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那走吧,我送你
时间眨眼而过,转眼就到了燕稷要求答覆的最后期限。
明明已至午时,天色却阴沈得可怕,太阳埋在厚重的阴云后,透不过多少亮光。
黑云越压越低,空气中的水汽多到几乎要凝成水滴,沈浊只不过是开了会儿窗户,衣服就变得又潮又重。
空气窒闷,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宣纸上的字越来越乱,笔锋勾勒中多了肉眼看见的浮躁,沈浊叹了口气,将毛笔重重放下,走到窗前。
三月中旬,正是万物覆苏的好时节。
无论是土壤中的嫩芽,还是树干上新抽出的枝桠,都翘首期盼着这场久违的雨水。
可惜人与物终究是不同的。
沈浊合上窗户,出了房间。
他於将军府,始终是个不请自来的外人,又因着身份的问题,鲜少在府中闲逛。
只是今天之后,事情的发展就更加不可捉摸,沈浊怕以后是真的没了机会,就想趁着今天好好逛上一逛。
他记得,将军府中,是有个后花园的,花园平时都由顾夫人打理着,景色十分喜人。
沈浊挑了个人少的小路,往后花园走去,他原以为这样阴沈的天气不会有人有闲情逸致来闲逛,不曾想刚进来就碰上了人。
沈浊顿住脚步,看着并排前行相谈甚欢的两人,无意打扰,转身往外走。
“沈公子,请留步。”
温柔清婉的声音响起,沈浊只好转身,朝出声的妇人作揖:“顾夫人。”
严格来说,这是沈浊第二次见到周兰,不过上次只是匆忙一瞥,这一次才真正看清对方的面容。
周兰眼角带着笑,轻柔的眉眼虽然被岁月刻上了痕迹,但依然能看出年轻时候的姿容。
沈浊瞧了眼周兰的笑容,总觉得这位夫人的笑意中多了几分勉强,他虽然不解,但还是礼貌地垂下了眉眼,没去探究。
不过,他很快就不用探究了。
沈浊往下垂的视线一顿,停在半空中。
目光所及处,是顾夫人的手,此刻,她正紧紧攥着一截衣袖。
这衣袖,正是顾清的。
沈浊头又往上擡了点,恰好看到顾清逃跑无果,被拽得分外无奈的笑容,虽是笑,嘴角却撇着,看着和哭差不多。
顾清和沈浊的视线对上,神情一僵,嘴唇就开始哆嗦,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脸上的肌肉被他扯着,比哭还难看。
“娘……”顾清委屈地喊了声,还在不遗馀力地抢袖子,想逃。
自那晚尴尬的分别后,两人已经三天没见了,沈浊原以为顾清会沈不住气去找他,没想到这人这一次进步非常大,硬是憋住了。
直到现在,还依旧不想和他见面,虽然其中有很大的可能是因为这人还别扭着,但沈浊还是有点不是滋味。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前两天要把家给翻了的气势哪去了?”周兰压着声音骂了句,松开了手,“行行行,我不抓你了,走吧。”
顾清如释重负,转头跑了。
“这孩子任性管了,沈公子莫见怪啊。”周兰尴尬地笑了声。
“不会,顾公子是性情中人,念清艳羡还来不及呢。”沈浊回了句。
“‘念清’可是沈公子的字?”
“正是。”
“那真是巧了,听着和我儿子分外有缘分呢,”周兰笑了声,“沈公子应该是来赏花的吧,我带着沈公子逛一逛吧?”
沈浊皱了下眉,周兰主动提及,应该是有话要和他说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逛着。
周兰走在前面,伸手抚摸了下花枝新发的绿芽,漫不经心道:“这个时间真是不巧,冬天开的花都败了,盛夏开的花到现在连个花苞都没有,不过要说赏景的话,也不一定非得是看花。”
沈浊摸不清周兰话中的意思,只好应和:“夫人说得是。”
周兰回头看沈浊,她早就听说过沈家公子的名声,也听过很多对沈浊其人的评价,有说貌若潘安,冠如宋玉的,也有说才华横溢,文曲星下凡的,不过到最后,无论是欣赏还是嫉妒,都变成了心照不宣的叹息。
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儿子久不归家,一回就带了个这样的人。
“我知沈公子是个聪明人,所以我也无意与你东拉西扯,顾清是我和他爹唯一的孩子,所以自幼便宠着惯着,也把他养出了太过纯良的性子,你前后在官场和生死边缘走过一遭,心思自然要多得多,但我不希望看到你把那些肮脏心思用在他身上。”
周兰的声音很冷,带着不可忽视的威压,沈浊自然理解,於是将之前对顾林说过的话又说给周兰听。
只是周兰认定他这是花言巧语,道:“顾清已经将你们之间的事尽数对我说了,顾清执意要与你在一起,他认定的,我不会狠心拆散,只是也希望你好自为之,我若是发现你对他起了利用欺骗的心思,纵使顾清不舍,我也不会对你手软。”
周兰把话说得很明白,沈浊却是越听越迷糊,他总觉得,他与周兰知道的事情似乎并不对等:“念清愚笨,自认定不会做对顾清不利之事,只是……‘拆散‘为何意,还请夫人告知。”
沈浊问完,周兰面色迷惑了一瞬,她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顾清已经对我坦白他对你的心思了,这你不知道?”
沈浊茫然地摇了摇头,随后才慢半拍地意识到,顾清在这两天里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他脑袋一懵,心道果然,顾清本就不是能藏得住事的人。
怪不得这几天不来找他,想必是已经被父母给训傻了。
——
入夜,天地皆是漆黑一片,除了寥寥的灯火,再看不见任何的亮光。
大风起得突然,沈浊身上的衣物不够,只好往上拽了拽衣领,闷头往前走。
马上就又要见燕稷了,按理说心中应该七上八下不能平静的,可是,沈浊摸了摸心口,那里虽然是真的很吵,但却是因为另一件事。
下午的时候,周兰被他摇头的动作惊到,然后在一句句的逼问下,终於知道两人还没有互通心意。
得知真相后,周兰都被自己的儿子给气笑了,他原以为是两情相悦的情况下沈浊胆小怕事,於是把她儿子推出来挨骂,没想到是顾清过於未雨绸缪,人还没搞到手呢,就先给她报备。
沈浊惊讶归惊讶,感动还是实实在在的,只可惜顾清跑了之后一直没露面,他连人都见不到,更别说别的了。
不过见不到也好,毕竟两人一直就太子的问题有争议,这要是见面了,怕是还得闹矛盾。
沈浊正庆幸着,路就突然被人挡住,他反应不及,径直撞了上去。
湿寒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还夹杂若有若无的酒味,沈浊倒退两步,视线就撞进顾清的忧郁的眸子。
还真是不想要什么,就偏偏来什么,沈浊颇为头疼地想。
“你是不是又要去见太子了?”
顾清的声音很委屈,听得沈浊心脏一痛,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那走吧,我送你。”
顾清转身,衣袖扇起潮湿的寒意,沈浊看了眼顾清现身的墙头,以及地上碎掉的酒坛,也不知道这人在这里守了多长时间,究竟做了多少的心理建设,才压下心中的苦意,选择送他去见燕稷。
顾清闷头走在前面,沈浊快走两步跟上,想去抓顾清的衣袖,想了想又歇了念头。
城西无名府。
沈浊迈步走上阶梯,回身对顾清道:“你先回去吧,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一会儿就不回府了。”
身后的小厮在低声催促,想来应该是太子等得不耐烦了,沈浊没再看顾清,跟着小厮进了府。
他被带去了书房。
“不愧是沈家娇贵的大少爷,可真是让孤好等。”燕稷没好气道。
沈浊不卑不亢地站着,没理会对方带着威胁的调侃,只是道:“约定的三日之期,我并没有来晚。”
“也是。”燕稷不置可否,“所以,你的答案呢?”
燕稷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托着下巴,撩起眼皮看人,眼神落在沈浊身上的瞬间,房中陡然闪过惨白的光,接着就是彻耳的雷鸣。
豆大的雨点倏然落下,乒乒乓乓砸在窗棂上。
酝酿了整整一天的雨,终於下了下来。
沈浊朝窗外看了一眼,手指颤了下,顾清没有带伞,该怎么回家呢?
若是这样淋一路,怕是会得风寒。
燕稷手指敲了两下椅子把手,不满道:“念清可是在想什么人?用不用孤帮你绑来?”
沈浊收回视线,道:“殿下有令,念清不敢不从,只是念清斗胆,猜测殿下定然也不希望走到最后一步。”
燕稷对沈浊的话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只是微微擡了点下巴,没有打断。
“殿下是太子,以后也会是名正言顺的皇帝,殿下之所以想得到顾将军的拥护,想来也只是以防万一,但是殿下,若您没有大动干戈的打算的话,为何不在二皇子行动之前将其扼杀掉呢?”沈浊斟酌着字句,试探道。
二皇子燕城脾气暴虐,好胜心强,胆识过人,谋略却比不上燕稷,不然也不至於好不容易出手陷害一次朝廷命官,反倒是让太子得了好处。
在沈浊看来,这一世的结果和前世不会有什么两样,燕城是注定斗不过他哥哥的。
只是这一世,发展得比以前快了,也正是因此,事情的结局或许可以不用像前世那样血流百里。
“你既然敢说,那也就是心中已经有了法子了吧,”燕稷淡淡道,依靠在椅背上的身子正了点,“说说看。”
“二皇子性子急躁,谋略不足,他既然觊觎着皇位却没有在皇上病重的好时机动手,自然说明他还没有准备充分,既然如此,殿下或许趁这段时间,给二皇子安个难翻身的罪名,把谋逆的念头扼杀。”沈浊道。
“既是如此,那这罪名就轻不得。”燕稷摩挲着下巴,鹰似的眼睛盯着沈浊。
“自然是通敌叛国了。”沈浊垂着头,面色平静,只是说出的话让人无端发冷,“年前北狄易主,新上任的是位年仅十馀岁的孩子,在下有幸,曾与哈祺交好,若殿下需要,在下可前往北狄为殿下取来些确凿的证据。此外,众所周知,先父曾与二殿下交好,而先父因罪落狱又草草定案,孰知是不是有人从中设计呢?”
“哈哈哈——好!不愧是名盛一时的状元郎,心思果然了得,连父母都能算计进去,孤佩服。”
沈浊拱手,垂眸敛去眼中的厌恶:“时候不早了,殿下休息,在下告退。”
“等等。”燕稷擡手,审视着沈浊,“你身子不好,受不了舟车劳顿,孤想想都心疼,这件事,让顾清去做。”
说得冠名堂皇,不过是让他留在京中当人质。
沈浊表面犹豫,挣扎半天才沈声应是,心中却是松了口气。
此去路远,自然免不了颠簸,却能让顾清暂时逃离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