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程驰换完衣服带着姜暖药下楼时,厨房里已经煨着早就开始准备的晚饭了。
客厅里静谧诡异的气氛在他们两个到之后被打破。
程功甫招呼姜暖药坐在自己旁边,可她却向程驰投去了求救的目光,不用看都知道,许夕岚的眼睛都快瞪穿了她的背。
拉着姜暖药坐在右侧的沙发上,程驰回怼着爷爷不悦的目光,说道:“你那边有老人味,我们不爱待着。”
程功甫板起肃穆的脸,像电视中的老将军一样,把姜暖药吓得抓住程驰的衣角。
安抚地摸住她的手,程驰扫视了一眼所有人,淡定道:“说吧,有什么事,都在这坐着是准备开庭吗?”
程家早就习惯了程驰的不着调,往常他这种态度早就把人都气跑了,可今天有客人在,哪怕是许夕岚都被程彦舟使劲按住,才没有发火。
毕竟他作为父亲,对於儿子的终身幸福,还是有发言权的,程彦舟对僵坐的姜暖药报以友好的微笑,旋即转头看着程驰说道:“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让你跟爷爷,还有爸妈正式介绍一下你女朋友。”
感受到姜暖药的视线,程驰一改先前纨絝的态度,挺直上身说道:“可以。”
程功甫,程知意,包括程彦舟夫妻在内,都对姜暖药的来历了解得大差不差,他们想看的,是程驰的态度,是程氏二少爷的选择。
寂静的客厅传出程驰的声音,他一字一顿地说得异常清晰,他说:“她,现在是我女朋友,未来会是我的妻子,我的结婚证上只能是她,谁都不行。”
说完后,所有人都露出不一样的表情。
姜暖药意味不明的眼神在他高傲的脸上流连,眼里是表达不出的惊愕,以及淡淡的惆怅。
程知意欣慰地看着程驰,仿佛在看当年被掣肘的自己。
而程彦舟夫妇却表现得一言难尽,尤其是许夕岚,在程驰说出这段话后,很是嗤之以鼻,对程驰的大言不惭。
“好。”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上首传来,程功甫甚至还鼓起了掌。
摸不清自己爸爸的想法,程彦舟暂时没有发表意见,显然,他对程驰的放旷不怎么满意。
餐桌摆好了晚饭,姜暖药拉着程驰在后面咬耳朵。
“你刚才怎么能那么说啊。”整得她好像是个蛊惑程驰的妖怪,还非她不娶,这不就是豪门虐恋的标配吗。
程驰凑近亲了亲她泛红的耳朵,小声说道:“我故意的。”
在他后腰掐了一把,姜暖药只希望这顿饭吃快点,再吃快点,不然她怕她会猝死在餐桌上。
程家人很少能聚在一起吃饭,哪怕如此,他们也很少在饭桌上攀谈,当然,除了能主动说话的程功甫,因为规矩就是他订的。
“知意,怎么不带安安和他妈妈过来啊。”程功甫吃了一口虾肉,放下筷子说道。
“他们上个月去旅游了,还没回来。”没想到爷爷会把话头从自己这里打开,程知意只能现编一个借口,可实际却是,他们夫妻吵了一架,正在冷战,而他也不知道妻子的去向。
“旅游好啊,斫州就有几个景点,暖药啊,明天陪爷爷去逛逛吧。”
正埋头喝汤的姜暖药差点烫到舌头,她赶忙擦了一下嘴说道:“爷爷,我跟程驰商量了一下,明天我就买票回去。”
“走这么急干嘛,再待两天,让程驰带你回去。”程功甫难得和蔼地跟小辈说话,这让姜暖药更加不好开口,她扯了扯程驰只顾吃饭的手,希望他能替自己说两句话。
而程驰反手握住她慌乱的小手,擡头看向程功甫说道:“行了爷爷,那几个景点都快成你家的了,就让暖药回去吧,她爷爷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着不行。”
姜暖药在他旁边微微点点头,她也确实是很不放心。
程功甫惋惜地叹了口气,心里却盘算着自己偷摸跟着程驰过去看看。
顶着许夕岚不善的目光,姜暖药硬着头皮吃了一半就借口要给程功甫熬药,赶忙跑到厨房躲着。
她心里有些替程驰委屈,他妈妈一看就是掌控欲很强的女人,也不知道他小时候是怎么过来的。
程驰和程知意把程功甫扶到楼上休息后,姜暖药端着药碗敲响了门。
开门的是程知意,他侧身给姜暖药让出了一条路,“进来吧。”
把药放在书桌上,姜暖药转身就想离开,却被程功甫喊了一声:“暖药,先别走。”
人在不安的时候会下意识寻找熟悉之人,姜暖药在看向程驰的时候,收到了他安慰的眼神,於是她定了定神,站直说道:“怎么了爷爷。”
“程驰爸妈现在不在,我想问问你,程驰刚才说的话,跟你想得是一样的吗?”
是不是她也非程驰不嫁。
房间里安静地让姜暖药以为时间凝固了,但她又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分一秒的流动,因为她看到程驰的表情由最开始的期待,在她的犹豫下,慢慢变得幽深,让人捉摸不透。
低头看一眼拖鞋的顶端,就连上面缀着的图案,都是她喜欢的小猫头。
“我从不轻易许诺,无论对方是谁。”姜暖药不大的声音在偌大的书房响起。
程功甫喝药的手一顿,眼神看向一旁的程驰,他的表情说不上难过,但也并不欣喜。
倒是程知意带着探究看向她,说道:“爷爷,他们刚在一起就说嫁娶,会不会太早了。”
他有些猜中老爷子的心思,倒是意外程功甫会这么疼爱程驰,连家业都不管不顾。
“呵呵,就是爷爷,还太早了。”程驰也顺着他的话往下接,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给姜暖药找借口。
撇了一眼畏手畏脚的程驰,程功甫看向站在书房中间的女孩,她也许为了钱,抑或是为了程驰身后的程家,但这些他程功甫都给得起,只怕她拿走程驰的一心一意后,觉得廉价又再次抛弃。
呼吸之间他已经想了太多,姜暖药看他神色疲惫,还是担心道:“爷爷,你先休息吧。”
待程功甫睡下后,程驰就带着姜暖药离开了南湖别墅,开车去他常住的吴山。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谁都可以说程功甫一辈子机关算尽,唯独程驰不可以,哪怕是今天晚上对姜暖药说的一番话,他都在帮自己稳住未来的幸福,哪怕他被姜暖药的话狠狠伤了一下。
在村里吃了半年土的大g明显跟车库里其他车不太搭,连程驰关门时的动作,都带下来一层土。
脚刚刚触地的姜暖药被绕过来的程驰抱了个满怀,她小臂环在程驰的颈后,任由他把自己抱到别墅门口。
门被打开的一瞬间,还在低头想事情的姜暖药没有反应过来,就被程驰拉着进门按在墙上。
还没等她开口说话,黑暗中程驰就捏起她的下巴,吻了上去。
像是发泄般厮磨着她薄弱的唇瓣,直到姜暖药痛得皱眉,他才又安慰般慢慢舔舐着。
似是感受到程驰悲伤的情绪,姜暖药轻抚着他的后背,哪怕自己嘴里正被程驰搅得昏天黑地。
直到别墅的灯亮起,姜暖药都还久久没有回神。
程驰把她放在沙发上,自己转身去了厨房,给她煮了一杯热水。
“喝完早点睡吧,明天一早我送你去车站。”
透明的玻璃水杯放在面前,程驰落寞的背影缓缓走上了楼。
姜暖药窝在椅子里抱紧双腿,她好像,又伤害了程驰。
本来她可以随便说说来哄程驰开心,但她骗得了程驰,骗不了自己,她确实害怕程驰的家世背景,那不是她可以匹敌的存在。
哪怕程驰在村里活得再接地气,也改变不了他出身豪门的事实。
而横在他们中间的,不仅仅是这微不足道的一点。
他母亲的阻挠,父亲的不赞同,都是将来会分裂他们的存在,与其给了他希望又做不到,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应允。
回到自己上次住的房间,还是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明显有人经常来打扫。
看着不属於自己的房间,姜暖药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现实中,她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是程驰走路上都不会注意到的透明人,而梦里,她不仅和程驰相爱了,还享受到本不该体会的富贵生活。
淋浴的水从头落下,打湿的秀发散在白皙起伏的腰后,姜暖药试图用水唤醒沈睡的意志,她需要清醒着和程驰谈一谈,而不是日渐沈沦。
裹着浴巾的姜暖药在衣柜前找了半天没找到成套的睡衣,无奈只能套上一个最保守的睡裙,随后敲响程驰的门。
门里的程驰正准备给自己点上一颗烟,远远就听见脚步声的他放下火机,站在门前等待,等姜暖药敲开他的门。
声音如期响起,程驰缓了几秒从里打开,四目相对的两个人就这样对望着,直到程驰开口,“进来吧。”
姜暖药心里忐忑着,所以没有听到程驰在关门后,轻轻落锁的声音。
她像进到狼窝的小羊羔,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身处崖谷,依旧单纯地四处张望。
直到程驰将她抱起放在腿上。
“你别,我有话给你说,放我下去。”穿着睡裙的姜暖药实在羞耻,尤其她还岔开腿坐在程驰的腿上。
按下她扭动的腰,程驰深谙的眸子盯着她若隐若现的胸口,嫩白的肌肤晃得他眼睛疼,沙哑地声音在屋内响起,程驰神色晦暗道:“就这样说。”
姜暖药眼看正经的谈话被程驰拐到一边去,她竭力控制着方向给拉回来。
“刚刚,刚刚我的话,是不是让你不高兴了。”双手紧抓着睡裙下摆,姜暖药实在无法做到不分心,程驰露骨的眼神都快把她给烧死了。
“嗯,有点。”摸过烟的手现在放在姜暖药的大腿上,嫩滑的肌肤跟他粗粝的掌心形成对比,每滑动一下,都使她的心跳快几分。
把他作乱的手拿起,握在自己手里,姜暖药轻轻摩挲着,就像他很多次握着自己的手。
原本昂着头缓缓低下,姜暖药试图解释道:“我不想伤害你的,可是,程驰,结婚和恋爱是不一样的,我们恋爱时,我可以不用顾忌你的家人,你的背景,但结婚不行。”
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情,哪怕程驰再随心所欲,也难保他不会后悔自己曾经的决定。
程驰把掉落在姜暖药鬓边的发丝轻轻别到她耳后,一只大手禁锢着她纤细的手腕,一手伸到腰后把她向自己推近。
近到两人的呼吸缠绕时,程驰低头亲了亲她光洁的额头,随即说道:“你觉得我爸妈是什么样的人。”
姜暖药疑惑地扶着他敞开的胸膛,她不过见了程彦舟夫妇两次,连话都没怎么说,她的看法,实在不算客观。
“他们像是成功的商人。”而且是精英中的精英,很难想象这样的父母,会培养出程驰这么不修边幅的孩子。
程驰听她的形容忍不住笑出声,不得不说姜暖药总结得很到位,甚至把他们的前五十多年都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
“你说的没错,他们确实是成功的商人。”至少在外人看来,程彦舟夫妇是对待工作及其认真的人。
但鲜少有人知道,他们刚结婚时,也是两手不管公司事。
“但他们只是在走我大伯和伯母的人生轨迹。”程驰靠在柔软的沙发里,手掌覆上眼皮,每当他不想面对人或者事情时,会习惯把手盖在眼睛上,那是他逃避的表现。
姜暖药小心地跪坐在沙发上,微微倾斜的上半身靠在程驰怀里,手臂环抱着他精壮的腰背,借以安抚他躁动的情绪。
“有些事情是我爷爷告诉我的,但很多事情他不愿意多说,我就跑去问管家,问阿姨,他们都遮遮掩掩,直到我哥在床底下找到我,才告诉我当初的事情。”
那一年,程彦舟夫妇刚结婚不久,定下的蜜月旅行却因为一场会议而耽搁,以为计划泡汤的许夕岚借着怀孕在家里大闹一场,程彦舟心软下来,就打电话给程驰的大伯,也就是程知意的父亲,程陵楼,求他帮自己去开会。
程陵楼欣然同意,在程彦舟夫妇坐飞机去香港的那一天,他带着程驰的大伯母的,坐车去了斫州郊区山里的一个酒宴。
也就是那一天,程知意的父母永远地埋在了山里,而那场事故一共把三辆车冲下悬崖,车上十人,无人生还。
得知消息的程彦舟夫妇连夜赶来,而程驰的奶奶更是心急从楼上滑下,此后没多久,便离开人世。
程功甫亲自料理了儿子和儿媳的后事,那一夜,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忏悔的小儿子,把程知意的手交到他手里。
没多久,程驰出生了。
这个背负着程彦舟夫妇所有愧疚的孩子,降临在不合适的时期。
在还没有断奶的时候,就被许夕岚扔给了保姆,她满心满眼里都是优秀的程知意,甚至看见哭哭啼啼的程驰,就会想起自己跪在灵堂中被别人指责的样子。
不幸中的万幸是,程驰被程功甫抱走抚养。
往后数年里,程驰的童年就是自己妈妈牵着大伯的儿子来爷爷家看自己,而父亲更是亲自辅导程知意的一切学习和工作。
他被刻意地忽略,直到许夕岚接走他的那一天。
程驰如今回想起那一天,只记得那一天的天空很蓝,太阳很晒,他在吴山别墅前站了很久,都没有人回来给他开门,直到晚上,程彦舟接了程知意回来,他才得以进去。
而在吴山别墅的那几年,程驰被程知意照看着才没有长歪,否则他真的很有可能成为问题分子。
后来,程知意搬出吴山别墅,开始接触公司的业务,程驰就被三天两头晾在家里,许夕岚只偶尔回来看看他,但因为那时的程驰已经跟那些富家子弟混在一起,所以她十分不待见不学无术的程驰。
几次爆发的争吵让他们母子关系越来越恶劣,而程彦舟更是不问缘由地指责程驰。
最后程功甫实在看不下去,才又把程驰接了过去。
这一去就到程驰成年。
在周围人都忙着托关系上大学的时候,程驰偷偷报名了参军,这是他唯一能逃离的途径。
就在他走兵的那一天,他只回南湖别墅告诉了程功甫,本以为会被爷爷暴揍一顿,结果他只是拍拍程驰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好孩子,去吧。”
程功甫是第一个知道程驰本性的人,他不属於任何束缚,他是自由翺翔的鹰,他有自己的天地。
知道他当兵的程彦舟夫妇跑到南湖别墅大闹了一场,被程功甫一气之下收回他们手里大半的程家产业,自此他们再也不敢对程驰的事情指手画脚。
“十年,我续了一次又一次,这十年里,只有我哥带着爷爷来看过我,但因为距离实在远,爷爷身体又不好,我才让我哥再也不要过来。”
程驰说完后紧紧抱着姜暖药,他是男人,不会轻易感时伤怀,但还是心头沈重地无以覆加。
他不知道该怪谁,因为谁都没有错,他大伯和大伯母,他爸爸和妈妈,以及最是无辜的程知意,他不知道实情的时候会埋怨父母的偏心,会恨程知意抢走了自己的父亲母亲。
但当他知道一切后,所有压在心头的怨恨都消失不见,但找不到恨的方向,他变得更加迷茫,所以他开始怪自己,甚至想过当时死的是他就好了,那这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而他也有很多次差点没命,但每次都奇迹地活了下来。
难不成他是个祸害,还能遗留千年。
姜暖药气恼地捶了下他的胸口,安慰道:“因为你身上有你大伯和伯母的生命力。”是他们在保佑着你。
“也许吧。”抚着姜暖药的发丝,程驰望着漆黑的窗外。
那些年,他都是独自坐在窗台上看满天繁星,直到有人敲响了他的门。
他不再是孤单一人。
伏在程驰胸膛上的姜暖药轻声叫喊道:“程驰。”
他收回目光落在她的发顶,以为她困了想要休息,“嗯?怎么了?”
姜暖药停顿了一会儿,才厚着脸皮说道:
“我现在觉得我们两个能在一起都是有原因的。”
原因?程驰很想说难道不是因为郎才女貌,但他知道姜暖药想说的肯定不是这个。
“哦?怎么说。”
激动地扶着程驰的胸肌起身,姜暖药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你不觉得我们的经历很相似吗,同样不幸的童年,同样缺失的亲情,但你跟我又完全不一样。”
程驰缺少的爱,他会努力向外求取,而她缺少的爱,却一直任由自己亏空着,直到填补不了。
她这一辈子都在找被爱的出口,直到某一天,她找到了,在出口处站着的那个人,那个她意想不到的人,其实,就是她自己。
“所以,程驰,是我要我自己爱你,不是因为你爱我,我才爱你。”她在程驰这里,找到了爱人和被爱的感觉,那个她不曾直视的自己,此刻变得鲜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