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回首(五)
宋今晏是在浮玉山长大的,这也导致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是非善恶之分。
浮玉仙人对一切漠不关心,每日除了喝酒发呆就是教他练剑。
而他又天赋过高,一路顺风顺水,年纪轻轻便外出闯荡,专挑有名的高手过招。
那时,他不懂什么是人间疾苦,更不理解何为怜悯,何为道义。
於他而言,蕓蕓众生不过世间尘埃,沧海粟粒,入不了他的眼,进不了他的道。
是东商让他看清了天下苍生,看清了在他们光鲜亮丽的身影后,无数腐朽的尸骨和堆积的罪恶。
所以他改变了自己的道,变成了和东商一样的人。
在此之前,他最大的梦想不过是修到极点,探寻天道;
在此之后,他愿意为了东商口中和平的未来付出一切,不惜血泪。
东商啊——
“他是个骗人的天才。”宋今晏如是说道。
怀野哈哈一笑:“希望有一天,别人也能这么夸我。”
宋今晏微微耸肩:“这可不是夸奖。”
“但我喜欢。”怀野挑起眉,“对了,你不是和蓝锦城打架呢吗?该不会输了吧?”
“没输,被杜若鸿打断了。”宋今晏说,“他说,有事和我们商议。”
怀野显出几分不耐:“有完没完。”
不过他到底还是跟着宋今晏走了。
沐之予冲他们挥手告别,转身回到房间。
她戳了戳系统:“小爱,我要再解锁一张东商的cg。”
“滴——积分已扣除,请查看。”
沐之予打开面板,发现这次解锁的是“黑河水牢”。
介绍:五百年前,东商在这里诞生,三百年前,又一手摧毁这里。黑河水牢毁灭的那一晚,他亲自抱出了一个婴儿,即现任狼王怀野。
这幅cg的画面实在称不上美好。
漆黑的河水环绕着一座阴森的岛,随着镜头拉近,还可以听到凄惨的嚎叫与疯癫的哭笑声。
黑河水牢恰如其名,真的是一座地狱般的牢房。
触目所及,唯有横尸白骨,红血绿火,沐之予隔着光幕都好像能闻见浓浓的血腥味。
画面继续向前,越过无数骷髅和在地上蠕动丶撕咬丶咆哮的人与兽,来到一间安静的牢房。
那里相比其他地方要干净许多,虽然还是有很多尸体,但好歹没有堆积成山的血水腐肉。
而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上方,坐着一名少年。
他一身破旧的黑衣,肤色惨白,双目漆黑,仰头望着墙缝透出几缕月光。
那张稚嫩的脸上,只有麻木和厌倦。
厌倦死亡,厌倦厮杀,厌倦这野兽般的生活。
须臾,后方传来轻微的响动。沐之予没看到来人,却见东商跳下尸堆,露出符合这个年纪的笑容,拱手行礼。
“师父们,晚上好。”
画面结束的时候,外面刚好响起段卿礼的声音。
“之予,你在吗之予?”
沐之予翻身下床,推开门说:“什么事呀?”
段卿礼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我担心死了。”
沐之予笑着说:“我能有什么事?走吧,出去散散心。”
段卿礼点点头,陪她一起出去散步。
两人闲聊了几句,沐之予忽然问:“你知道黑河水牢在哪吗?”
“我知道黑河。”段卿礼挠头,“就在黑岩城吧。”
沐之予没什么反应:“哦,我随便问问。”
段卿礼没多想,继续和她聊别的话题,比如他偷听到蓝锦城和方允吵架,两个人都很阴阳怪气特别好笑……
沐之予微笑聆听,心思却不受控制地飞远。
第二天天没亮,她就一个人偷偷离开镇仙地宫,御剑前往黑岩城。
审讯结束,她解了禁闭,还有怀野的铭牌,可以说夜荒域内来去自如。
当她到了以后,才发现那里根本无人看管,只有怀野布下的结界,她戴着铭牌轻松穿了过去。
如今的黑河已不再是黑漆漆瘆人的模样,水波清澈,湖面飘满火红的枫叶,在阳光照耀下美不胜收。
沐之予在岸边观望了一番,随便找了只船跳进去。
那船并没有浆,她甫一坐上去,便自动破水前行。
窄长的船身留下一道道轻盈的波纹,飘荡的枫叶为她让路,波光粼粼的水面闪着金光,微风袭来,令人倍感放松。
不消多时,河中央的小岛到了。
这里已经没有可怖的牢狱,剩下的只是一座巍峨的宫观。
沐之予踏上岸边,首先看到的是一片墓地,最前方的石头上刻着字:群雄衣冠冢。
她沿着中间的小路走过去,两侧都是不认识的名字,排布整齐,且几乎没什么灰尘,似乎有人打扫过。
一直走到最里面,她才看到熟悉的名字,停下了脚步。
那座朴素的石碑上,赫然写道:“夜荒域第十三代圣主东商之墓。”
虽然字迹和宋今晏平时的风格完全不同,但沐之予还是认了出来。
她蹲下身,手指拂过碑面,一字一字默念上面的墓志铭。
指尖掠过“其德昭昭,其行烈烈”时,微微停顿几秒。
这八个字格外用力,能想象刻它的人,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她直起身,擡脚欲走,忽而发现后面还有一个碑。
碑上简简单单,刻着宋今晏的名字。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收回视线,朝着不远处的黑河观走去。
里面冷冷清清,却干净整洁,焕然一新,和外面一样有人修缮。
她穿过一间间屋子,掠过一尊尊陌生的神像,终於抵达最深处。
在那里摆着的是东商的雕像。
作为大战的发起者,十恶不赦的罪人,东商身死之后,所有神像都被勒令销毁,不准任何人祭拜供奉。
而仅存的一座,则被人藏在了这里,左侧的窗户洒进阳光,右侧的墙壁投下暗影。
有趣的是,神像前方的案台上,用来供奉的既非香烛也非银钱,而是几只活灵活现的小鸡和乌鸦。
沐之予露出微微的笑容,擡头打量那高高在上的神像。
这尊雕像约有两丈高,一看便是精心打造而成。轮廓鲜明,五官冷峻,粗犷和精致结合得恰到好处。
唯一与本人不同的,只是去掉了常戴的眼罩,将那鹰隼般的双眸完好无损地裸露出来,刻画得锋利深邃,栩栩如生。
明明只是泥塑的人像,可在对方居高临下的俯瞰当中,沐之予仍感到一股阴沈沈的冷肃之气。
然而,当她长久地凝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又感到了久违的宁静与安心。
能雕刻出这尊神像的人,一定对他很熟悉吧?
“你在这啊。”
宋今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怀野说,感知到有人穿过结界,我就猜到是你。”
沐之予回头,只见他姿态闲散,面带笑容,微仰着下巴看向她和东商,眼里无一分哀伤,仿佛只是来探望一位经年未见的老友。
“怀野把这保护得不错。”他点评道。
见他如此,沐之予也没了那些伤春悲秋的心思,问出自己疑惑已久的问题:“他的右眼是受伤了吗?”
“不,是封印了‘鬼’。”宋今晏说。
“……鬼?”沐之予不能理解。
宋今晏想了想:“给你讲讲他的事吧。”
沐之予点头,一边和他往外走,一边听他讲述。
黑河水牢,之所以被称为地狱,是因为那里镇压了一只千年恶鬼。
为了防止恶鬼肆虐伤人,夜荒域每年都会运送大批死囚前往此处,为他们口中的“鬼神大人”供给养料。
东商是个例外,他是在那里出生的。
他不知道父亲是谁,母亲是谁,也许他们不愿相认,也许他们早就被恶鬼吞噬。
从他记事开始,身边的人总是莫名其妙消失,而他又成了例外。
小的时候,周围的人总是自发掩护他,等他大一些,就能凭借出色的天赋完美隐藏气息。
后来他才知道,那里不止有坏人,还有因君王暴虐无道,不甘同流合污而被害至此的人。
当然,也不仅仅有妖族,还有许多被关押的修仙者。
他在这里学了一身本事。那些看不到希望的人,没有自暴自弃,而是不遗馀力地教导他,把他培养成唯一的继承人。
也正因此,他才能走出这片比地狱还可怕的地方,成为狼王殿下最得力的臣子。再然后——弑君上位。
当他摧毁黑河水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曾经的师父和同伴们,一个个建起衣冠冢。
“不过那只恶鬼实在太强了。”宋今晏说,“哪怕是我,也不能在百分百保证夜荒域百姓不为怨气所伤的情况下消灭他。所以,东商选择将它封印在自己的右眼里。”
沐之予惊讶:“那他岂不是随时都有失控的风险?”
“按理说是的,好在他很强。”宋今晏笑了笑,“他把鬼同化了。”
“或者说,他让那只恶鬼臣服於他,心甘情愿被封印在右眼里。他负责为鬼提供养料,而鬼在必要时也要为他提供力量。”
良久,沐之予感叹:“真是大胆。”
“他一向胆大妄为。”宋今晏淡淡道。
说话间,两人又来到那片墓园。
沐之予道:“为何只有衣冠冢?”
宋今晏朝她指的方向望了眼,平淡地说:“他不希望自己的尸体留在世间,濒死的那一刻,用杜若鸿送的真火自焚了。”
沐之予愕然,未及反应,脑海里又响起系统的声音。
“恭喜宿主,解锁时空碎片(9/13)——东商之死。”
和宋今晏道别后,沐之予反手关上房门,立刻点开新解锁的时空碎片。
那是宋今晏和东商的最后一场战役。
宽阔的平原上,两支大军对阵,随着一声鼓响开始拼命厮杀。
而在战场上方,宋今晏和东商隔着数丈之远,相顾无言。
最后,东商动手解下了自己的眼罩。
眼罩里的秘密只有穹海之盟的四个人知晓。
东商曾对他们说过:“如果有一天,我失控了,请立即杀了我。”
现在,他决定主动走向失控。
所以宋今晏遵照诺言,面无表情地拔出剑。
那双素来璀璨的琥珀双眸,仿佛罩上了灰蒙蒙的雾,显得黯淡而空洞。
两个真仙境在空中打得昏天黑地,动辄来去千里,所过之处,无不引起轩然大波。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不顾一切地战斗了,好像又回到了第一次见面,又好像永远都回不去。
这一次,宋今晏没有手下留情。
东商如预料之中败在他手下。
不枉剑贯穿了东商的胸膛,滚烫的鲜血溅了宋今晏满身。
他漠然地想,上一次用这把剑杀浮玉仙人时,仿佛也是这样的场景。
突然地,东商攥住了剑刃。
他嘴唇张张合合,默念出一串口诀。
宋今晏灰败的神色一寸寸鲜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东商所修,为君主之道。
君者,一念生,一念死。
在他满身灵力溃散的瞬间,战场上重伤濒死的战士,竟奇迹般看到自己的伤势开始愈合。
宋今晏不明白。
他一生都在杀人,为什么要在死前,给这世界最后的温柔。
可是,他已经等不到回答。
东商的眼睛丶口鼻丶耳朵,依次流下鲜血,模糊了他苍白的容颜。
他动了动嘴唇,似乎要说什么。
宋今晏靠近了想要听清,东商却终於支撑不住,双手无力松开,整个人如断线纸鸢,倏然坠向地面。
宋今晏迅速反应过来,飞快向下飞去,然而即将拉住对方的一瞬,黑色的火焰突然迸发,只留一道滚滚浓烟。
宋今晏摔到了地面。
他摇晃着站起,扔下不枉剑,跌跌撞撞向前,伸手妄图触碰东商的身体,却连一片灰尘都没有摸到。
与此同时,四月的天空,竟毫无征兆下起了大雪。
那雪越下越大,将宋今晏完全冰封在飞扬的雪花中,一动也不动。
周围一片欢呼和痛哭。
唯他一人,孤身站在大雪里,看不清前路。
他的世界一片寂静,再也听不到声音。
清晨的鸟鸣传至耳畔,宋今晏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他抵着额头从床上坐起,神色难得迷茫。
他想不起自己有多久没做过梦了。
他讨厌回忆和梦境,所以他用控梦之术,杜绝了一切梦境的产生。
可昨天晚上,他明明又梦见了东商。
正在楞神之时,腰间的通讯符忽然闪了两下。
拿起一看,是沐之予发来的消息。
“快来摘星台!”
镇仙地宫几乎全部修建在地下,而摘星台是唯一位於地表的部分。
宋今晏踏上摘星台的一瞬,感受到了潮湿的寒意。
迎面而来的,是漫天飞舞的大雪。
沐之予丶段卿礼丶怀野和青姝等人站在不远处,对着雪景大呼小叫。
宋今晏露出浅淡的笑意,继续前行。
在昨晚的梦里,他终於听清。
那时,东商一手握住插进胸口的剑刃,一手按住他颤抖的手背。
七窍流血,双眸涣散。
嗓音沙哑地对他说——
“如晦。”
“不要回头。”
下一刻,他被沐之予的喊声拉回思绪。
“宋今晏你看,下雪了!”她跳起来兴奋地挥手。
是啊,这是现实。宋今晏静静地想。
有沐之予在的地方,才是真实的世界。
於是迎着少女明媚的笑靥,他大步走来,掠过寒风,踏过积雪,朝着她伸出手。
仰头望向苍穹,他知道,明天又将是一个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