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夏夜,泽日殿。
“大王,夜深了,您该歇息了。”内宫总管沅方胖胖的身影凑上前去,对着端坐於案后,一脸恍惚神色的康帷恭敬道。
灯花适时在此刻爆了一下,身着墨色金边宽袍长袖王服,头戴九旒冕冠的年轻君王怔了一下,终於回神过来,面上恍惚神色褪去,只是望向沅方的眼神,还是带了些迷茫之色。
沅方低下头去,心中暗叹。
似乎自从前衡王兰澧携其爱人兰泙离去之后,大王就时常於独处时露出这般茫然神色。如此算来,他们离去业已近一个月了罢?今日乃是大王的登基大典,大约劳累了一日的原因罢,似乎大王恍神的时间比往常都要长呢。
“沅方。”
耳边听得这一声唤,沅方醒神过来,急忙应一声:“是,大王。”
“你说……”似乎心里积存了什么东西,重压之下不堪其苦,康帷的声音沙哑低沈,眼神也不覆往日清朗,只忍受不住一般地低喃:“你说……叔父他为什么要走呢?为什么要带师傅走呢?”
“这……”沅方不敢言语了。虽然他早在几年前就有这种预感,但直到今日成真,还是令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又觉匪夷所思,只是这些王族之事,哪里轮得到自己一个小小的内宫总管插言呢……
康帷却似根本无意听沅方所言,只闭上双目,以一种摇摇不定的语声低低道:“你不知道对么?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叔父说……大凡他在这个王位上一日,即便非本心,也必会让师傅承担一些他原本不必背负的东西,无论声名与性命……无法自在地生活,这是他欠师傅的……他欠师傅一份对等付出与获得的感情……即便师傅不在意,可他会在意……叔父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能将这份基业放心地交予我手,可以安心带师傅离开……”
“所以,现在时机成熟,他便放心离开了……”
说到这里,康帷突然睁开眼睛盯着沅方,声音嘶哑着大声质问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不是在我做错之前就明白过来?!现在……都晚了,什么都晚了……傅昔走了,你们也走了,只留我一个人,这算什么……算什么!”
眼泪如走珠般滚滚而落,康帷泪流满面,拷问着远方,也在拷问着自己一颗痛得近乎麻木的心。
沅方默然,在年轻君王渐渐不成语调的泣声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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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飞讯鸽儿,兰澧转过身来,神色不明。
兰泙肩上坐着小小黑猴儿,见他转头过来,一人一猴儿乌亮亮的眼珠齐齐转了一轮,瞧向兰澧意味难明的脸。
“怎么?”兰澧挑了挑眉。
兰泙嘴角抽了一下:“澧这算是假传消息么?”
兰澧闻言低低笑了一下,摇着手指道:“非也非也,再过几载,傅昔必定肯答应见小帏一面,所以我这般传讯无论如何也不算是假传消息。”
兰泙嘴角继续抽搐,十分无语。
澧,你确定不是先用这一招假消息骗得康帷振奋精神,励精图治治理衡国,得来一片大好江山,令得傅昔心情宽慰,然后再辅之以攻心之举缓解两人矛盾,最后令傅昔答应见小帏一面么?唔,虽然澧多少有些骗小孩拼命干活的意思,到底还是心疼这俩人,想令他们最终可以解开心结,从此不必再为情所苦罢……罢罢……既然如此,我就好心不揭穿你了……呵……
正是雨后清晨,朝阳自东天徐徐跃出地平线,眨眼间万丈霞光遍洒大地。清润的草芽儿在微风中缓缓摇曳,叶儿上滚动不休的露珠儿在晨光辉映中绽出莹润华光。花香阵阵,鸟鸣儿啾啾,嗅闻着天地间混合了青草香的夏风气息,兰泙的心情变得越加飞扬起来。
小猴儿早耐不住寂寞自主人肩头溜了下来,扑腾着跳着去抓几只娇媚翩翩的蝴蝶,一会儿又打着秋千在林子里上蹿下跳,不肯有一刻安静。一时被主人呵斥了几句,便蔫头耷脑地熄了精神,刚懒洋洋地扒着主人的大腿爬到腰上,见主人要往不远处悠闲嚼着嫩草的九耳身边踱去,又突然来了精神,一个高跳便扑在了马脸上,蹬着腿儿往马头上爬,直把脾性傲烈的九耳激得暴跳如雷,差一点发狂。
兰泙好笑地将猴儿从马头上撕下来,给了它一个爆栗,又圈着马颈细细安慰一番,待九耳终於安静下来,这才擡起头来。却见兰澧一直在旁边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兰泙不由得心中一动,展开右臂将猴儿放出去玩耍,便慢慢走到爱人身边。
“澧,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哦?”兰澧有些诧异,一会儿又摇头笑道:“若是泙儿不愿说,不必一定要告诉我。”
兰泙摇摇头,认真道:“以前不打算告诉你,自是因为心中有些顾虑,如今这些顾虑不在,自然没有再隐瞒下去的必要。”
兰澧见兰泙这般神色,面色也郑重起来,轻声道:“既然这样,泙儿要说的却是何事?”
兰泙低下头想了想,又擡起头望着爱人的眼睛道:“澧可记得,我曾经说过,‘两个泙儿都是我‘的话?”
兰澧面色一变。他自然是记得的,并且一度为之挂怀,曾询问爱人这番话是何意思,却被兰泙胡乱混了过去,之后也未曾提及,难不成泙儿如今提起这句话……心头几多念头闪过,兰澧的神色蓦地僵硬起来。
兰泙这刻却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没错,这句话是真的,也是字面的意思,也就是说,两个泙儿都是我……”
“……”
一整个上午,兰澧都处在一种如梦似幻的境界里,兰泙的那些娓娓道来的话入到耳里,就如同鸣钟一般在脑海中缠绕不去,回荡几番,细思良久,竟还是有些不可置信。但既然是眉山老人批格推算而出,自然不可能是荒谬之语。怪不得……怪不得当年泙儿会突然回来,怪不得泙儿没有留下心结,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原来今日的“泙儿”便是当年触柱而亡的“泙儿”强自挣命重生而来,两人原本便是一个人……
怔然良久,兰澧突然低低地,低低地笑了出来。
兰泙蹙着眉头,颇有些不安的神色在面上,轻唤道:“澧?”
“唔。”
“你没生气罢?我只是……”兰泙噤声,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泙儿瞒得我好苦呵……”兰澧摇着头轻笑,面上的无奈却不知何时变成了宠溺,只将兰泙圈住拉到怀里,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泙儿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
兰泙皱了皱眉头:“我不想当什么王储国君之类的,而且……”擡头认真地望着兰澧,青年有些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澧真的不介意我们真正的父子关系么?”
兰澧笑了一笑,醇厚低沈的声音带起胸中一阵微微震荡,引来一种奇异的共鸣感:“以前或许会介意,但是如今经过了这么多事……我如何还会介意呢?我只是无时无刻不在担忧,泙儿哪一日就离开我的身边,从此不知所踪……”
兰泙心中微痛,急忙摇头:“我不会离开你的!”
兰澧笑起来,饶有深意的目光凝住爱人的脸:“你以为,我还会给你机会离开么,我的小泙儿?”
兰泙闻言,不知为何突然眼眶一阵酸涩,直要逼出泪意来一般,喃喃低声道:“我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那样的离别,只要一次,就够了,那已经……太多了……
许久,兰澧终是长叹一声,从纷杂的思绪中挣脱出来,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多了一些似乎重生般得来的安定与解脱:“泙儿,人生短暂,去日苦多,你我以往担忧的事情,以后俱不会发生。如今诸事已了,我早年便说过要带你畅游大陆,领略这天成的秀美山川与深潭湖泊,如今还有一天的路便到陶渚山了,我们在山顶小筑休憩几天,便南下循着你当初离开的足迹走一遭如何?那失去了四年的泙儿,我总是要找回来的……”
兰泙心中酸涩,望着爱人鬓角的霜发,半晌,终於点了点头,道:“好。”
金乌升得越发高了,艳阳下,草径中,有两人两骑持缰缓行,一只黑毛猴儿得意洋洋地蹲坐在主人肩头,还不时招蜂引蝶一番,端的是逍遥自在。两道身影一青一白,即便是坐在马上,依然距离靠得极近,姿态亲昵而自然,就如同这么多年的陪伴,从未曾分离过。
“泙儿在想什么?”
“我在想……生未同衾,死愿同穴……”
作者有话要说: 於是,这篇文终於完结了。老花长出一口气~
这个系列人物传奇连同第一篇文,《兰衡君传》与《衡昭王传》老花差不多写了有两年,拖时间这么长,一个是因为老花工作忙,没有那么些时间写文,再一个也是因为这个系列是老花非常钟爱的,所以在构思和下笔上都比较谨慎,生怕写坏了去。老花很感动的是,虽然这么长的时间,还有亲们一直给俺撒花,章章留评,或者虽然潜水,也一直默默支持俺的,实话说,都是亲们的支持给俺动力写完它们呐~老花心里是很感动的~
最后介绍一下老花的新文,原名《往谏》,现在被俺改名字了,是《boss要刷存在感》,也是父子强强互攻文,亲们有空到俺新文那里溜溜,支持俺一下,这篇新文实在太冷了,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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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祝各位亲们看文愉快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