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海昏侯等贺兰桀离去, 才挣扎着坐起来,浑身是伤,胳膊又脱臼,已经几乎无法动弹。他坐在地上急剧地平复呼吸, 可无论如何也忍不了那股剧痛。
绝望涌上心头, 海昏侯差点没哭出来。
幸而姜诚毅及早发现了海昏侯离开身边多时, 出来相寻, 在岛外发现箕踞于地一脸泪的海昏侯,上前将他扶起,海昏侯激烈地喊起来:“别别别!”
姜诚毅一怔, 这才反应过来,海昏侯这是脱臼了, 幸得他常年在军中, 跌打损伤是常事,懂得一些粗浅的自救手段, 当下握住海昏侯的臂膀, 三两下一转,用力一扯,便将他的胳膊复了原。海昏侯疼得鸡猫子鬼叫,直推搡姜诚毅,直至姜诚毅道:“殿下,好了。”
海昏侯这才定睛一看, 试着活动活动筋骨,发现确有奇效,居然真的疼痛减轻了。
只是除了断掉的胳膊, 海昏侯的膝盖丶脸,还有胸口, 没一处不疼的,“贺兰桀心狠手辣,要不是他答应了先帝的条件,估计会直接杀了我。呵呵,看来他对这还有点儿忌惮。扶我起来。”
姜诚毅将他搀扶站起,海昏侯掸去身上的灰痕,目光唰地一定,凝在桥边横栏上。
黑漆漆的夜里,女子的身影踅了回来,左顾右盼,像是在寻着什么人。女子玉簪螺髻,衣履飘然,通身华贵非凡,待近前的高挂树梢的六角宫灯一照,露出影儿来,正是崔莺眠,还有她身后跟着沁芳与泻玉。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人生何处不相逢,海昏侯整冠立正,清咳一声,上前打招呼:“崔美人。”
崔莺眠欲掠过他去寻贺兰桀,但海昏侯阻拦了她的去路,崔莺眠蹙眉,不悦地擡起眸光:“海昏侯这是要做什么?”
海昏侯笑道:“何必装作这么陌生。我找你有一番话对你说。”
他意思是要借一步说话,崔莺眠没有立刻答应,狐疑地盯住他,想看看他还有什么把戏,海昏侯一指自己的右臂,挂着苦瓜脸道:“你放心,我现在真的没那能力动手,贺兰桀给我打脱臼了。”
崔莺眠暗暗心道打得好,嘴角一勾:“我与海昏侯之间有什么不能对人道的?在这儿说,也不怕有心人听了去。”
确实是有些麻烦。
身后的沁芳和泻玉虽然忠心,但她们更忠于贺兰桀。
她身边还有贺兰桀安放她旁侧的影子,无论她作甚么,影子都会目测到。
与其躲躲闪闪,不如大大方方。
海昏侯使了一个眼色,走近过来,在崔莺眠的身旁停下,压低嗓:“崔美人,贺兰桀将初月带回你身边了吗,这么一个突然多出来的‘女儿’,你要忍下来么?”
说完就冲崔莺眠竖起了大拇指:“崔美人忍功了得,佩服。”
男人有多介意被人戴了绿帽,女人就有多介意替他人养孩子。这点毋庸置疑。
崔莺眠居然还不怒?
海昏侯凝视着面前女人这张美丽清贵,涂抹了更匀净细腻的胭脂的脸庞,内心当中有点拿不准。崔莺眠不笑不怒,反应这么平淡,是发生了什么。
崔莺眠侧过身,双手笼于衣袖中,声音冷淡:“海昏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替你刺杀圣人?你别忘了,我如今已是宫中唯一的崔美人,良禽择木而栖,我有什么理由帮你行刺圣人,只会显得自己很愚蠢。”
“崔美人说哪里话,我怎会于圣人不利。”海昏侯一顿,愕然了,“咦,难道你已经……”
“是的,”崔莺眠颔首,不急不缓地打破他一息尚存的美梦,“我已经从你的谎言和催眠术中清醒了,海昏侯自便吧。”
居然真的有人,可以在三年之内就清醒。当年海昏侯决定动用美人计的时候,那施术的老方士曾经说,除非心志坚定之人,否则这术法一旦施加,便极有可能终身不得醒来。
崔莺眠经过海昏侯身旁,一眼没有看她,寻下蓬莱岛,追随贺兰桀而去。
但她在行宫足足转了一整圈,也没看到贺兰桀行踪,后来守备告诉她:“娘娘,圣人从马厩里牵了匹马,已催马回宫了。”
崔莺眠心中暗暗升起一念,适才海昏侯说甚么来着?他那只一直无力垂落的右臂,是被贺兰桀打伤的。
也就是说,在她之前,这两人已经碰过面了。海昏侯可能会对贺兰桀说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苏醒,所以不会吝惜于用谎言欺骗贺兰桀。加上他要的两宫太后落空,所以极有可能,是要报复贺兰桀,莫非他是当头一棒,告诉贺兰桀初月根本就不是他的女儿?然后,贺兰桀就相信了。
所以,他现在撇下她独自回宫了。
“美人,圣人回宫了,咱们可要追回去?”泻玉问道。
崔莺眠的一颗心悬了起来,贺兰桀肯定是生气了,他生气了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这时追上去不是火上浇油么?不如冷静下来,再想想其他的办法。
……
贺兰桀回到宫中,第一个传召的就是南宫炳。
南宫炳见圣人传召,还以为是上次交代的大事,急忙将避孕的药物带上赶到太极殿。
行礼之后,立刻就道:“上次圣人要臣调配的,给男子服用的避孕药方,臣找到了,圣人这会儿可就需要么?”
贺兰桀没有说话,南宫炳斗胆将东西全部递了上前,就放在圣人的手边,心里知晓圣人这是生气了,也不知道为的哪般,但这些东西一拿上去,贺兰桀唰地一挥衣袖,将药方连同奏折一并扫落在地,东西四散,南宫炳也差点儿跌倒在地。
“圣人,臣万死!”
南宫炳道是自己撞上了枪尖,急急下跪请罪。
贺兰桀寒着一张冷脸,传唤:“沈辞。”
沈辞独自入殿而来,见东西散了一地,而南宫炳也跪着,当下立即也跪。
但两个人都还不知道,圣人是为了何事发火。
贺兰桀闭了闭眼,随即睁开,声音多了几分无力:“沈辞,海昏侯初来玉京,朕出宫去见他那日,皇后可曾找过你。”
沈辞一滞,心道纸包不住火,何况当时李全等人全都在场,无可隐瞒。
“是。”
贺兰桀哂然自嘲,嘴角勾了一下:“那么,你同她说了什么?”
沈辞又是脸色僵硬,圣人这不啻于秋后算账,他急忙将实情吐露:“娘娘当时问臣,海昏侯让臣为圣人带了什么话。娘娘猜到了,臣回玉京,带回了海昏侯的口信和其他信物。”
果然如此。贺兰桀长呼一口气,散漫而笑:“你回什么。”
沈辞道:“臣回,海昏侯携初月入京,说初月是娘娘为圣人所生的女儿。娘娘当时反应很奇怪,不像是惊讶,也不像是生气,很平静地对臣说,‘沈将军,你说,我是皇后’。这句话,臣至今揣摩不透。”
他当然揣摩不透。
可贺兰桀却已完全了解。
那一天,他从宫外归,她说自己突然想起了自己就是崔莺眠,让他带她去椒房殿。
之后在椒房殿,她更是想起了所有,说他们有过一个女儿名字唤作初月。
这天底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在当天她得知了海昏侯带初月进京以来,便转身告诉他,那是他们的女儿。
不是因为别的。
是她早已恢复记忆,却依然决定和海昏侯串通合谋,一起编造这么一个谎言,让两宫太后名正言顺存在的谎言,对吗?
太后的话突然跳进耳中——
“所以为什么偏偏就是女儿,这件事多半就是障眼法,贺兰尧也料到,万一你真的夺回那个孩子,将来也不可能留有继承人你知道么!”
“哀家不信那个孩子是她生的,哀家这就去盘问她,检查一番,女人生没生过孩子一目了然,就算生了,也未必就是你的!”
“当年崔氏对你的态度如何,我想你心知肚明,她既已逃出宫闱,会愿意生下你的孩子么?”
那些话,字字句句,都刺穿他心中最深的恐惧。
不是吗?
真的不是吗?
他一直自欺欺人,极力说服着自己,也许当年是海昏侯确实不惜一切代价地阻止了她堕胎,才能保住那个孩儿。
可是——
“南宫炳,让一个妇人流産,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她存心滑胎,有可能保得住么。”
南宫炳哪知道圣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奇怪。
他沉思半晌,道:“胎儿坐落母体时极是脆弱,尤其首三月,有时轻微的跌宕就有滑胎的风险,有些体弱的妇人在有孕之际,更加是战战兢兢一步都离不开床。倘若真是铁心不要孩子,不惜以伤害母体作为代价的话,那旁人是阻拦不住的,对付一个还不见天日的脆弱生命,老臣想,根本不需要什么手段就能置其死地。”
“不惜以伤害母体作为代价”这句话就是一根铁刺,深深扎进贺兰桀的骨髓血肉。
所以,贺兰尧说的是鬼话。
他没阻拦过崔莺眠堕胎。
最通顺的解释是,今夜,在蓬莱岛外他对自己所说的,才是真话。
初月有可能真的……
“圣人!圣人!”
伺候初月的乳母春嬷嬷突然告急,在太极殿外求见,被阻拦之后,便心急如焚地直接张口喊。
“小公主高热了!”
贺兰桀闻言立即起身,奔出了太极殿。
“初月怎么会高热?”他的脚步快得春嬷嬷根本跟不上。
一阵风一般来到了承清宫,伺候的丫鬟奴仆里外跪了一屋子,有人拿着晾凉的毛巾勤给初月敷额头,初月的眼睛紧紧闭着,脸颊彤红,贺兰桀坐到她身旁,伸手去试她的额温,触手滚烫。
贺兰桀扭头就道:“南宫炳。”
南宫炳听说小公主发了高烧,自然也急忙跟着赶来承清宫。
“朕来!”嫌弃宫人手脚慢,贺兰桀一手夺过帕子在水里浸湿,飞速拧干,替初月换了下来。
“初月,哪里难受?难受告诉父皇。”
初月的两只眼睛开始打颤,像是坠入了梦魇,小手不安地朝虚空抓着,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可谁也听不清。
贺兰桀捧住她的小脸,轻轻地安抚她。
没过片刻,初月便安静了下来,不再动了,贺兰桀摸摸她的小脸蛋,可神色并没丝毫放松。
南宫炳亲眼目睹着这一幕幕,心头有了猜测,只是却不敢言,他挎过药箱,停在贺兰桀的脚边,伸手去试探小公主的脸颊,再接着为她号脉。号脉后,又问了伺候的宫人,今日给小公主吃了什么。
“圣人放心,小公主这只是同时食用了属性相克的青虾与红枣,引起的些微中毒症状,小公主身体弱,这才引发高烧,但老臣下两贴药下去,保管不会有大碍。只需圣人守候床边,每半个时辰为小公主擦身,更换帕子。”
贺兰桀握着初月软绵绵的小手,虽听到了南宫炳的保证,但眉间的结也始终没有打开,末了,头也不回地道:“朕在这守着,你速去。”
“诺。”
南宫炳带人下去。
殿内留的人少,寂静无声,贺兰桀突然觉得极是疲惫,也无心追责任何人,握住初月的小手,低下头,自失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不见半分欢喜,只听得无限嘲弄。
宫人皆有所感。
圣人望着床榻上那张,和自己如此相似的小脸蛋,不知该说什么。
初月,初月。
他们有父女的缘分么。
或许真的,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事实的铁掌已经停在了他的面前,而他,已经撞得头破血流,还死不悔改,固执至厮,抱着初月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自欺欺人地幻想着,她可曾有过一瞬间的心软,爱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