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睁睁看她转身走了,没有一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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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自己到底在希冀些什么,辛祸笑着摇摇头,开始专心去解那腰带结。大概伤血是唤醒这蚀骨道的关键,他呼吸间凉丝缭绕,眼前逐渐出现重影。
他也中了那幻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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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景是不真实的,但利刃刺进肺腑的痛感要辛祸几乎昏厥。
报应来得这样快。
因手脚都被绑牢,辛祸就像那任人宰割的鱼肉,毫无遮挡承受着虚幻兵士们的刀枪剑戟。他内力都被冲乱,痛得青筋暴起,口中混着血落下一句低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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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幻觉是崇门关。
七年前赶赴崇门关时,辛祸刚满十八。他骑马默默随在大军中部,眼里没有一点光。
那些话本子里写的,就好像少年人非得经历点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才能彻底成长,比如家破人亡,比如含冤抱恨。
“常言早慧易夭,年少时我张扬倨傲,在皇都出尽风头。人人都知道楚氏世代书香门第出了个舞刀弄枪的混世王,皆避之不及,我却我行我素任意妄为,只按自己心意而活。某日内官来家中传旨,我被贵人召进宫做了皇子们的伴读,可深宫高墙岂是便宜处,那些在皇权重压下久久不得发泄的皇子只当我是玩物,百般折磨欺辱我。后来我父亲身故,我守丧还不到三月,贵人就又下旨逼我前往崇门关参战。为了我娘,为了我楚氏一族,我必须去且只能去。”
辛祸含泪拜别母亲,带着墨白一同离开皇都。
“什么少年将军神算奇功,那是我用血和命换来的。我已心灰意冷,但从未想过要战死沙场,我还得活着回去见母亲,不能叫她短短一年连失夫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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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力用牙咬开腰带脱身,整个人扑跪在尘泥里,辛祸支撑着拔下自己被有熠扎入旁侧石壁的剑,快速将兵士一一诛杀。
影子消失后,神志也清醒许多。他重重喘气,望着衣上污血暗想道:自己和有熠今日这伤,恐怕是把过去十多年的灾祸都一并挨了。
……思及有熠。辛祸不知道已耽搁多久,他必须尽快找到那女子。他的目标很明确,他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哪怕在烽烟茫茫、火箭横飞中他也从未放弃过。
那就……既不成佳偶便成怨敌吧。
人刚走出两步,又退回来把腰带捡起系好,环扣虽失了大半,但不影响约束衣袍。他仔细瞧瞧自己:拍不掉身上血尘,只得略微瘸着腿慢慢向尽头走。头顶月光是从崖上缝隙落下的,一人宽的裂缝分隔了这条明显人为挖通的潦草通道和对面那扇紧闭铜门。
私挖的人大概是个工匠,肯定也发现了危险幻境,也许早已因此葬身此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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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后两侧燃起烛灯,绵延高梯传来兵器铸造声,下面应该是通往城主的兵器场:轻鸿场。若低头来望,会生出腿软胆寒之感,令人生惧。而辛祸只轻扫一眼,就将心思放在阶面点点血迹上。
他没有任何犹豫地选择跟随血迹来到间开凿精细的屋子前,这里的房舍做得都跟墓室般,鬼火错落一样引诱着来者主动赴死。
辛祸掌心冒汗,仍推开门。
“你还要来寻死吗!”
奈何剑飞出:果真是朝着他的心脏来,却因力度不够而偏离方向猛摔在地。辛祸抬头就看见有熠紧揽着个苍老佝形的人,她眼哭得通红,泪落不止。
另一边同样伏地悲痛的竟是无亦。
“爹爹,我和阿昱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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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辞里总是清风盛行,吹来的尽是墨香。父亲掌灯彻夜整理公文卷牍的书架、给老槐树浇水的木桶、写下数首诗句的宣纸……一切组成了有熠此生最割舍不了的念想。
“爹爹。”
女童小跑进堂,欢喜望向背身对她的父亲。
那文吏官服忽的从干净洁白变成血腥肮脏,最后染上死亡的黑和熬人的枯弱。
“父亲被挑了指筋拔了舌头,人已不成样子……”
他无法说话,白发苍苍眼窝深陷,穿打着补丁的破布衣物,连鞋都没有。他被日思夜想的儿女环绕,静觉恍如隔世。
明明那时阿晏阿昱才六岁,明明他们一家人还躺在驿站床榻紧紧相拥……
男人眼珠转了转停留在远处的辛祸身上,喉咙里突然“呃呃呃”发出些声响,用尽全力将手指抬到有熠掌心写下了什么。
“晚郎……”
辛祸不愿过去打扰,却在听到有熠转述后震惊得发问:“晚郎是我乳名,只有家中亲近长辈才唤,您怎会知道……”
与其说是“写”,不如说是“画”。
【楚梦慈。】
“……您怎会认得家父名讳?!”
【你出生时我还抱过你呢,楚老爷身体可好?】
“……家父……家父亡故已有七年……”
写字的手一下撒开,男人竟伤心欲绝般落泪,好像有太多话说不出也写不下。辛祸不知何意,只直觉有熠父亲应是与自己死去的爹渊源颇深。
但他从未在爹口中听到过任何。
【你们快走,别为我报仇。】
男人已奄奄一息,最后是握住姐弟的手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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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聚的时间这样短。
十四年了,有熠常梦回父亲离开的那个雨夜,想象着父亲是如何三步一回头、万般不舍地扎进大雨中。母亲会站在驿站门口目送他,边担心丈夫的归期边抹泪,殊不知那就是此生最后一面。
命运没有错,错的是“来不及”。
有熠拉过无亦一起朝父亲慢慢变冷的尸身行了跪拜礼,她行得极深,身子伏向地面,手心克制不住地发抖,那些支撑她来到北府的念想全撕心裂肺着化为泪海。
终是晕向身侧。
“姐姐……”
“我来。”辛祸立刻跑过来查看有熠脉息,渡了一半内力给她。
“辛管家,不,是楚大人。楚大人你真的要杀我们吗……”少年小心扶着有熠将人抱在怀,魂却已随父亲离开。他大概比姐姐要更痛,泪眼婆娑看辛祸喂她吃下宫里保命的药,颤着声问。
“……先回去吧。伯父……暂时没办法带出北府,但日后我会找机会把他带出来安葬。”辛祸别过视线,不想让少年瞧见自己眼里的不忍,同样诀别的场景,他七年前也曾经受过。“我一定……会把伯父带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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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祸抱着有熠,无亦背着父亲,二人沿阶梯原路返回。
现下依然保持清醒根本算不上是件好事,从轻鸿场吹来的阵阵热风熏烫了辛祸的眼,他在刀剑冶炼的动响中忍不住低头看向有熠。女子像朵轻飘飘的云搁在他怀里,骨头都似没重量,一身的污血一身的伤。
她的心仿佛也停止了跳动。
“……你是怎么找到这的?”
少年不能暴露刘叔身份,含糊了几句并没说出个什么所以然。他不擅长说谎,此刻也想不出编瞎话的借口,干脆闭口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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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皎洁但带着淡淡血光,无亦同老刘躲在芦丛中埋伏。
“这是江县地界了,并不是去往昭然城的必经之路,他们应是在此改换车马,再绕路前往昭然。”前方城主的护卫队正搬卸着一箱箱货物,后兵分两路从水道空船返航。他们做事迅速、声音轻缓,没一会儿就把船腾干净。
“公子啊,我就只能送你到这了。我仅仅负责收集消息、接应周旋,绝不冒险。你要多加小心,机灵些,可千万别被发现了。”老刘低声嘱咐,拍拍无亦肩膀以示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