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灯笼晃动,有几人乔装成菜农推着板车迎面而来,为首的正是北府幕僚罗生。
“这杀了有熠,城主的心事算是了却大半。”
“可罗师爷,不是说她武功高强么,今儿怎的这么轻易便得了手?”
“你们懂什么!”罗生抬起羽扇一人挨了一扇,呵斥道:“散魂钉上用的药可不止伏偶一种,有的是能让她生不如死的东西!”
板车上堆了些掩人耳目的蔬菜瓜果,底下白布被风吹得掀了角,露出半截带血的手,若灰败枯枝,毫无生气般耷拉着。
“那个俞长夜,竟还有江湖上的人在盯着他,都无需我们动手就死了。如今又得杀有熠,今日你们个个都是功臣!”
那几个护卫一听忙恭维贺喜,罗生亦喜形于色,道:“姓蒋的还想连夜逃跑,这会儿背弃城主,当真胆大包天!他写的通行公函你们可收好了,有了这东西,城主大计必成!”
“还望罗师爷在城主跟前替我们多多美言……”
“好说好说……”
他们欢庆奉承所付出的代价是数条人命,有冤的有怨的,此时必如厉鬼追随身侧,想瞧一瞧罪魁祸首会有如何下场。
“罗师爷你有没有觉得冷啊……”其中一人做贼心虚似的张望四周,拉了拉衣袍。
“冷什么冷你想偷懒吗——啊!”罗生边说边转身,还未等看清什么,就见那几个护卫已人头落地,鲜血顿喷了满身。
“……”像是被这血淋漓给禁锢了脚步,罗生连逃跑都忘了,腿打着颤直接抖成了筛子。“你……你是何人……”
那蒙面女子手执利剑活像个鬼罗刹,刃锋上不断往下淌着血,可仔细一看眼中却有泪。她并不言语,只横刀冷冷看向吓得慌不择路的罗生。
“你是有熠?!你……你是如何……”罗生艰难辨认后大惊,挣扎着吼道:“果然是伪善的江湖人,又让人替你去死,又惺惺作态来哭丧,你以为能逃脱城主追杀吗,我告诉你,你休想活着走出贰十城!”
剑锋劈下,将罗生肩膀划开血口,疼得人嚎叫起来。有熠将剑横向罗生脖颈,衣袂裹挟剑气,“迂腐酸臭的读书人,你再多说一个字,我便杀你一剑,要你好好尝尝被活剐的滋味!”
“你你……你休要恐吓我……”
她对恶人向来是说话算话的,他说了八个字,她便抬了八次剑,只这一句话的功夫,罗生的衣衫已被血染红,浑身上下没块好的皮肉,蜷缩在地上打滚。
“你与辛管家是不是一伙的,你们是不是合起伙来哄骗城主!”
他说得越多越遭罪,有熠最后一剑对准了罗生咽喉,毫无迟疑。“你就做个无知鬼吧,有什么问题都去问阎王爷……”
只差瞬息。
-
“剑下留人!!”
尖刃被挡开,女子后退了半步,看见墨白飞马来阻。
“姑娘高抬贵手!”
那人收剑,拦在罗生面前拱手道:“他对我们主子还有用,还请姑娘暂……”
“我为何要听辛祸的话!”血一沸,有熠竟将剑指向墨白,“辛祸是你的主子,与我何干,我想杀谁便杀谁!”
这几招极狠,那剑钝背处重重打在墨白手臂,震得他兵器脱手,就在有熠冲杀过来的那刻,屋檐下另一股内力急卷入内,与有熠扛下一剑。
“姑娘何苦为难墨白。”
-
是辛祸。
凌厉眼有万丈弱河,着黑衣黑袖冷清清站在墨白身前。
本来在见到鹤梦尸身时有熠都未悲泣,却在见到辛祸时微怔,眉头皱缠,眼泪几乎就要落下。她无意伤墨白,但墨白要阻她杀罗生,她便不得不动手。
鹤梦的死需要有个交代。
“姑娘想泄愤就朝我来吧,”辛祸示意墨白,那人当即过去将罗生打晕拖到一边用板车附轮的麻绳捆起来。“我这身骨头和血肉,就全交给姑娘了。只要姑娘觉得痛快就好。”
他就这样放下剑,甚至敞开怀抱,就等她如何宣泄。
“卯儿哥和鹤梦都……”有熠的声音在抖,字句哽咽,“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你要我顾及贰十城百姓的性命,莫为一人杀苍生,可现在为苍生而牺牲一人,又是什么道理!”
是你说莫要以身饲鬼,是你劝说我不要急着杀城主。
辛祸面上平静得很,毫无阻拦迎接着她的怨恨,眼一直盯着有熠,将她脸上的泪瞧得一清二楚。
“楚大人你不觉得自己承诺了太多,但没一件兑现的吗!你要我如何信你,如何能……”后半句话有熠实在说不下去,回身望向鹤梦孤零零地尸身,心脏都快停止跳动。她紧扣着板车不肯撒手,泪无声砸落。
白布下的那双手曾无数次替有熠挽起过发丝、打理过衣面,点过厢院灯盏,有熠也曾握着这双手挡住城主丢来的杯器酒具,将人护在身后。
有熠不是圣人,她只是想尽力救人性命,运气好的话,鹤梦说不定还能见到俞长夜,二人能真正长相厮守。
可一切都晚了。
“所以你才让鹤梦乔装成自己先走一步?!有熠姑娘好生厉害,连我都骗了……”身侧传来声叹息,仿佛北府孔明宴上他那不轻不重却深藏心疼的问句。“你的伤如何了?”
比起一夜经历过大起大落的绝悲狂喜,辛祸更关切有熠被散魂钉伤到的身体,他下定决心,终是伸手摸摸有熠脊背,再轻拍她肩。
没再说一个字,如说千万字。
像长者对晚辈,像爱人对心上人。
现在他应当能回答那个问题了。
-
“大人的心时常会疼么?为何每次我受伤时,大人好像也会跟着痛苦难受似的……”
-
其实辛祸是后悔的,他认得有熠的眼睛,若出府时他能去送行,是不是就会阻止有熠,避免之后所有事情的发生。
又或者,自己一开始就应答应将鹤梦一道送出去……
“俞长夜死在何处?”
有熠没让自己沉浸悲伤太久,再抬头时那双沉静如玉石的眼已褪去泪雾。生离死别虽仍未能安然处之,但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弄明白。
比如弟弟的下落。
俞长夜离府时告诉有熠他斗灯大会要去见无亦,既然他已遇险,那弟弟岂不是……
“似是被人暗杀,横尸于俗间舞坊。”辛祸意识到自己的用词过于残忍,便赶快加上些隐晦安慰,“舞坊老板报了官,我们赶到时只有俞长夜,并没看见无亦。”今日刺客袭击花辇,元斯若重伤来不及回北府,城主索性一同留在城内等她医治,派辛祸处理外围诸事。
“我自会去寻无亦,楚大人自便吧。”问清楚了想知道的消息,有熠收剑,径直越过辛祸就要去推那装着鹤梦尸身的板车。
“等等!”辛祸抬手拉住她,“我陪你去。”
“我不信你。”
那女子如此决绝,狠心斩断所有念想。“我不信你们,所以才会潜入城主寝殿假装中毒,为的就是得知真相,你知道的,其他毒只能伤我性命,唯有伏偶能扰我神志……”
辛祸突然愣住,紧拉她的手一下松了力气。“你是说……在寝殿隐秘内室时,你是……清醒的吗……”
-
这世间千千万万的情话与誓言,早在辛祸心里断了字。他是入了佛寺,此生不会娶妻生子、注定独入轮回的人,而今被轻易戳破自己掩藏的最后一点心迹,竟不知该作何辩解。
那个吻。
当时他们都以为有熠已中了幻,说话交谈全不避讳。他和城主之间的交易、他们与五皇子之间的关系……他怎么能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吻而忘记去深究有熠中毒的真实性!
辛祸在脑中弦崩塌的瞬间捡回了点理智,勉强开口追问:“那你也知道……我告诉城主证据的位置喽……”
“我都知道。你问我证据时,我根本就没说在我与阿婆住的房子枯井下,是大人你自己隐瞒并向城主编造了个谎言。”有熠坚韧至此,但就算用尽内力去解伏偶,她也有失控的时候。
可她不准备把这个“意料之外”告知辛祸。
话已说到这份上,再无情意可言。有熠索性甩开辛祸的手,势必要攻进他的心防。
“大人现在准备好与我真正交心了吗?要么你杀了我——显然不可能,要么你告诉我所有,包括你的身份你的筹谋。
我是说,你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