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差错
自从春狩的队伍离开京城,沈浊就被燕稷安排在了东宫。
东宫位於皇宫之内,距离上朝的议事殿不算很远,疾步而行大约需要一刻钟的时间。
昨晚半个多夜的梦魇搞得他心神俱疲,直到凌晨才消停了会儿,堪堪睡下,是以醒来的时候还是头疼脑胀,打不起精神。
草草吃完早饭,沈浊换上衣服准备出门,他还是打算再去见一见曹赫。
无他,曹赫这个禁卫军统领的位置,太重要了。
他手中握着的,是大半个皇城的兵力,而且这些禁卫军,都是经过千挑万选从地方兵中提上来的,拿出来哪个都有以一敌十的本事。
按理说禁卫军只按皇命行事,燕稷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沈浊也不用太担心。
只是有二皇子的知遇之恩在前,沈浊不敢去赌。
前世燕稷处理完曹赫之后,用了些手段让自己人坐上了禁卫军统领的位置,燕稷在武官中的声望比不上燕城,最后能在兵变中占上风有很大的原因是他早早就握住了皇城禁卫军。
而这一世,一切都进展得太快,以至於燕稷根本就没来得及动手脚。
一旦兵变,燕稷的胜算恐怕会比前世少一大截。
他这一次,就算不能说动曹赫,也最起码确保对方不会临时起意去投奔燕城。
丧钟的声音传来时,沈浊正在去见曹赫的路上,他脚步被声音震得一顿,随后就骤然加快。
翻飞的衣摆裹着狭长宫道中阴寒的风,蔽日的阴云层层下压,终於在这一刻化作冰冷的雨水砸了下来。
纷乱的雨滴劈头盖脸地往下砸,随行的下人知道沈浊是太子身边的红人,手忙脚乱地给他撑伞。
沈浊看了眼灰暗的宫墙,蓦地想起顾清,他离京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也不知道他那边顺不顺利,有没有被为难。
雨声中隐约传来厮杀的吼声,以及刀剑相撞的刺耳声,撑伞的小太监哆嗦了下,油纸伞偏向一侧,沈浊半个肩头就暴露在雨幕中,转瞬就湿了彻底。
虽是春天,雨水却如冬季那样冷得刺骨,沈浊皱起眉头,他从小太监手中接过伞,吩咐人去打探宫中的情况,自己转身快步朝前走去。
他没能在曹赫当值的地方找到人。
心中的不安终於扎根,沈浊没有耽误,改往议事殿的方向走。
如洪的雨水冲刷着地面上的污秽,早就变得浑浊不堪,越往前走,浑黄积水中的红色就越发明显。
起先仿若隔着层纱的喊杀声变得清晰起来,沈浊在踩到一断臂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雨幕模糊了厮杀的身影,却没能模糊掉刺眼的血色。
震天的喊杀声中,还有显得极微却不可忽视的痛呼和呻吟,刀锋带着被穿成线的雨水扬起,落下时水线中就带了红。
饶是沈浊早就见惯了血腥的场面,还是忍不住蹙眉,他原以为这样的结局可以避免的……
燕城混迹在交战的人群中,他身上深灰的战甲被雨水一遍遍冲刷着,还是沾染了凝固的血迹,斑驳的红色在灰暗的天地中越发刺目。
燕稷也站在雨水中,他被数名亲兵护在身后,朝服上的黄蟒在雨水的浇灌下越发沈重。
燕城突然停下手中的刀,慢步走到亲卫前,与燕稷对峙着什么。
喊杀声震天,沈浊听不见两人对峙的内容,只看到燕稷的脸色越发阴沈,盯着燕城的眼神犹如在看死物。
沈浊快速分析着两人手中的筹码,无论怎么算都是燕稷的胜算更大,可是不知为什么,燕稷的脸色并不好看。
沈浊正想着,衣袖就被人轻轻拽了一下,他转头,见是不久前派出去打探情况的小太监,问:“怎么样?有什么消息?”
小太监摇了摇头,道:“二皇子造反的消息是和皇上驾崩的一同传进宫的,二皇子是从北城门打进来的,另外,长安道也是突然出现的兵。”
“北城门?”沈浊一惊,“怎么会……”春狩的队伍就是从北城门出去的,当是燕稷之所以敢直接站在城门之上询问他关於说服官员的情况,就说明北城门上全是燕稷的人,既然全是自己人,那北城门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放二皇子进城?
北城门的守将是谁的手下呢?沈浊皱眉回忆。
“怎么会?那当然是沈浊沈公子的功劳了。”
讥讽的话音从背后传来,被雨声侵蚀得有几分失真,沈浊只觉后背被毒蛇盯上,难受至极,他挥退小太监,转身就看到了他一直想见的人——曹赫。
曹赫是十分周正的长相,天庭饱满丶鼻直口正,据他所了解,曹赫的性格为人其实和他的长相一样,负气仗义丶光明磊落,断不会说出刚刚那样讥讽带着暗刺的话。
沈浊朝曹赫身后看了一眼,冷声道:“既然来了,就不必再躲躲藏藏了吧。”
赵岸噙着笑从曹赫背后走出来,抚掌盯着沈浊,视线把人从上到下扫过一遍:“几天不见,别来无恙啊,沈公子?”
沈浊撑伞的手紧了紧,回忆起近段时间的总总,对於赵岸是燕稷手下的人这件事,他从没有怀疑过,可现在看来,赵岸似乎很早就倒戈了。
“我竟没想到,赵大人竟然还是个随风倒的墙头草。沈某是在佩服。”沈浊看向曹赫,不解道,“只是沈某想不通,曹统领如此正直不阿一个人,和赵岸这种人共事,难道不会恶心吗?”
沈浊问话时摇了摇头,情真意切地传达着他的不解。
“哼,不愧是个状元郎,连说话都这么难听。”赵岸道,“趁着还有力气开口,想说就多说点,省得一会儿没了命,再想说就说不出来了。”
沈浊眼中划过戾气,声音冰冷:“曹大人还没回答在下问题呢?我记得,禁卫军是只按皇命行事的吧,这昌平帝是死了,可这下令的人,怎么样都轮不到二皇子这个反贼吧?”
曹赫端正的眉眼中闪过犹豫,转而就变成坚毅,他朝沈浊抱拳:“在下先谢过那日城墙之上,沈公子为在下说的那番话。不瞒公子,数年之前,在下只是军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员,能走到如今的位置,全靠二皇子给了在下机会,若不是二皇子,我曹赫如今只不过是乱葬岗地一块朽骨,大恩在身,曹赫不敢不报,至於禁卫军统领的职责……事成之后,在下会以死谢罪。”
因为要抱拳,曹赫将伞放到了地上,赵岸只是在一旁冷冷看着,没有帮忙撑伞挡雨的意思,於是一截坦荡的脊背,被冰冷的雨水砸中,湿了彻底,纵使这样,曹赫正身后,脊梁依旧挺拔。
“士为知己者死”,即使站在对立的立场,沈浊对此人的态度依旧是尊重,对於曹赫的人品,他没有看错过。
也正因为如此,作为敌对者,那天城墙上的求情,也让他因此失了先机。
不,不是,锋利的视线转回赵岸身上,沈浊意识到,即使他那天什么都没有说,按燕稷的要求行事,结果也不会改变,因为当时赵岸也在。
二皇子一党不会让曹赫出事的。
“好一个知恩图报,曹统领是个豁达之人,只是如此沈某就更不理解了,赵岸这种恩将仇报的人,是怎么入得了您的眼的?”沈浊讽刺地毫不留情,但他也没说错,之前赵岸一直效忠於燕稷,就是因为燕稷科考失利后,被太子拉了一把,此后才在朝中有了立足之地。
这样的知遇之恩,赵岸竟然说叛就叛了。
“对啊,知遇之恩,”赵岸冷笑,“真可笑,他既然知道我与你沈家不共戴天,就该知道我恨不得亲手刮了你,可他做了什么?他把你收入府中,听你的计谋,还许你事成之后安然无恙,这是我想要的结果吗?不是!可笑!真是可笑!”
赵岸笑罢,眉眼爬上阴鸷:“叛主又如何,只要最后是你不得好死,我什么都能做得,燕稷要怪,就只能怪他自己太贪心,世间没有两全法,他偏要强求,现在好了,他只能给你陪葬了。”
话音未落,赵岸就扔伞闪身过来,钳住沈浊的脖子,喉管被遏制住的窒息感充上头,沈浊脸色变得紫红,视线也开始模糊起来,神识不清时,他听见赵岸说:“沈浊,你放心,你不是喜欢顾清嘛,我已经派人去围了将军府,也派人在回京的路上去堵顾清了,到时候,我就把他们一个个的,送下去陪你。”
沈浊几乎麻木的手掌骤然收紧,死死抓着赵岸钳制住他的手,只可惜他费尽了力气,也没能让赵岸皱一下眉,太小了,他的力气还是太小了:“赵……岸,你会遭……报应的。”
“报应?呵,报应来不来还难说,但你们注定要下地狱了。”赵岸倾身,在沈浊耳边轻声道,“那么现在,我们先去送你主子一程。”
脖子上的力道松了些,沈浊还没来得及咳嗽,就被赵岸扯进了厮杀的人群。
血腥味争先恐后地往鼻腔里钻,呛得沈浊快要把肺给咳出来,迷迷糊糊间,他听见燕城道:“太子?所谓太子,就是不顾皇命,私藏逃犯,欺上瞒下,以乱朝政的吗?皇兄这太子当得可真是让人不敢苟同。”
之后便是叽叽喳喳的人声,沈浊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那是来上早朝被困在皇宫的众臣,胆小怕死之辈,也只敢躲在人群中叫嚷。
脸上讥讽的笑意还未褪尽,沈浊脸上的假面就被揭去,苍白惊艳的面容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