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一个女子,更准确来说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在风雪中慢慢行走。
她的呼吸若有若无,可他站在风雪里,放眼望去,天地间,竟再不知晓去往哪里救她。
洁白的雪覆盖大地,今年是多雪的一年,想来明年的收成一定好,风雪瑞丰年。
天地间,除了这抱着女子的人,化为一个模糊的黑点,另有一个黑点,靠近了。
直到他走到他面前,他才看清楚来人,雪实在太大,视线不佳,仇人恩人,五步之外,也都分不清面容。
况且这人日后是他的仇人还是恩人,尚未可知,初玖想。
“你说过,得到《天机清心经》,就能救她,我已经拿到了,可她就要死了。”他最后一句话,悲伤难抑。
韩苍舒没有回话,一只手撑伞,一只手伸向了他怀里的女子。
“你做什么?!”
韩苍舒道,“要救她,你就该乖乖闭嘴。”
他的手贴在她胸前,缓缓注入一股内力。
初玖不敢乱动,站在风雪中,抱紧了怀里人,又不敢太重,生怕揉碎了她。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开始待她如珠如玉,或许她本来就是该受人保护,珍重的那种人。
她有原则,有道义,哪怕她失去了引以为傲的世家身份,她也还是她。
颜,萧,两大世家过去是她的荣耀,可失去这些虚名富贵,并不折损她闪亮的优点。
她值得身边人倾尽全力待她好。
韩苍舒自掌中注她身躯一股内力,护住了心脉,脸上不表,心中却明白,他来得及时,若不是时候刚刚好,恐怕不出半炷香,她真的会死在这大雪里。
见她的胸脯又开始起伏,呼吸恢复正常,初玖才放心一些。
他虽然厌恶这个人,准确来说是参杂着嫉妒,他这种人一看就是世家之人,身居高位,站在他面前,两人尽管差不多个头,可总有一种矮他一截的错觉。
男人之间的嫉妒心,大多时候比女人更甚,也比女人更为敏锐,有时甚至不为了争夺什么,嫉妒心也会在初次相见时涌出。
“她的身体太虚弱,若靠她自己,《天机清心经》想来也不能练,我须得为她注入几日内力,一边护住她心脉,一边带她一起练。”
初玖年纪不大,但也是老油条了,如何听不懂他的意思,“从一开始你就想要《天机清心经》,只是你不便出手去夺。”
韩苍舒不在意他对自己的敌视,如同苍鹰不在意麻雀叽喳。
他已成竹在胸。
“你是卫国人,又在启国出现,如果说你是周游各国的商人,我是断然不信,所以,你是卫国人的细作?”
韩苍舒并不想回复他的质疑,哪怕他已猜中了事实,“所以,你给不给我?”
颜玦的额间贴着他的脖颈,依旧是凉的,他将她揽得更紧了,“就在我脑中,如果你可以切开我的头颅,大可以直接拿去。”
韩苍舒笑了,那时一种不屑的笑,“你去过卫国的都察司吗?”
可惜初玖不是卫国人,也不是他的属下,“你的酷刑,对我而言不管用,她若死了,你哪怕用尽酷刑,我也不会让你知道心法中的一个字。”
韩苍舒咬紧牙关,脸上却是笑的,“不如我们谈和,你要救她,而我要心法,就算是我知道了心法,也不会不救她。”
说罢,他伸了手,“将她交给我,你告诉我一部分,若她好转,你再告诉我下一部分,直到她能克制体内的内力化为她所有,不再受苦。”
他所说正是初玖所想。
初玖没有将颜玦交给他,“好,那我们就这样说。”
韩苍舒要的东西,不会是什么一文不值的,如果颜玦比他知道得更多,也就能比他练得更深,日后修为在此人之上,也有可能,初玖想到这里,已定了心绝不告诉任何人《天机清心经》后几章。
为了拿心法,阿满吃尽了苦头,他自然要将最好的,留给阿满。
两人既然说开,便不再站在雪里做雪人,更何况还带了个重伤险些死掉的,耽误在冰雪天里就不好了。
屋子里暖烘烘的,他坐在矮脚案桌边。
每次见她,都是她危难之时。
这一度让韩苍舒觉得,从某种意义上,他是她的劫难。
不过,从好的一面来看,他又帮她化解不少危机。
世间之事莫过于此,福祸相依。
等到她身上渐渐暖起来,血与脉搏再次化静为动,她也醒了。
见她四下转头像是在寻人,韩苍舒冷道,“你在找谁?”
“初玖,他呢?”
“他很好,只是将你卖给我了。”
颜玦知道他在玩笑,只是这个人开玩笑并不好笑。
“怎么,大难不死,你还不笑一笑?”
颜玦笑不出,一再在死亡边界试探,任由谁也笑不出来,“是你又救了我?”
她走到了他面前,跪坐下,面前已有人倒了一杯茶,本是滚烫的茶水,现在也温了,好似他早知道她不久便会醒来。
颜玦嗓子发干,一饮而尽。
“你不怕里面有毒?”
颜玦道,“如果你要杀我,大可不救我,你救了我,想来就不会再杀我了。”
放下茶盏,她道,“你救了我两次,我欠你的,已经还不起了,可惜我只有一条命。”
“一条命却能做很多事。”
“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每次你都是这说辞,我以为你不是个无趣的人。”
颜玦道,“我不喜欢欠人太多。”
“那你那个朋友,你欠他的,还清了吗?”
颜玦也不知道,“也许吧。”
“你为他出生入死,算对他不薄。你不欠我什么,因为他已经拿了我想要的,和我交换你的命。”
“你是说《天机清心经》?”
“明日开始,我就带着你修炼心法。”
“你与我同练?”
“不,只有你。”
“为何?”
“第一,你比我更需要这本心法救命,第二,我与那混小子许下承诺,在教会你之前,不会比你先练成。”
他说的混小子,想来就是初玖了。
“你可以走了。”
颜玦愣了一愣,“走?”
他给了她一张纸条,“他在那里等你,你可以先去见他一面。明日之后,我将返程回卫国,你是启人,如果不想去,可以在凉止等——”
“不,我跟你一起去。”
“你……愿意去卫国?”
如果她的生母在卫国,那前往卫国寻找,将会离她更近,虽然现在手上并未有线索,“为何不愿?”
金虬送她离开,再回来,见他就站在阁楼的一角,突出去的一角,将附近几条长街的景都尽收眼底。
“公子,你当真要先将她教会?”
“嗯。”
“公子不必太过重诺,与他们这样的江湖人打交道,活泛一些会更好。”
韩苍舒道,“不是因为诺言,而是曾经练过《天机清心经》的人——大多都走火入魔,自寻死路了。”
金虬大惊,“那么,即便她练成,日后也……”
他以为这次公子是在可怜那小姑娘,结果,他还是一如既往,他轻笑,“属下以为公子是发了善心。”
“也算是善吧,她不练很快会死,练了,说不定不会死,等她练成,如果也走火入魔了,那也是她的命不好,与我无关。没有练成,那我便在教授的途中,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避开她走的歪路即可。”
“公子英明。”
韩苍舒的目光聚集在两人身上。
初玖没有等她回去,反而是在大雪中等她,因为等得久了,颜玦再出去,门外已站了一个雪人。
她拍拍雪人的肩膀,不知道说了什么。
那雪人便开始拍身上的雪,颜玦笑了,也替他拍去身上的雪。
他捡起收起的伞,撑开了,罩在两人头顶。
雪已变小不少,还在落。
他将伞微微倾斜,往她那边倾,半个身子露在风雪中。
两人越走越远了,直到韩苍舒再也看不见他们。
金虬听见公子像是自言自语一样问了一句,“他们是在说什么有趣的,才会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