈探身,又给陈平碗里夹了好几块最肥美的鸡肉,上面挂着亮晶晶的一层玻璃样薄脆的明油:“陈平先生,你对天君力量的强大一无所知。天君最强大的一点就在于,他的力量——实在迷人。为天君选中之人,将身受天君的神力,其中又以唯一的神降使者所得神力至为完美无瑕。凡有所求的世人,谁能拒绝这等至高无上之伟力呢?”
“阿邈药师是觉得,我也会如显谕教众人那般贪慕魔王神力,投身魔王脚下?”
“不,我是说,凡与天君为敌之人,便将与世人为敌。”阿邈放下碗筷,遥望着树叶间透下的明净天光,眼神有那么一刹那扑朔迷离,“天君以人间血泪为嗜,可即便需得自相残杀、彼此倾轧,为获天君垂爱,分得哪怕一丝丝神力,世人也心甘情愿地陷身为此。无数个数千年前便是如此,到今天也并未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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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药王集,陈平也不知该去向何方。顺着一条乡间小道游荡,初升的朝阳一脸明媚地普照大地,分享着自己永恒的欢愉,毫不在意在这片笼罩金色秋意的大地上、这条芜草丛生的小道间游荡着的孤单旅人正怀着怎样的忧心。
在阿邈家中休养了两天,陈平的病症减缓了些。但阿邈也明确告知他,若想根治此症,他此生需得再不动武,亦不可再有深思耗神。换言之,没得治了。这是他不可能达成的条件。
从阿邈那里,也问不出更多的神明往事。阿邈怜惜他,说自己在西域有相熟好友,可以介绍陈平去西域,开始新的生活。那里没有人听说过陈平或是张良的名字。陈平断然拒绝了。时间的推移下,他对显谕教的恨意已淡,但阻止显谕教的决心愈加坚定。符家的屠灭、小野的惨死与杜子美的绝望、云苍府的疯狂、玉宸寺的战毁,他已亲眼见证显谕教的种种不择手段、丧心病狂。在经历过这一切后,他无法遁走海外,心安理得地去过自己的生活。
“陈平先生势单力薄,面对天下独尊的天君与势力强盛的显谕教,你做不了什么。”阿邈说。
“我知道。可是不试试怎么知道我究竟能做什么呢?”
陈平就这样一路游荡着。滑稽的是,他清楚自己最终的目标,却对下一步该去往何方满怀迷茫。乡间小路弯弯绕绕,连起散落的村落市集。陈平一路走着,有时沿曲水蜿蜒,有时行于山中的田埂崎岖,有时歇在路旁,不知哪一代人种下的杨柳为过路人们遮下阴凉。
但山野乡间也同样流传着外间江湖之上发生的大事。已有好几个村,村口聚集着消闲的人们都在谈论国贼张良,以及他那笔巨额的悬赏金,要不就是在讲说南国的最新战事。这些都是逢集时候去场镇上赶集时听来的。通常,未免麻烦,陈平会绕开村庄,走村外的野路过。有时实在饿得慌了,他就躲在暗处,先探听一番村民的交谈。若是听起来这个村的人并不熟悉悬赏令上画着的张良是何样貌,他便会上前,拿阿邈给他的碎银向正在屋外摆饭的人家换几口饭吃。这一带的乡村人家倒大多淳朴,往往不要他的钱,给这个过路人添一只碗、一双筷子便是。
“大娘,你家种的丝瓜味道真美。”
“今年收成可还好?”
“王师雄壮,要不了多久,你们家小子肯定就能从南国平安归来。”
饭桌上,陈平自然不能只顾埋头吃饭。为合礼貌,他也渐渐学会了和乡民们扯些闲篇家常。
沿途,有几座古村的村外,立着不知修建于何年何月的土庙。庙里供奉着各类民间传说中谱系不明的神仙,主神却都是天君。大都是些破庙,周围村落的人只有逢年过节时会来供奉洒扫一番。这些平日无人拜访的小庙,破则破矣,对陈平而言,却正凑合过夜。尤其是狂风暴雨的晚上,能有一顶屋檐遮雨,便已是万幸了。他蜷着腿躺卧在香案上,耳边响着庙外呼啸号叫的风雨雷鸣之声,望向黑暗中天君神像的方向。
乡间庙宇里的天君神像,大都是端方静肃、威慈并举的帝王形象,峨冠博带、袖袂翼如,饰以乡民所能想象到的最华美的神装。陈平想着阿邈对天君的评说:“无善无恶,专嗜人间痴妄血泪。”但在民间,天君作为掌管一切的皇天上神,却并非这种形象,民间信仰里的天君也并未同创世神话中的幽冥魔王联系起来。
也有一些乡间土庙供奉着其他的神灵,大都是地方性的保护神。这些土庙和供奉天君的神庙一样,都修建得粗鄙,维护得漫不经心,年深日久,颓败萧索。陈平还遇到过一座供奉药王的,庙里有个孤苦伶仃的守庙人。夜里闲谈,守庙人说药王曾于两百年前现世,救治了一场大瘟疫。远处的药王集正是药王在那场瘟疫中最初现世之地,药王集之名也由此而得来。是夜晴朗,静谧的月光下,陈平背靠着把自己的破木板床让给他一起挤着睡的守庙人,一手枕在头下,不由得猜想,原来药王其实就是苗晏洲。
天气渐渐转冷了。沿途中,陈平给几户老人家收了晚稻,换得来几件添暖的夹衣。这些人家的子弟都应征去了南国前线。露宿与沐浴更加困难了。陈平已不知有多少次,在夜深霜重的时候,浑身冰凉地醒来。周身已被夜里凝结的水汽给润湿透,火堆也不知何时熄灭了。他紧紧抱住自己,数着自己的呼吸声,平静心神,等待漫漫寒夜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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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傍晚,陈平途径山坳里一个名叫陆家庄的村子。这座村子比其他自然村落不同,远远的就从半山腰望见家家户户门庭严整、紧邻相依,绕村外围严夯土墙,又引一湾河水环抱。庄子建筑虽显粗糙,但俨然一座堡垒格局。隔着老远,就听见村内笑语盈沸,闻见酒香四溢。看来是村里正在大摆宴席。陈平识趣,从村外山路绕行。
然而,陈平刚走到山腰,就警觉前方路旁的树林里埋伏着大批人马。他下意识地想要躲藏,却又心生狐疑。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第二天会往哪里去,怎会有人预知他的行踪在此设伏呢?
他略一迟疑,还是决定通过。他表面若无其事地自那批人马藏身处一旁经过,那群伏兵果真毫不动作。
山路一拐,折向山石后面。陈平趁势也转进树林藏了起来,暗中观察。不是在候他,那就是在埋伏下方的陆家庄了。山下,陆家庄内笑闹不绝,间杂吹吹打打舞乐之声,宴席的欢庆气氛就要到达高潮。庄里的人丝毫没有察觉不远处山腰深林里隐藏的腾腾杀气。
下方闹腾腾的人语杂沓中,忽地不太整齐地响起了男女老幼齐声祝寿的声音。听得出来,这场宴席原是陆家庄老庄主的寿宴。道完贺寿,人语声一下弱了下去,想是说完贺词后正干杯喝酒。就在此时,山坳两侧的树林齐刷刷地点亮,陈平惊愕地看见,树林里的伏兵都举起了手中弓箭,箭头浸透桐油,熊熊燃烧着火焰。
“放!”
陈平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号令之声虽轻,但号令之人依凭深厚内力,将命令准确送达了山坳里每个人的耳中。
霎时之间,山坳两侧伏兵齐声放箭。密密麻麻的火箭自陆家庄顶头而下,恍如夜空被一巴掌击碎,漫天滚烫的繁星一片接一片坠落。陆家庄里的人甚至还来不及惊呼,熊熊大火就在庄子四面八方燃烧起来。翻滚的热浪拍击山壁。一瞬间,惨叫声、爆燃声、坍塌声,一浪高过一浪,掀起的声浪比热浪还要汹涌骇然。
陈平惊骇地看着下方的火海。庄子里只有一条路没被烧着,尚且幸存的男女老幼,拼劲最后的力气从这条路逃向庄外。庄外河畔,却早有严兵合围守候。刚逃出火场的陆家庄村民,颤颤巍巍歪倒,彼此搀扶倚靠。他们被灼伤的喉管止不住地呛咳,声音既像呻吟又像干呕。迎接他们的却是小河对岸森然林立的刀枪。
村民被拦截在村口窄小的青石拱桥之外,身后是火海,跟前是包围的刀尖。
自刀枪甲兵之间,走出一个持剑的少女,踏过青石拱桥,停在村民面前。火光将少女的白衣映成了绯红。人群中间,陆家庄的老庄主被左右搀扶着,年老衰弱又受惊恐,半跪在地,气喘吁吁,一口接不上就要窒息。少女挑着剑尖,抬起老庄主的瘦脸,冷酷地开口道:“你就是陆鸣了?”
陈平猛一冷战,他认出这熟悉的声音来了。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陆净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