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便是连蒲垫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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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祈福,实则就是罚跪,且听城主的意思是想让有熠一直跪到晚上的孔明宴。但她还是跪下,膝盖直接触碰冰凉坚硬的地面,半分抗拒也没有。
众人从堂内散开,全到阙逢园赏花去了。
“有熠姑娘何苦如此?”辛祸经过她身旁时撂下一句不轻不重的叹息,像是嘲她太傻。只有鹤梦死死抓着她的衣袖不愿离开,哭成泪人。
“鹤梦,这罚跪你能坚持多久?”有熠摸索着拍拍鹤梦的背,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姑娘什么意思……姑娘你要是这样跪下去,膝盖就废了……”
“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只是你要告诉我,你们一般罚跪能撑多久?”
纵是再难受,鹤梦也逐渐清醒过来,含泪思索道:“我不行,府中的姐姐们也只怕都撑不过一个时辰吧。”
“那到一个时辰了你就来给我送些水。”有熠已胸有成竹。以前为了练功静修,她时常要跪门派里的山祠,区区这点时间不在话下。“放心吧。”她安慰着鹤梦,要人慢慢松手,和旁人一起到外头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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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还歌舞升平的正堂此刻安静,好像伺候的侍女们也不见了,琉璃滚香随衣裙氤氲,渐渐失去踪迹。有熠在这冷清中想起过往,待四野夜临时,山祠内总会点起一盏孤灯。无亦会悄无声息来看她,送些师父做的酒酿圆子。
“你这轻功倒是纯熟,竟连我都没察觉。”舒展舒展筋骨,她起身道。
那少年不恼,递了勺子坐在旁侧看她吃。“师父厚望,我怎能辜负。”
有熠边吃边问起无亦冠礼之事,男子二十行冠礼便为成年,可成家立业,有所作为。
“冠礼后想做什么?惩强扶弱的侠客?”
少年被问住,只笑笑。“我确实想做个侠客,但我不觉得医者就该医人、侠客就该除恶。不过是挑个自己喜欢的日子出门远行,随意游赏人间罢了。”
他笑起来一贯好看,微蹙着眉有些担忧又有些憧憬地问:“姐姐呢?姐姐从前不是同爹爹说过,要独身去闯荡江湖吗?”
有熠一愣。她永远记得父亲在昭然城满是萤火的流河上面,没有叮嘱过多,只是轻轻抚了抚她的发。
“有熠啊,记得早些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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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水沾湿唇角,有熠眼前一黑,后仰着倒入鹤梦怀中。
醒来已是夜。孔明宴开席,烟火灯盏通明,而有熠则躺在厢院房间的床榻上,膝盖肿得像馒头。但其实还好,她有心控制,只是看着可怕,实际并不太疼。
“姑娘你醒啦,你吓死我了姑娘……”师父给的絮损丹可于夜半回光,让有熠模模糊糊瞧见了鹤梦脸上的惦念。
“你怎么了,这是又哭了?!”
还好有眼上白绸作掩,鹤梦以为她看不见,便偷偷擦去余泪,清音道:“姑娘莫要取笑我,我又不是小娃娃,哪里有那么多眼泪可流……”
门外辛祸带大夫来探望,鹤梦细心替有熠放下帷帐,出去应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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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入屋,沾了圈梅花风。
“城主怕伤了姑娘,特命我带大夫前来。”依旧是黑衣黑袖,眉目凌厉,却难得流露坦荡的敬重。辛祸行礼,目光毫不掩饰看向帐子,脑海里掠过“究竟要什么样的刑具才能折损有熠那身傲骨”之类的念头。
“我没什么大碍,鹤梦已替我上过药,还请城主与管家不必担心。”
“姑娘高洁,在下佩服。”他抬手屏去大夫,直言道:“你是我第一个见过的肯为他们出头的人。”
“他们”自然指的是像鹤梦这样无足轻重的北府下人,人命轻贱。
“活人总比死人重要得多。”比起寻找父亲这样不知结果的事,有熠更愿意尽所能去挽救身边值得的人。正如她自己所说,要救人一命是很难的。
辛祸垂眼,没对这话表态,只顺手把玩着桌上那只白瓷药瓶,斟酌后问:“姑娘知道第一晚我给你们用了瀑红吧,姑娘难道不怕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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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打更声起,辛少爷将将气绝。辛祸率墨白和护卫们翻窗入厢院,四处检查姐弟的行径。行李都没问题,但还得仔细搜查周身,以免藏些防不胜防的暗器。
他举着火折子站在床榻前,静静注视着床上二人。
“都确认过了,包袱和屋内未有蹊跷。”
手下来报,辛祸点点头,淡淡说:“搜身吧。”转身的刹那他又补充道:“女子之身不可冒犯,你们注意些。”
他是知道的,也确实瞧出了有熠腰间那把腰带剑,但并未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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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管家何苦拘于此处,城主言行暴戾,留不住忠心追随之人。”既是辛祸先挑明的,有熠也不再掩饰。“纵是管家你想卖个人情给我,若你挡我路,我也绝不会手软。城主亦是,之前只道北府贰十城盛产兵器,现在才知人比刀枪剑戟更险恶。”
她是带着必死的决心来的,就不会轻易放弃。
而他只是轻轻一笑,望向帷帐的目光里已有杀意。“姑娘是在担心我,还是想挑拨我和城主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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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墙隐秘孤梯上显出个人影,那人小心翼翼探出头,确定厢院门边的护卫全被倒酒的鹤梦缠住后才快速拉开一扇门进去。
正在案上誊写经文的无亦惊得起身,忙将手上纸片掷火盆烧了,低斥道:“你是谁?”
来者从旁端过一盏灯烛照亮面庞,原是白日席间献灯笼的俞坊坊主俞长夜。
少年属实没料到眼前光景,一时觉得莫名其妙,“说,你为何偷偷摸摸进我房,有何图谋!”
漫天孔明灯升空,烟火四溢,倒将俞长夜的到来妖化三分,像那话本子里夜深便噬人心的鬼怪。
俞长夜不答,他缓缓取下半脸面具,露出额上森然疤痕。似烙铁所留印,为朝廷标记囚犯的特殊图样。
“你……”就算时过经年,无亦还是从那眉眼中堪堪寻到点熟悉感,在脑海里把五官拆卸了一一与儿时记忆拼凑。
最后对应上那位邻居银匠的儿子——笑眼盈盈、爱读书的俞卯儿。
“你是……你是卯儿哥?!”少年不可置信,忍不住上前仔细辨认。边查看俞长夜相貌、身形,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怎么会……你怎么会在北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