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孔明宴引来凉雨纷纷,大概是今夜向上天进献太多明灯而降下的恩赐。
众人都各自回房歇息了,偏偏这时来报说辛尘想见元斯若。她虽狐疑,但还是作乖巧样披上披风,撑伞经过阙逢园来到辛少爷的寝殿——露华殿。
“元小姐自在此等候吧,我等不便陪同进去。”
眼见她进了殿,带路的护卫拱手退下,三步并作两步快速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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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竟比外头还要冷,明明春盛大地回暖,这露华殿却如冰窟。这是元斯若头一遭被辛少爷召见,订婚数日都未曾见过他的真容,只听北府人讲起他多病单薄。
想来这婚事也是可悲可笑,他又何尝不是笼中之鸟。
“我等了许久。”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得纱幔层层叠叠,静得只有元斯若自己的呼吸声和廊檐的雨声,了无生气似的。无人奉茶,无人伺候,唯桌椅一尘不染,倒莫名有些奇怪。
按理说少爷的寝殿应重兵把守,可方才门口竟没看到一个兵士。
“辛少爷?”玲珑扇屏后能隐隐约约看到个人影侧卧,那里或许就是少爷的床榻。元斯若忽的站定在原地,伸去想撩帷帐的手立刻收了回来。聪慧如她,这殿里里外外都透着不对劲,像是早布下圈套,只等她跳入其中。
这么想着,便飞快回身欲要离开,却见城主自门怒气冲冲朝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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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叫你进来的?少爷休息,岂能打扰!”迎面便挨了结结实实一巴掌,元斯若反应不得,耳边嗡鸣两声,嘴里一下冒出血腥味。
难道不是辛少爷要见她吗?
“女人自古要么是战利品要么是牺牲品,可作蜜糖也可作毒药。你不过区区一个庶女,于我北府有何价值?”
城主在席面没得的好处,现下倒是分毫不落的还到元斯若身上。她隐忍着,并不想就此同城主发生什么冲突,至于何时以牙还牙,那也得先能全身而退才行。
“城主恕罪,斯若无意冒犯,这便告退。”示弱是元斯若一贯的招数,她边说边向殿门行去,却被城主一把掐住脖子,后腰狠狠撞上枇杷柜,几乎叫她疼背过气去。
“你当真觉得我不敢料理你?”应是气极,城主差点将她脖颈拧断,只眼瞧着人挣扎扑腾,可不曾手软。“你也看到了,我确实需要元家帮忙,但要对付你,都无需我亲自部署。你休要痴心妄想,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刹那间。
她竟于窒息中瞧见自己的半生。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想方设法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不存在等价交换,只有明抢。幼时给乖驯,成年给姿色,可即便这样,元斯若都拼命想把命攥在自己手里,旁人休想拿走。
于是她不得已略施从前在庵里学的那点武艺,将城主生生推开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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枇杷柜立刻倾倒,物件散乱一地。她俯下身重重咳了几下,眼瞥见狼藉内那一张薄薄的纸。大概是无心插柳,又或是她求生的心意太过恳切,上苍竟在此刻让她重获希望。
“沈神医言,天下有秘药能治百病,以特定双生子心血配琼根、硝香……可做药引……”
……
遍寻整个北府不得的药方,原来在这里。
元斯若似笑非笑,心跳如遭烈风挫扬后的缎鼓。她悄悄攥紧纸张藏至衣袖,伏身求饶,尽量让声音带上哽咽。“斯若岂敢,斯若怎会忤逆城主,还请城主饶命……”
数般谦卑姿态虽未能完全消解城主怒气,但终归还是叫人得了点顺心。他不耐烦地挥挥手,绕过元斯若径直往内帐走去。“既知道了,就赶紧滚吧,以后若再要我看见你擅闯少爷寝殿,我定打断你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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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咬牙,立刻便头也不回跑出露华殿。早前孔明宴留下的烟火气仍黏在雨水中,漫天明亮顷刻就成空寂,阙逢园间还是那条半阴青石路,延伸向北府各处无尽的黑暗。
“小姐你去哪儿了,我端着羹汤回来却怎么也没找见你……”拂雅递过来的伞被元斯若避开,她什么话都没说,腰板却挺得直。雨已湿凉凉透了全身,玉珠似的浮进那双又傲又媚的眼。
本以为她会被击溃,没曾想她不仅仅是娇弱的月季和狡黠的狐狸,还是块无坚不摧的寒石。
“我偏要妄想。妄想也比手到擒来显得更有趣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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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溪知这次没提灯,只独身一人站在汀花桥上,不动声色望着元斯若走入纱楼。
夜晚寂静,往往能窥见很多东西。
他是准备去赴约的。穿着夜行衣,形若暗鬼。瑞凤眼轻勾了勾,面罩下露出轻笑。北府发生什么都不稀奇,他也无心操劳别人的性命。
方才宴上点燃的灯火有异,用那特质的芯烟与雨水混合成很好的沉眠药。
“现在是探查断水崖的最佳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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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春雾蛰伏,孤鸟徐徐掠过岭谷,无影亦无声。
断水崖这名取自“抽刀断水水更流”的名诗,地势险峻,走道狭窄。崖边荒草丛生,终年不见花叶。溪知穿过崖前羊肠径,将牌坊处藏着的少年一把推进黑门。
“是你?!”
“你大可再高声些。”
无亦顿惊得语无伦次。他正被城主罚誊经文,竟在窗缝中发现张碎纸,内容是同灯笼一样的暗语,解出“丑时断水崖牌坊见”的信息。
“所以……你就是引路人?!”
尚溪知却趁少年惊讶,抬手往他嘴里塞进一颗药丸,又强迫人吞了下去。
“你给我吃的什么?”无亦舌尖发苦,侧身咳嗽着质问。
“这叫蝉翼。杀夏蝉取薄翅,浸入毒水七七四十九天而制。”
“……你给我吃毒药?!”
没多余的功夫和少年开玩笑,尚溪知收住神色,拉着无亦到院中枯井前,指着井口道:“快跳吧。”
他的话不容拒绝。仿佛下一秒就会把少年踹下井去,脸上染了剥人皮时袒露的清朗纯正,却尽是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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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那时溪知年纪不过九岁左右,也是这般下颌溅血,一脸无邪的样子。他生于北府贰十城的福禄间,各大赌坊的庄家总爱养些年幼又懂察言观色的孩童,或哄几句吉利话,或装作孤苦无依之态,借此骗取赌徒们的钱财。
久远的记忆里头,是自己着粗布衣裳,周旋于无数金玉赌桌间,早早就看透了人心。一次溪知不慎跌破了额头,还来不及擦拭便被拥上了赌桌。哪知众人皆不惧他脸上的血光,甚至连声叫好,称他挡了灾祸,是个能招财进宝的宝贝。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十二岁才戛然而止,所以他总能一边染着杀戮之气,一边又能露出纯粹美好的神色。但每次站在岫河边上,透过敬月门望着沉寂的河水流向尽头花天锦地的北府,溪知的眼底仿佛升起浅浅雾霭,他只能讪讪提着那盏破灯笼落寞离去。
庄家常训“北府可是些富贵公子小姐们的聚会之地,岂是你这个腌臜泼才所能觊觎的”,而后他因缘际会得习武艺,又靠着天生蛊惑人心的本事,硬是闯进了北府这腥风血雨的江湖世界里头。
从此提了盏羊角灯笼,衣裳衫摆,袅袅玉烟。所至之处,冷月寒星,百鬼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