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思齐十五年九月初十寅时
皇长孙一直在旁看着父王,眼神有崇拜,也有不舍。
开放皇城似乎是个不容易的决定,他知道父王在犹豫甚么?
换做自己,也无论如何不能把皇爷爷的寿宴给耽搁了。
倒不是吃饭有多重要,哪天不能吃?只是今天这顿饭代表了皇家的脸面、朝廷的法度、国家的意志,不能有半点退让。
开放皇城让寿宴如期举行,势在必行。
他敬佩父亲的勇气。
人还在病床上,刚刚尚须靠装疯卖傻,才能逃过一劫,如今却有勇气昭告那些还躲在皇城内的匪徒,“先放你们一马,现在不是与你们计较的时候。”
自己长大定要向父王看齐。
此时,只见太子温柔地对太子妃说:“妳知道吗?我今天解禁了!”
不知太子是否要解释开放皇城,并非自己不爱她们母子,故意要陷她们母子于险境;而是自己解禁后的第一个决定,不能就是下令把皇城给封了呀!
太子妃似并未多想,高兴地回说:“刚怀忠有说,皇上昨夜突然下旨,把今天所有的政务,全都交给殿下主持。”
皇长孙也如释重负地说:“母妃终于可以安心了。父王被禁,母妃交代儿臣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行差踏错半步,连累父王不能重新立足朝堂。”
太子不舍,搂住皇长孙说:“谢谢隽哥。”
一家三口又迎来短暂的甜蜜。
刚刚还在暗自钦佩太子勇气的皇长孙,此时得到太子的肯定,不免有些轻飘飘地得意说:“父王可知昨天皇爷爷考校儿臣功课,不停夸赞,称儿臣十分难得。”
景玉跟景德自进殿,见太子无恙后,即未停下手来,不停整理殿内刚刚因打斗散落一地的东西,免得不小心伤了人。
此时听皇长孙自夸,景玉总是爱逗他,遂出声说道:“奴婢怎听说昨天皇上是被殿下气晕了过去?”
“胡说......“皇长孙涨红了脸解释,说话也因太急而有点结巴:“那是后来听儿臣背书……然后就睡着了。”
太子看了看太子妃,太子妃忙替隽哥作证:“确实是睡着了,皇上的精神大不如前了。”
景玉向皇长孙捉狭地吐了吐舌头,景德则始终在旁收拾东西,脸上并无太多表情。
太子似乎又想起自己被人从背后枪击一事,景玉跟景德是无辜的吗?目前她们的表现,好像一切正常,自己该如何处置?
不过,此时太子却对皇上睡着一事更为关心,他想知道隽哥的反应,于是问:
“背书背到让皇爷爷睡着了,很好,代表你皇爷爷很安心。”太子摸了摸皇长孙的头,以示嘉许后接着问:“然后呢?你怎么做?”
太子心想:隽哥若是找件衣服帮父皇披上,显示他可能是个体贴人的孩子;若是把父皇叫醒,问他怎么了?要不要叫太医?显示他可能是个心里藏不住疑问的孩子。
隽哥可能有的反应非常多,太子也十分好奇。他想知道隽哥的反应是甚么?他是个甚么样的孩子?
皇爷爷考校的是功课,太子关心的更是人品。
结果隽哥答:“儿臣当然是继续背下去啦,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太子鼻子一酸,心中充满不舍。别人家小孩在隽哥这年纪,应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候,隽哥却受自己拖累,无时无刻不在担惊受怕。别人只看到隽哥的圣眷荣宠,不知隽哥的戒慎恐惧。
隽哥的反应,说明他其实是个十分有责任感的孩子,太子甚感欣慰。
隽哥并未留意太多,只是继续说:
“谁知后来皇爷爷突然又醒了,见儿臣还在背诵,就说:若换成是父王,恐怕早就溜了!……还说:父王不喜欢他,总是躲着他,凡事都跟他对着干……”
隽哥在太子怀中,有些担忧地说:“皇爷爷是不是误会父王了?”
父皇终究还是介意的,太子心想。自从母后过世后,自己就感觉跟父皇变得十分陌生,不知为甚么?突然就感觉不亲了。
不过,原本一直以为是父皇在躲着自己,怕自己提起母后的事;结果竟然是父皇以为自己在躲着他。
自己确实怪父皇从不跟自己提母后的死因,也在怪父皇未能保护好母后,但这就跟自己也怪父皇总是逼自己念书一样,相信父皇一定有他的理由。
自己一直渴望父皇能跟自己说一下,为甚么母后就这样殁了?哪怕理由十分牵强也行,可父皇就偏偏一直闪躲,彷佛是他自己害死母后一般。
母后的死,就像一把刀,割断了自己与父皇间的联系。究竟是谁在躲着谁?现在已说不清,也不重要了,
太子双眼平视着隽哥问:“那皇爷爷有没有误会隽哥?”
隽哥有些得意:“没有!皇爷爷跟儿臣好极了!”
太子安慰地说:“那就好。只要没有人误解隽哥,父王就心满意足了!”
此时,趴在地上收拾东西的景玉,听皇长孙又在得意地说:“皇爷爷跟儿臣好极了!”先是对着皇长孙竖了竖大拇指;然后见皇长孙更得意了,把头抬得老高,遂起身促狭地对太子道:“殿下,也忙得差不多了,皇长孙是否该去念书了?”
隽哥闻言大吃一惊,自己好不容易跟父母有谈心机会,虽说事情好像挺凶险的,但自己正想能不能帮上忙,怎么样都不愿现在离开,于是他怒瞪了景玉一眼后,忙又坐回太子怀中说:
“书是一定要去念的。”皇长孙停下话,似想了一下,然后说:“那是否叫景玉陪儿臣一起去念?”
这下换景玉招架不住了,低着头忙收拾东西,离太子愈来愈远,不敢再多说甚么。太子跟太子妃这边肯定还有很多事,看样子事态严重,自己可不想撒手不管,陪皇长孙去念书,景玉心想。
太子则轻抚皇长孙的头,微笑不语,并未像往常一样催促隽哥快去念书。
太子今天似乎比以往流露出更多父爱。不仅与隽哥的互动多,且纯属情感交流,而非训示、指导;更像一位父亲,而非父王。
大家不知道太子为何会有如此转变?但太子心里清楚,未来必定是危机四伏、步步凶险,自己不舍现在就与隽哥分开;况且景玉跟景德可能有人是叛徒,自己目前尚无法处置,但绝不能让她们跟隽哥再有独处的机会。
太子妃看着这对父子,心中则是百感交集。
今天的殿下,似乎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太子妃当然不知太子今天的遭遇,她只是单纯地想着:父亲一再交代,殿下此番若能解禁,重回朝堂,恐怕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要自己劝殿下多为隽哥想想。
可现在听来,殿下似乎并不打算改变自己。自己在中间虽有时也感左右为难,不过,太子秉性忠良、心思单纯,一心一意只想为国尽忠,为百姓做些实事。太子妃自嫁进东宫第一天,就不断要求自己,即使不能帮上太子甚么忙,也万勿成为绊脚石,阻碍了太子想让百姓过上像天堂般日子的志业。
太子妃深信自己毫不动摇地支持太子的决定,才是最好的选择。她想搂住太子跟隽哥,生生世世,永永远远。
此时,只听太子问:“忠诚伯府千金呢?”
鸣金示意太子无事后的怀忠,此时刚从门外进来,突听到忠诚伯府这称谓,感觉心中一震,此名号为何如此耳熟?怎感觉太子好像之前就曾向自己问过?且不只一次?自己一向以记忆力傲视群伦,如今却为何会感觉记忆如此模糊、不确定?
众人也是一愣,此女是谁?太子为甚么要找她?难道太子装疯与她有关?无数的疑问浮上众人心头。
很快地,刚刚浮现在众人周围,那一丁点家的温馨甜蜜感觉,又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
“短暂的甜蜜能算是甜蜜吗?”太子有时会不禁自问:“甜蜜若是无法在心底驻足,那会不会就跟一阵风一样?吹过就吹过了,并无任何意义。”
人是情感的动物。
换句话说,人需要喂食情感,方得以成长茁壮。情感就像养分,透过交流,涵养了自己,也滋润了别人。
不过,情感的交流需要机缘,更需要时间。
太子就曾不只一次自问:自己跟父皇是否因为相处的甜蜜时光太短,情感交流得太少,以致母后一死,二人就像没了卡榫的桌椅,立刻分崩离析。
最明显的就是若儿曾要自己,多想一些跟父皇相处的甜蜜回忆,这样或许能改善跟父皇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但自己没说出口的是:这样的记忆实在太少,每次索尽枯肠,就是围场教骑马、书房教练字那几幕,且也是敬畏之心多于甜蜜。
无论如何,不能让自己跟父皇间的不幸,再在自己跟隽哥间发生,这是太子对自己的要求,但随着隽哥年纪渐长,太子益发觉得不容易做到。
父子间的幸与不幸,难道会代代相传,不停地重复下去?
只因你父亲未给你太多甜蜜时光,以致你也未习得如何给你儿子更多的甜蜜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