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头门下,人声鼎沸,如潮水般汹涌。
然而,众目所睇之处,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牵引,使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道路尽头。
金戈铁马、旌旗飘扬的皇家气派并未出现,亦无人潮如海、仪仗铺天的壮观场面。
反倒是高珪的身影,如仙人下凡般,首先映入了人们的眼帘。
栎阳郡王高珪,这位在熙攘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的男子,衣着简朴,身上并无半点珠光宝气。但与之对应的,是他的身躯却如枪般笔直,气质冷峻,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股清冷与孤寂,这尘世主动与他隔离开来,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宛如谪仙。
他身旁,仅有一名内侍紧紧跟随,二人之间的默契仿佛影子与本体,无声却又无处不在。
在这权贵如云的场合中,他们并未显山露水,而是如一股清泉,在喧嚣中静静流淌,那份独特与出众,不言而喻。
他们身上没有华丽的装饰,也没有前呼后拥的架势,只是在细微处流露出些许的简朴与自然。然而,在高珪的身上,这份简朴却被他那超然物外的气度所融化,化作了一种淡泊名利、不问世事的宁静与恬淡。
与此同时,李昊白仍然站在人群的中央,握拳与裴家的人对峙。他的眼神深邃而冰冷,宛如冰湖般幽深,裴家人见状,无不如临大敌。
李昊白的目光并未在高珪身上多做停留,而是锐利如刀,直指高珪身后那名内侍。他的眼中闪烁着冷峻的光芒,那是对背信弃义与欺诈行为的深深憎恶,还有……
仇恨。
那名内侍,年纪尚轻,面貌平平无奇,只是二十有余的年纪。他头戴黑色麻布幞头,身穿一套普通的寺人服饰,看上去并无任何特异之处。
然而他紧锁的眉头和游移不定打量着众人的眼神却无不透露出他谨小慎微和细腻如发的性格。他如同影子般紧随在高珪身后,一举一动都恰到好处,完全符合大平朝的礼制规范,就连最资深的礼官前来也难以挑出半点毛病。
李昊白却心知肚明,这个看似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在未来将会屡次向高珪进献谗言、搬弄是非,使得原本稳固和睦的君臣关系变得风雨飘摇、支离破碎。他将会暗中掌控北衙禁军、结党营私、挖掘高珪新政的墙角,最终蜕变为势力足以操纵朝政,令人闻风丧胆的酷吏之首——那个被人们称为巨宦的冷成美!
见来人是高珪,裴绍基眼底不禁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警惕。
虽然高珪在继承顺位上与储君之位相去甚远,但这位以贤名享誉长安的郡王却是他们绝对不可忽视的存在。
在长安的寒门士人眼中,高珪是雪中送炭的伯乐,他不仅让无家可归的士人住进自已的王府,甚至不惜动用自已的私帑来接济贫困士人。
除此之外,他与其他那些以欺压百姓为乐的权贵们截然不同,栎阳王府每月都会定期放粥救济百姓,长安的百姓无不对高珪赞不绝口。
尽管后来有许多权贵纷纷效仿他的善举,但正如人们往往只记得首恶一样,在行善之事上,人们也只会铭记首善之人。
因此,在长安城那错综复杂的政治漩涡之中,无论是阉党、东宫一党,还是晋王一系,皆将栎阳郡王高珪视为在野清流。尽管他手中势力或许尚显薄弱,然而其潜在之威胁,却绝不容任何人小觑。正因如此,各方势力纷纷争相拉拢高珪,期盼他与其麾下那些寒门士子能转而投效自已。一时间,长安城内之局势,竟出乎意料地对高珪极为有利。
高珪,身为皇家子弟,对于物质享受确无过多奢求。然而,这绝不意味着他便是一头对权势无所贪恋的政治白兔。自重生归来这几日,李昊白始终在梳理前世那长达三十二年的纷繁线索。尽管其中尚有些时间节点语焉不详、难以确断,但关于高珪如何从一位被废弃的王爷,最终一步步登上皇帝宝座的过程,李昊白不仅亲身参与其中,更在之后与高珪维系了长达十三年的君臣情谊。
如今静下心来细细回味,高珪在长安城中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透露出他精心积攒名声、蓄养门客的深远用意。而这一切,究竟是为了实现何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则着实令人难以深究。
“河东裴氏之后,裴绍基,今科春闱二甲进士之榜首,忝列翰林待诏之职。”裴绍基率领仆众,向高珪深揖一礼,言辞之间,似隐含示威之意。“裴某见过栎阳郡王!”
高珪淡淡颔首以应,随即众人之目光皆聚焦于李昊白。他们心中好奇,面对这两位显赫人物,李昊白将有何等应对。
“赵郡李氏辽东一脉,李昊白是也。”李昊白亦以恭敬之态向高珪行礼。此言既出,四下哗然,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甚么?这小郎君竟是赵郡李氏之后?莫非虚言攀附?”
“也未必尽然,今日早些时分,安邑坊李府之千金李芸榕尚与他互动良久,观之不似初识,应是旧交。吾闻安邑坊李家,其家亦系名门之后,却不知是陇西李亦或赵郡李。倘若如此……”
众人正欲深究,李昊白却清嗓而言:
“昊白乃初代荥侯李源翊之裔,如今身无官职,白身一人,深感惭愧。”言罢,他微微躬身,向高珪深施一礼。“草民李昊白,参见郡王殿下。”
“甚么?!”
此言既出,满座皆惊。众人未曾料及,李昊白竟自曝身份为荥侯之后。那荥侯李源翊,白衣相邦之名,谁人不知?与司马乾、契苾铁林二将共平天祚之乱,力挽狂澜之英雄也。彼与河北举义之颜氏父子、死守睢阳之张中丞同被世人传颂。
虽荥侯一系因朝堂之争,爵位已失,然在黎民百姓间,其赫赫威名仍不输炎汉之武侯。更且说,那李昊白在方才推介之中,给众人所留印象极佳。他孜孜矻矻,为领取澡豆之宾客耐心释疑,性情随和,言辞幽默而清晰,深得众人喜爱。
而那裴绍基先前之傲慢举止,无非仰赖裴氏先祖之余荫,除此之外,又有何可称道之处?更莫说,方才还是裴氏首先对李昊白发难!
自黄巢起事之前,那些绵延千载之门阀世家与寒门士子,实有天壤之别。因唐朝科举不糊名,故徇私舞弊之空间甚大。寻常寒门士子一生之奋斗目标,于世家子弟而言,或许仅是仕途之起点。后黄巢科举落榜,或许便与唐朝科举已腐朽透顶有关。
此乃一场名利场上的愚蠢游戏。若说李昊白从前世之高珪身上学到些什么,无非是“沽名钓誉”四字而已。故而,这一世,为了自已离开长安的长远目标,他并不介意与这些人玩玩这愚蠢的名利游戏。
李昊白的当众曝光不止令李芸榕面露惊讶之色,李雨薇更显憎恶之态,李嗣麟心中顿时也暗叫不妙,他刚想做些什么出言补救,随即便迎上裴绍基投来的怨恨目光。
“诸位郎君、娘子,聚于此中庭,可是有何热闹可观?”高珪笑吟吟地问道,那笑容宛如春风拂面,直透众人心扉。
众人之目光齐齐转向剑拔弩张之李昊白与裴绍基等人。裴绍基此时正抓耳挠腮,苦思如何交代之辞。而李昊白则从容不迫地向高珪躬身行礼道:
“回郡王殿下,小子李某方才只是与裴五郎君辩论了一番儒法与佛法孰优孰劣之问题。我二人相谈甚是投机,以致情绪激动,险些演变成拳脚相加之局面。”
李昊白此时并不想与东宫一党彻底决裂。裴绍基不懂事是他自已无能,但李昊白可不愿就此失去东宫一党这个庞大之潜在客户群!因此,这个台阶必须给裴绍基!
听闻李昊白一本正经地胡诌,高珪不禁仰头放声大笑起来。
“辩经确是好事。无论是儒法还是佛法,修行之道如恒河沙数般不可胜数、不可捉摸。讨论得热切些也是可以理解之事。但切记莫要学那亚圣一般动辄便要将人烹杀之学霸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