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国摄津的伊势神宫深处,叶枝坐在藤原道月身侧,握着药杵一下下捣着药材。?墈?书¨屋` ¢耕¢薪\最¢全-
她悄悄扫了眼周遭护卫的倭兵,又打量了各处出入口,见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备密不透风,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娘,您当真有把握?咱们替他们办了事,他们就能放咱们走么?”
藤原道月沉默良久,冷眼看着那群倭兵,忽然冷笑道:“若是不放咱们走,我便叫这摄津化作一片炼狱。”
叶枝怔怔望了婆婆半晌,往前凑了凑,压着声音道:“娘,我是怕您帮他们挡住了敌军,他们又要寻由头让您布置毒阵对付别人,这样下去何时才是尽头?您瞧这周围的守备,再看他们送来的毒药总是少得可怜,每次都要我自己去领,还有那些伺候的奴仆,一个个眼神鬼祟,分明是防着您给他们下毒呢。”
藤原道月听了,拍了拍她的手背,含笑道:“你只管放心。我若连这点伎俩都应付不来,藤原道长又何必费尽心机寻我?等咱们备好了毒药,去若狭一带阻挡敌军,那里山高林密,正是脱身的好去处。”
叶枝虽仍有些不安,终究点了点头。
当即刚要回身接着捣药,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手中药杵的节奏微微一顿,她与藤原道月同时望向门口。
“站住!”
“拦住她!”
“别让她进去!”
女子的惊呼、婆子的厉喝、倭兵粗暴的推搡声混杂着撞破庭院宁静。
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少女,发髻散乱,脸色透着一种异样的、不自然的红晕,正奋力撞开两个试图阻拦她的粗壮婆子,跌跌撞撞地冲进这间弥漫着药草气息的偏殿。
少女脚步虚浮踉跄,呼吸急促得如同拉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细微的嘶鸣,步伐更是带着一种被无形力量牵扯的滞涩感。她那双漂亮的杏眼中盛满了惊惶与绝望,目光急切地在殿内扫视,最终死死定格在藤原道月身上。
藤原道月原本微眯的眼中寒光一闪,目光如鹰隼般掠过少女潮红的面颊、剧烈起伏的胸口,以及那看似有力实则被某种毒素侵蚀了协调性的步伐。
她的眉头瞬间锁紧,握着药杵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这呼吸、这步态、这诡异的亢奋,是“蚀心散”?
她一眼便认出,这少女体内被种下了藤原氏控制毒女的标志性毒引,眼前这个惊慌失措的美丽少女,竟是一个“毒女”。?秒/彰?踕-暁^说,惘! \首+发^
“姑奶奶!救命!求您救救我!”少女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扑到藤原道月身前,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地板上,额头“咚咚”地磕着,“姑奶奶救命啊!他们要抓我回去!”
藤原道月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却充满恐惧的脸庞,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同样带着绝望泪痕的小小面庞骤然清晰。
那是她妹妹定子的亲女儿,她的亲侄女,被选作毒女时也不过三岁稚龄,巨大的愧疚与愤怒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冷得像冰:“你是藤原主家的孩子?”
少女抬起泪眼婆娑的脸,急切道:“是!我是藤原主家七孙女,藤原水!祖父……祖父逼我去嫁给敦良亲王!姑奶奶,那是父亲的同辈啊!我……我宁死也不愿受此奇耻大辱!”
她的声音因恐惧和悲愤而颤抖,可眼眸中却满是决绝。
“敦良亲王?”一旁的叶枝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的药杵差点掉落。
她虽知倭国皇族常有悖伦之事,但亲耳听到祖父逼迫亲孙儿嫁给自己的父辈,还是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寒意。
“这……这简首是禽兽不如!”叶枝低声惊呼,看向藤原水的目光充满了同情与愤怒。
藤原道月的眼神则更深沉锐利,想得也更多。
天皇成年皇子仅剩敦良一人,道兼此时强塞一个毒女过去,其心可诛。这不仅仅是为了控制敦良,更是将一把淬毒的利刃悬在了天皇的脖颈之上。
一旦天皇对藤原氏有所动作,敦良的性命便是第一个祭品。好一个藤原道兼,好一个藤原氏,这肮脏的权术,几十年如一日,果然从未变过。
殿内伺候的婆子和奴仆们早己吓得噤若寒蝉,眼见道月大小姐面沉如水,周身散发着骇人的寒气,一个个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僵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藤原道月看着藤原水在自己脚下瑟瑟发抖、苦苦哀求的模样,与记忆中修子的绝望眼神重叠,一时间让她心如刀绞。.幻\想\姬? !耕-新!醉^全!
道月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正欲开口让藤原水留下。
“砰!”的一声骤响。
殿门被粗暴地撞开,十余名身着甲胄、手持长刀的倭兵如狼似虎地涌入,瞬间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肃杀之气弥漫开来,冲散了殿内药草的清苦。
为首一人大步踏入,其身形虽己显老态,却依旧挺拔如松,步履间带着一股迫人的阴鸷气势。他面容清癯,法令纹深深刻入两颊,一双狭长的眼睛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冷冷地扫过殿内,最终落在藤原道月身上。
正是藤原道月最小的弟弟,藤原道兼。
“大姐,扰你清静了!”藤原道兼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冰冷、生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他嘴上说着客套话,眼神却毫无暖意。
藤原道月霍然起身,宽大的衣袖无风自动,眼中怒火喷薄:“多少年过去了!藤原氏还是这般肮脏下作!为了那点权势,连亲生骨肉都能当作毒箭射出,简首毫无礼义廉耻!”
“礼义廉耻?”藤原道兼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刻薄的冷笑,“礼义廉耻能保我藤原氏门楣不坠?能保我藤原世代荣华?大姐,你在大华学傻了不成?那些虚妄的东西,在权力面前一文不值!”
“这是你的亲孙女呀!你简首是个畜生!”藤原道月指着跪在地上的藤原水,厉声怒斥,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
藤原道兼耸耸肩,神态漠然得令人心寒:“孙女?呵,大哥当年不也是将二姐的女儿修子做成毒女,想着送去侍奉一条,一个孙女又算得了什么?为了家族的兴盛,一切都是可以牺牲的祭品!包括你,大姐,不也在为家族‘效力’吗?”
他刻意加重了“效力”二字,带着浓浓的讽刺。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摆手,如同挥开一只碍眼的苍蝇。身后几个凶神恶煞的婆子立刻如饿虎扑食般冲上前,粗暴地抓住藤原水的胳膊,将她从地上硬生生拖拽起来。
“姑奶奶!救救我!姑奶奶——!”藤原水凄厉的哭喊声撕心裂肺,拼命挣扎着,泪水糊了满脸。
“住手!”藤原道月怒喝一声,就要上前阻拦。藤原道兼却是身形一晃,己如鬼魅般挡在她面前,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道兼那双冰寒的眼睛扫过一旁依旧握着药杵、身着巫女服饰的叶枝,目光在她平静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道月,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刺骨:“大姐,你这一辈子,就剩这么一个女儿了。乖乖替大哥办好泥蛙沼的事,大哥绝不会再为难你。奉劝你一句,家里的‘闲事’,最好别管!”
他刻意强调了“女儿”二字,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不等藤原道月有任何回应,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只留下冷酷的命令在空气中回荡:“大哥让我提醒你,麟嘉卫行踪诡秘,不必再去若狭。即刻在城外十里泥蛙沼设下毒阵,以逸待劳!这是命令!”
“啊——!放开我!姑奶奶救我——!”藤原水的哭喊声被强行拖远,渐渐消失在门外嘈杂的脚步声和兵刃碰撞声中。
那一声声凄厉绝望的“姑奶奶救命”,如同魔咒般死死缠绕着藤原道月。眼前藤原水的脸,与记忆中藤原修子那稚嫩却同样充满恐惧与哀求的小脸彻底重叠。巨大的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几乎窒息。当年她无力阻止修子的悲剧,如今难道又要眼睁睁看着另一个无辜的后辈重蹈覆辙?
“藤原道兼!!”藤原道月目眦欲裂,胸中怒火与愧疚交织翻腾,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她猛地一甩衣袖,袖中似乎有细微的粉末即将洒出。
恰在此时,一只温热而坚定的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藤原道月动作一滞,满腔的杀意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她惊愕地转头,看向身旁的叶枝。
只见叶枝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扬起一抹奇异的、带着狡黠和冰冷寒意的微笑。
“娘,”叶枝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语气却异常镇定,“别着急动手。”
藤原道月满腔怒火被这突如其来的冷静浇了一头,愕然道:“叶子?你……”
叶枝嘴角的笑意更深,眼中闪烁着一种洞悉一切又成竹在胸的光芒:“我有办法给您出这口恶气,还能让那个可怜的孩子少受点苦。”
“什么办法?”藤原道月急切追问。
叶枝神秘地眨眨眼,轻轻晃了晃藤原道月的手腕,像个小女孩撒娇般:“现在还不能告诉您!咱们还是快点把毒阵需要的药配好吧?时间可不等人呢。”
说着,她便拉着藤原道月重新坐回蒲团,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生离死别的一幕从未发生。
藤原道月被叶枝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有些懵,看着她重新拿起药杵,有一下没一下地捣着石臼里深紫色的药草,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下更是疑惑。
她盯着叶枝看了半晌,那丫头眼底深处藏着的自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让她紧绷的心弦莫名地松缓了几分。
“死丫头!”藤原道月紧绷的脸上终于破开一丝无奈又带着宠溺的裂缝,她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叶枝的额头,笑骂道,“连我都瞒着?翅膀硬了是不是?”
“哪有呀,我的好娘亲!”叶枝顺势歪着头,蹭了蹭藤原道月的手指,声音甜糯,带着娇憨的耍赖,“这不是怕您知道了担心,或者……忍不住现在就去找他们算账嘛?时机未到呢!晚点,晚点一定告诉您,好不好?”
“你啊!”藤原道月看着女儿这副赖皮的样子,心中积郁的戾气和绝望,竟被她这插科打诨似的撒娇冲淡了不少。
她无奈地摇摇头,最终化作一声带着纵容的叹息,重新拿起自己手中的药杵,“罢了罢了,娘就看看你这丫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嘻嘻,娘最好了!”叶枝眉眼弯弯,手下捣药的力道却沉稳有力。
一时间,偏殿内只剩下“笃笃笃”的药杵撞击石臼的清脆声响,节奏分明,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叶枝故意耍宝撒娇,道月佯怒地瞪眼,眼底深处却流淌着不易察觉的暖流和全然的信任。
此般温馨默契,与殿外森严守卫、空中残留肃杀,竟成反衬。
阳光透棂照来,藤原道月见叶枝捣药专注,因藤原水而起之心澜渐平。
既然女儿言己有计,便信之。此相依为命之信,是二人于虎狼之地最大的底气。
青石臼中,深紫药汁随杵起落溅落,异香愈浓,仿佛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