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立之语,言外之意重重,其曲折之处,非细心揣摩不能体会。
李昊白是何等精明之人,他那敏锐的洞察力怎会捕捉不到这弦外之音?
裴立之言,在夸赞之中隐含着微妙的试探,仿佛是在平静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意在观察波澜的反应。
淳于羡与裴立,这一对师徒的名声,早已传入李昊白之耳。
他对于这两位能在当今五浊乱世之中,依旧保持着忠臣贤良的本色,抛开门户之见,一心只为国家的前途命运而努力的精神深感敬佩。
他们如中流砥柱,试图在汹涌的波涛中力挽狂澜,这份执着与担当,让李昊白也不得不佩服。
然而,敬佩之余,李昊白也清楚,他们与自已终究不是同路人。
自已与平朝朝野的立场相左,甚至可以说是心存憎恶,而淳于羡和裴立则是坚定的建制派。
这种立场上的差异,如同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更为棘手的是,裴立和淳于羡这两个在官场打拼多年的老狐狸,他们的智慧与经验绝非等闲之辈。
与他们打交道,需要十二分的谨慎与机智。
裴立刚才的话语,虽然表面上将李昊白捧得很高,但实际上却充满了试探与考量。
这一点,双方都心知肚明,只不过在这场暗流涌动的较量中,谁也不愿意率先撕破脸皮,毕竟,维持表面的和谐与尊重,也是官场游戏的一部分。
因此,尽管双方心中各有算计,但表面上依旧保持着礼貌与克制,静待时机,静待此间变数的出现。
思忖片刻之后,李昊白深吸一口气,神态自若地向裴立叉手行礼,而后缓缓启齿,声音沉稳而有力:
“裴公方才所言,固然有理,但那只触及了表象,只是李某所采取的手段,而非真正的目的。”
他顿了一顿。
“自古以来,那些巨富之家又能如何?他们或许能一时风光无两,但当权力更迭,政治风波涌起时,他们的命运又如何呢?”李昊白的声音中透露出一种无奈,“参与政治的商人,他们的下场往往并不乐观。吕不韦公,便是一个鲜明的例证,他曾经的辉煌与最后的落寞,实在是令人唏嘘不已。”
“商人,从来都难以逃脱权力的摆布。在权字面前,即便是富可敌国的商人,也往往显得无力抗争。”
裴立有些诧异地捻了捻唇下的胡须,心底对李昊白越发满意,虽然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自已的问题,但自从他提起吕不韦,他的答案便已昭然若揭。
“李某胸中的丘壑与锦绣,实则非空中楼阁,它们与诸位大人所构想的宏伟未来一样,皆需庞大的金银作为基石。”
李昊白沉声说道。
“草民所创制的这些新奇之物,或许能为一部分人带来生活的便利,减轻他们肩头的重担。然而,想要彻底扭转这个如同噩梦般循环的乱世,仅凭这些细微的改变,实则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他顿了一顿,似乎在整理思绪,然后继续说道:
“换言之,大量的金钱,仅仅是我们迈向那光明未来的起点。没有足够的财力支持,任何理想与抱负都只能是空中楼阁,难以落地生根。”
听着李昊白与裴立、淳于羡二人一本正经地讨论着,站在一旁的高珪已是许久未发一言。
他摸着下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自方才碰面以来,李昊白对他仅仅是礼节性地叉手行了个礼,之后便再无多余的交谈,仿佛他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般。
在长安的文人雅士圈中,高珪亲善的贤名可谓如雷贯耳,无人不慕,众人都渴望能得到他的青睐与认可。
然而,像今日这般被李昊白冷落,对他来说却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这种感受既新奇又让人不解,高珪不禁开始琢磨起这个李昊白来。
回想起上次诗会上的相遇,他们明明只有两面之缘,但高珪却隐隐感觉到,李昊白身上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种熟悉并非来源于他们的交往,而是仿佛对方早已了解自已一般。
更有趣的是,李昊白似乎并不愿意与自已有过多的交流,这种刻意的疏远反而激起了高珪的好奇心。
高珪目光微闪,心中暗自思忖:这个李昊白究竟是何方神圣?他为何会对自已有如此态度?难道这其中还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想到这里,高珪不禁对李昊白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
眼见四下里气氛渐渐和暖如春,淳于羡也自抚长髯,嘴角泛起一抹会心的笑意,低声呵呵了起来。
正此时,几个孩童怯生生地从旁边的小径上磨蹭而来。他们或头顶一个粗拙的瓷制茶壶,或怀里紧紧抱着几只同样质地的酒碗,步履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淳于羡虽已解下官袍,换了一袭家常便服,但那股子深沉的气质却如潜龙在田,难以尽数遮掩。
孩子们显然也感受到了这股威严,却并未退缩,反而更加利索地将手中的酒碗一一摆好。
紧接着,那粗瓷茶壶的壶嘴便倾泻出潺潺温水,水流不疾不徐,恰到好处地注入每一只酒碗之中。
不一会儿,几碗八分满的温水便稳稳地摆在了众人面前。孩童们抬起头,露出略带羞涩的笑容,声音虽微却清晰可辨:
“几位夫子、先生,请用开水。”
这简单的一句话,虽出自衣衫褴褛的孩童之口,却透着一股子难能可贵的恭敬与礼数。
淳于羡闻言,心中不由得一阵感慨。
他深知,这些孩子虽生活在贫寒之中,却并未因此失却了内心的良善与对礼仪的尊崇。
这一刻,他对那句“仓廪实而知礼节”的古训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礼仪之教,原不在富贵贫贱,而在于人心之向善与否。
一想到此处,淳于羡看待眼前的李昊白时,眼中不禁多了一抹深藏的欣赏。这位年轻郎君,不仅学识渊博,更难得的是他身上的远超同龄人的城府、超强的行动力,爱民惜民的善良,这在年轻人中实属罕见。
因此他不禁萌生了提携之意。
心中赞叹之余,淳于羡竟脱口而出:
“昊白郎君,老朽冒昧问一句,你可曾有过婚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