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娘, 你怎么会在这山中?父亲呢?还有阿轩,奶奶……”
崔莺眠太过于诧异,以至于还没进门,先问了一连串的话。
秦霜华将崔莺眠带入茅屋, 崔莺眠四下打量着, 这里除了母亲在居住并没见到其他人, 看贺兰桀直奔而来的模样可知他一早就知道, 甚至也来过。屋中一切从简,除了生活所必需,其馀的都不见有, 只是母亲多年来拈针穿线的习惯还没有改,竹簟底下, 压着一团团五颜六色的丝线。秦霜华道她快坐, 便倒茶给她,还十分不解:“怎的这么大早你们就来了?圣人也走了, 不进来喝一杯茶?”
崔莺眠接在手里, 既不解,又莫名有点心虚难言。
见状,秦霜华了解了几分:“我懂了,你们是吵架了?”
也不算是……吵架。
就是分开了,彻底地分开了。
崔莺眠垂落眼眸。
其实她也不明白自己此刻的心情,她期盼了这一天很久了, 久到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却没有预料之中的轻松和高兴。
这明明,是她长久以来期盼能够获得的自由, 她现在得到了,应该感到重获新生才是。
秦霜华知她心下苦恼, 或许只是还没找到下去的台阶,暂略不提,问:“莺眠,你可知,我们是如何回到中原的么?”
崔莺眠不知道,她连母亲怎样活下来的都不知道。看母亲这样子,她好像知道一些自己和贺兰桀间发生的事,难道都是贺兰桀告诉她的?
那么,这件事,也是因为贺兰桀吗?
她的呼吸骤停,胸壁内的心跳动得犹如鼙鼓声震:“‘我们’?娘,你说的,可是我还有其他的家人?”
秦霜华神色有些落寞,但落寞之中亦有庆幸:“是的,除了你爹。”
崔莺眠面色稍僵,此刻的她固然有希望重又破灭的难过,但相比之前所遭受的,此刻得知母亲,或许还有其他亲人仍在世上,已经是一种意外之喜。她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忧愁和希冀,道:“爹……是怎么……”
秦霜华握住崔莺眠的手,道:“圣人没有对你说吗?那好吧,这件事我从头说来,一五一十都告诉你。”
原来当年流放途中,那突然出现的沙匪并非意外。
而是贺兰桀早有安排,令人假扮。
沙匪扬言要驿丞出面,驿丞胆小怕事必不敢去,只好让有为官之威慑的崔横岭李代桃僵,奉粮入寨。
那匪寨早已被贺兰桀收缴一空,只守株待兔,等崔横岭一旦入寨中,便先将他控住,令他在寨中等候,随后,又再派人假扮沙匪入驿站,一顿抢掠,将崔氏之人,连同押解他们的差役全部掳走,差役拿了钱被放还,崔氏之人全部抢下后,放火烧寨,营造了他们与沙匪同归于尽的假象。这几年来,也没人追究崔氏满门去向,在多数人眼里他们已经死在了流放途中。
崔莺眠大是惊奇:“真的吗?娘,当时我不知道……我,听到你们被歹人害死的消息,天都要塌了……”
她只知道崔家的人在路上遇到匪徒劫道,杀光了崔家满门。
“那贺兰桀为什么要单独先救走爹爹,是不是,有什么事……”
“你料的不错。”秦霜华点头,“你爹是因为科举舞弊受贿案被抓,当时证据确凿,种种迹象都表明,你爹就是这么一个贪腐的大奸大恶的人,太子既不了解你爹,更加不会轻易将背负罪名的他放走。太子尚在京中,传话的便是一个心腹,他们具体谈了什么我们也不得而知,但当我们也被太子的人救走以后,你爹突然兴奋地告诉我们,太子找到了一点证据,一番对谈之后,也相信了他,会替我们翻案。”
崔莺眠错愕:“是什么证据?”
秦霜华道:“当年在科场,伺候你爹的一个侍童,曾经出入你爹的厢房。那侍童你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他原本不是你爹身旁伺候笔墨的,而是——”
顿了一下,其实时至如今,她也不敢相信。
“萧子初。这是你爹亲口告诉我的,科考前的两个月,你爹突然换了侍童,因为原来的童子不幸溺水,萧子初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得心应手的童子给了你爹。太子抓到了那个人,那侍童什么也透露,仍在审讯中。”
这里边怎会有萧子初的事?
他能有何目的?
倘若是因爱生恨,那毕竟发生在科考前的两个月啊,那时,他们不正应该柔情蜜意地在一块儿相处么,她根本还没有见过贺兰桀!
第一次,她萌生了知人知面难知心的恐惧之感,嗓音发抖:“所以,所以后来问出来了么?”
秦霜华诧异:“莺眠,难道你不知道吗?你爹的案子早就已经翻过来了,涉案的童子和那个诬陷你爹的举子都已经供认不讳。圣人继位以后处理的第一个案子就是你爹的,你爹是清白的,正因如此,当年你以崔莺眠之名,才得以入主椒房为后啊。”
崔莺眠脑中一道白光劈过,一时混乱如麻。怎么回事,她确实是不知。但此刻仔细想来,当年她受困东海国,海昏侯的目的既然是要让她行刺贺兰桀,那这种事他必会瞒着不让她知道。再后来,她记忆错乱,迷迷糊糊变成了崔莳,自然更加不会去探究一个无关的崔横岭的旧事。玉京皇宫中记忆复苏,她所想的第一件事便是带着初月逃离,所以也没有……
是啊,倘若她还背负着一个罪臣之女的名号,贺兰桀要如何堵住那悠悠之口,封她为后?
“娘。”
崔莺眠揉着额头,神色痛苦。
“所以是我错怪他了。”
她还在为这件事耿耿于怀,也没有弄明真相。
“那后来,爹又是怎么……”
秦霜华见崔莺眠脸色不对,让她要不先躺一会休息片刻,想是连夜赶来,身体毕竟疲累,但崔莺眠坚持不肯,一定要盘根问底,秦霜华素知她脾性,便不再劝,来到她的身后,轻轻为她揉起眼窝缓解疲劳,又说了下去。
“太子认为你爹极有可能无罪,便令我们暗中归京,先安顿下来,做好与人证对簿公堂的准备。但你爹倔牛脾气执意不肯,说自己仍旧是罪臣之身,罪未洗脱,不可潜逃,否则有负朝廷深恩。莺眠你是知道你爹那个人的,我劝说他不过,只好陪他留了下来,你祖母还有叔伯侄儿,他们后来也没回玉京,听说是回到了江南那座老宅,我不知道,也没去江南老家找过,只偶尔书信往来。你爹,都说过刚易折,在他身上是真真印证了十全十,我们这种打江南来的人,习惯玉京的水土都用了好几年,那西北的风沙更加扛不住,你爹没在那里待多久,就染上了病。起初只是咳得厉害,后来连续地开始发热,身上到处红疹,找了几个大夫,说是水土不服,可是都治不好。”
秦霜华暗暗地抹了一把眼,这是她心中之痛,难以回首的往事。
早已决定不再对任何人说起,但现在,在她身旁依偎着自己的女儿,她才有这个重拾旧忆的勇气。
“太子曾经告诉我们,你身在东宫,说我们一家还可以团聚,我与你爹听了不知有多欢喜。可是转眼……”
她的声音夹杂了哽咽。
“你爹离开了我,你又……焚于东宫,莺眠,娘哪有心思与你们伯父伯母他们下江南,我一个人来到了这旧君山的静玄观里,做了外门的俗家冠子。”
直到前不久,从宫中传来崔莺眠的消息。
崔莺眠擡起头,“娘,你是什么知道,我还活着的?”
秦霜华眼眶艰涩,柔声道:“一早就知道了,去年,年节之前,圣人就给了我消息。我听到消息,起初是不信,就想着立刻去见你,可是圣人却在来信中说,你意识受损,谁也不记得,或许不能经受刺激,我贸然出现或许不是好事。莺眠,你现如今可都好了?”
崔莺眠满怀苦涩,点头:“好了,娘不用为我担心。”
秦霜华抚摸她的发,拿掉一粒碎尘:“我看你一路而来,衣裳头发上都是烟灰,先去梳洗一番,好好地睡一觉,娘还有太多话要问你,你这几年在东海国,定是没少受委屈。”
“我……”
委屈没有,作为不知情的崔莳,她活得一直都很有目标,就是刺杀狗昏君替父报仇。
直到今日,她才得知自己根本就是一场笑话,一场闹剧。
贺兰桀明明知道一切,却从没辩解过一句,任由她闹,任由她几次三番地欲置他于死地。
崔莺眠心绪不宁地在原地坐着,秦霜华去放水,茅屋膈应不佳,水声如山泉出涧清晰可闻,她坐在桌边,叉着手,将头埋进掌心深处,闭眼,突然满脑子都是贺兰桀吐血的画面。
那画面赶都赶不走。
胸口实在隐隐作痛,不知怎么排解。
她强行告诉自己,或许是因为初月还在宫里,或许是她还在牵挂初月。
可是她没法自欺欺人了,她再也骗自己不下去。
崔莺眠矛盾地来到竹屋之外,这是,天色已完全大亮,从山道的白雾之中隐隐走来一黑衣男子高挑瘦颀的身影,是贺兰桀?他又回来了?崔莺眠拎起裙摆跑下去,迎上那道身影。
但,从那片牛乳般洁白的水雾中走出来的,却并不是他。
崔莺眠难以说服自己没有一点失望,她停了下来,声音发哑地唤道:“沈将军。”
沈辞意外崔美人适才朝自己奔过来那劲儿,好像有千言万语说,这会儿却停住了,除了这客套的“沈将军”一句话也没有。
但他立刻想起自己此行前来的目的:“崔美人,陛下有几句话,让末将转告于你。”
听到是贺兰桀有话令他带来,崔莺眠打起了精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眼眸明亮了几分,声音催促:“什么话?”
沈辞道:“陛下说,关于初月小公主的事,崔美人可以有两个选择,他会完全听从于你的决定。”
崔莺眠眼底宛如烛火的光芒,蓦地泼了一层水,黯淡寂灭下去,她颓丧地侧过身,转过了视线:“是吗,他说,什么选择。”
沈辞道:“小公主很得陛下喜爱,陛下自然是想将她留在身边,倘若如此,将来初月便会是大晔的嫡长公主,不论其他。当然,崔美人也可以选择带走她,崔美人做好决定之后,告知臣一声,臣便回宫复命。”
“不论其他……”
连是不是他的女儿,他也不在乎了吗?
崔莺眠喃喃咀嚼着这几个字,可越嚼越是苦涩。
她狠狠地刺伤了贺兰桀,远不止选秀那夜承清宫的那一刀。
但太多事,她都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为什么要瞒着她?母亲尚在人世,为什么不让她知道。
“崔美人?”沈辞见她神情恍惚,便试探地唤道。
崔莺眠如梦苏醒,看向沈辞,道:“沈将军,能不能容我想想?”
他没有立刻要回初月小公主,沈辞反倒松一口气,道:“崔美人,这样,两日之后,末将再来旧君山,盼你早日答复,末将也可早些复命。”
拖延得一日是一日,崔莺眠的心全都乱了,她需要一些时间来让自己考虑清楚,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好。初月身子弱,麻烦沈将军多留心,有情况即时告知。”
“自然。”
沈辞离开以后,崔莺眠低着头往回走。
她没有办法忽略掉此刻心中那种强烈的不安,或许早在一开始,她内心之中真正放不下的就是贺兰桀!
崔莺眠突然转身,追着沈辞的身影而回,放声喊他:“沈将军且慢!”
因为奔得太急,她一跤摔在了山坡下,可人却没追到,沈辞已经远远下后山而去,崔莺眠趴在泥里,忍着那股陌生的剧痛,脑中天人交战,她还没问!
贺兰桀是不是受了伤了!
好端端地怎会呕血!是不是被她气出来的?可是她有那么厉害吗?
他没事么?
追不上了,沈辞已经消失在雾色里,早已听不见一点她的声音,更加不会回头。
秦霜华追了出来,见她动也不动一下地趴在地上,急急从身后托住她的两臂,将她从地面搀扶起,皱着眉头道:“莺眠?你这孩子,想什么这么出神,身上全脏了!快来,跟我去沐浴。”
崔莺眠神色茫然地被秦霜华抓着,跟在身后走了几步,突然再也忍不住:“娘。”
秦霜华一怔,回过身来,女儿上前紧紧搂住了自己,泪如泉涌。
从没有一刻,让她如此时这般清醒而深刻地意识到,贺兰桀有多么爱她。
而这么爱她的一个人,却终于,无力地放开了她,选择离开了……
“莺眠。”
秦霜华心疼地抚着她乱糟糟的长发,想要安慰,不知如何说起,任由女儿将身上的脏污蹭到她胸口。
“你爹刚离开我时,我觉得天都塌陷了,天意不遂人愿,那一晚我求遍诸天神佛,却没有一人肯发发慈悲将他还给我,莺眠,倘若是真的爱一个人,是要会珍惜的。”
当时只道是寻常,把一切当作理所当然。
直到终于失去,再想要去珍惜,却永远也没有了机会。
崔莺眠觉得自己大概是没机会了。
她哭得很是伤怀,眼泪止也止不住,不出片刻,秦霜华便感到肩膀一片濡湿。
秦霜华爱怜道:“莺眠,你同我说说,这几年你都经历了什么,娘好帮你,没什么过不去的。”
过不去了。
崔莺眠难堪地想,倘若有一个人这样欺骗自己,她是绝不会原谅那人的。贺兰桀是圣人,他所遭受的屈辱和不堪,何止百倍于她。
虽然不愿承认,但她心里清楚。
对贺兰桀,恨有之,爱亦有之。
早在很久很久之前,连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便为他动了心。
也许以前只是苦苦压抑,在贺兰桀和自由之间,她理智地,用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果决选择了后者。因为对他的喜欢,只有区区一点,能够克制得住,那不会影响她的规划。
可究竟是哪里不对,仅仅只是心头的一根线,被抽走了,而她却全面崩溃。
崔莺眠终于不得不相信,也许不止是一点的喜欢,也许,是很多很多,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娘……过不去了。”
秦霜华原本抚着她的长发宽慰她,这时,手也生生停在了半空之中。
“莺眠,你是不是不打算回去了?”
秦霜华将崔莺眠急切松开,去看女儿脸色。
崔莺眠泪流满面,哭到不能自已,秦霜华倒不是要逼她回去,只是看女儿哭成这样,心里也难受,想到自己也失去了深爱的丈夫,再不忍女儿也重蹈覆辙:“莫哭。”
秦霜华自己眼中也是泪光闪动,却用力握紧了崔莺眠的手,“过几日娘在玉京有个清谈会,我们一起回去,我去找圣人要个说法,看他究竟为何对我女儿不管不问,是不是始乱终弃。我们崔家的女儿,身份虽算不得尊贵,却是有骨气的,纵然是天家圣人,也不可随意欺辱!”
她义愤填膺,要为女儿撑腰做主。
可拽着崔莺眠往回走,崔莺眠却拽不动,秦霜华不明就里,“莺眠?”
“他丶他没始乱终弃……”
崔莺眠声音弱弱的。
也不知道自己母亲是从哪看出来的,或许母亲以为的是,贺兰桀将她带来便又立刻离开,是将她打包全退回来了?
崔莺眠泪眼婆娑,趁秦霜华没反应过来,道了一句教她五雷轰顶的话:“是我,抛弃了他。”
“……”
秦霜华还道可能只是小夫妻拌嘴吵架,各打五十大板就算,没想到居然如此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