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自从谢陵离家后,葡萄便每日昼出,不至日落西山就已经归家。家门被葡萄顺手合拢,连夜里邻居街坊前来问话,葡萄都不曾打开过,只是隔着院墙和他们说上几句。顾双儿得知此事,笑葡萄谨慎,过於听从谢陵的话。
顾双儿说话时,她刚从酒曲上面走下来,面上笑盈盈道:“常言道,男主外女主内。可谢郎君是内外都把持,将你这颗小葡萄牢牢地握在掌心呢。”
葡萄倒是不因为顾双儿的揶揄生气,只是浅浅笑道:“谢郎君常读圣贤书,自然懂得多些,听他的话总是没有错的。”
顾双儿也不搭话,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葡萄两只嫩生生的脚,默默出神。她突然拉着葡萄的衣袖,在葡萄耳旁俯身低语:“读圣贤书,可却不是君子。你瞧瞧,脚踝的小痣都留下了牙痕。你可别说谎话诓我,那些痕迹若不是谢郎君弄出来的,还能是谁?”
闻言,葡萄下意识地想要遮掩,但衣裙已经被半拢,束缚在腰肢处。葡萄躲无可躲,只能用脚底踩脚面,软声央求顾双儿不要再说。
待离了杏花坊,葡萄和顾双儿一起去布坊买些料子,裁剪衣裳穿。葡萄选了一匹靛青色的料子,正好能做一件男子外袍和女子衣裙。葡萄见布坊的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碎布料子。这些都是做成衣剩下来的,大的不过巴掌大小,小的只有细细一缕,连做个香囊手帕都不成。布坊掌柜见葡萄翻看这些布料,便出声提醒道:“这些都是剩料子,你若是想要,随意给两个钱拿了去。”
葡萄便用三个铜板,买下了一堆分量不小的剩料子。
路上,顾双儿觉得不解,便出声询问道:“买这些做什么,凭白亏了三个铜子。”
葡萄声音轻柔:“刚出生的幼儿,身上可穿百家衣,那便是用一家一户的碎布料子缝补而成的。我拿这些,回去做个鞋子内里的缎面,或用布料缝合而成,做成些轻省小巧的枕垫,也能有许多用处的。”
两人正说着,便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喧闹声音,原来是捉到个贼人。顾双儿要去看,葡萄扯住她的衣袖,轻轻摇头。顾双儿笑道:“怕什么,青天白日,那么多人在,还能伤着我们不成。”葡萄拗不过顾双儿,只得跟着去看。
只见前面聚满了人群,顾双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葡萄拉到人群中间。原来是一家包子铺老板,他每次出摊前,都要清点做了多少包子。包子铺老板不用计数,人要一个,他给一个包子,但心中自有一杆秤。这几日,包子铺老板发现数目对不上,每次收摊前,总会少上几个包子。日日如此,包子铺老板便留了心。这次,他如同往常一般,起身去收拾东西,却是佯装,中途突然返回,将偷窃包子的贼人捉了个正着。
这包子铺老板叉腰骂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赌鬼。李二通,你可真是无赖至极。当日你从我门前过,嫌弃我家包子味道差劲,好一番羞辱,将你怀中的银钱都亮出来,告诉我——你李大爷身上尽是银钱,却是一分一毫都不会买我家的包子。如今可倒好,不出半月,你将身上的银钱挥霍一空,身无分文时,又来偷包子吃。我今日,今日定然要好好给你一个教训!”
包子铺老板气极,拿着做包子用的搟面杖,往李二通身上打去。李二通痛的哭爹喊娘,嘴里叫道,再不敢了。
不过片刻,李二通又哀嚎道:“我的腿要断了,别打了!”
声音凄厉,几乎令人不忍细听。
葡萄素来是个心软的,程阿婆和李家长辈曾经有过几分交情。因此,葡萄虽然因为李二通混账的名声,平日里远离着他。但如今,葡萄见李二通被打的这般惨,不禁劝道:“他偷拿了几个包子,我替他给了罢。赵伯,你若是真打伤了他,手上沾了血腥,还要招惹许多麻烦。”
赵伯气也出了,见葡萄轻声求情,便挥手道:“记不清了,你若是替他求情,给十个铜板就成。不过葡萄,我可要劝你一句,这小子不是个好东西,我曾经看见过他在你家附近游荡,不知道是不是起过什么歪心思。你也不用管他,这种人叫他死了才好。”
李二通听到这话,忙求饶道:“我没干过什么坏事啊,葡萄妹子,你救救我,不然我可真被打死了。”
葡萄不去理会李二通,只是数好十个铜板,递给赵伯。
赵伯拿了钱,唾了李二通一口,便扬长而去。
葡萄和顾双儿也转身离开,葡萄虽然救了李二通,但只是不想看着他被人活活打死,并没有要收留或者救助李二通的意思。李二通的无赖名声,葡萄心中清楚,她不会引狼入室。
顾双儿揽紧了葡萄的手臂,偷偷看了一眼跛脚的李二通,嘴里说道:“你就是太好心了,要是我,才不会理他。”
葡萄不欲多提,只是说起山上的杨梅快要熟了,到时采摘些杨梅,弄些杨梅酒放在树下,贮藏个十天半月,定然味道极好。
顾双儿也一脸兴味,两人商量好何时去山上采摘杨梅,便双双分离。
葡萄又拐弯买了块豆腐,这才回到家中。门外,李二通正站在那里,一只脚明显地发跛,身上还带着泥土。葡萄脚步微顿,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面上带着警惕:“你在我家做什么?”
李二通一抹脸,说道:“刚才……多谢。”
葡萄紧绷着脸:“是看在阿婆的面子上,不是为了你。你快些离开罢。”
李二通知道自己人嫌狗恶的,人人避之不及,应了一声,转身就要走。他走到葡萄身旁时,突然道:“以后,别煮吊梨汤了。”
葡萄不懂李二通是什么意思,也不去猜想,只是进屋关门。
新采摘的杨梅,碾磨成汁,鲜艳的丶宛如凤仙花汁一般的颜色,沾染到粉色的蔻甲上面。葡萄扶好木杵,轻轻碾磨,紫红色的水滴顺着她的手腕,缓缓滑过,仿佛一枚成色尚好的宝石,点缀在雪白的肌肤。
随后是制酒,装罐。葡萄亲手涂上封泥,埋藏在院子中的榕树底下。她已经计算好了时日,待谢陵归家那日,便可以启封,打开杨梅酒了。
虽然是黑夜,但并非是寂静无声。有风吹树叶,虫叫蝉鸣,草丛彼此浮动的声音。但葡萄却觉得太过安静,她一个人待在家中,连个说话逗趣的人都无。葡萄走到院子里,擡头见明月皎皎,月色胜雪。
葡萄取来前些日子,买来的碎布料子。原本她心中想着,能用这些剩料子做许多东西。但临到落针,却下意识地做了一件百家衣。小小的一件,葡萄和谢陵定然是穿不上的。只有刚出生的幼童,才用得上这小衣服。
葡萄下意识地去想,若是她和谢陵有了孩子,穿上这件衣裳正是合适。这种念头刚在葡萄脑海中浮现,便让她面红耳赤,不再细想。只是这件百家衣,葡萄仍旧做了下去。她心中隐约有些期待,若是谢陵看见了这件小衣服,口中会说些什么。
——谢陵会觉得奇怪,还是和自己一样,不安而期待着,可能会穿上这件小衣裳的孩子……
只是葡萄等啊等,等到杨梅酒贮藏成酒,她从树底下挖出来,还是没有等到谢陵回来的消息。
依照当日谢陵所说,去一月就要回来的。如今,一月早已经过去,却还没有听到谢陵的消息。葡萄心中满是忧虑,却是无计可施,毕竟当初谢陵离开,只是留下寥寥数语,其馀什么都没有说。谢陵去的哪一位东家,家住哪里,人口几何,要走哪条道路而去,葡萄统统都不清楚。
葡萄甚至在想,若是谢陵一去不回,将她抛弃在这甜水镇,葡萄也只能默默接受,连寻夫都不知何处寻找。
这日,顾双儿急匆匆赶来,声音中满是慌张:“葡萄,听闻昨日有几人从北襄镇回来途中,路遇山匪……无一活口。”
听罢,葡萄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倒在地。但葡萄勉强稳住心神,劝慰自己,那不会是谢陵。
顾双儿忙带着葡萄赶去,几人尸首被衙门拉回来,叫家人前来认亲。葡萄到时,衙门到处都是哭泣,处处一片悲切气氛。
葡萄脚步发软,缓缓走上前去。她的视线,从一个个尸体身上掠过。土匪手段残忍,面目身子早已经辨认不出来,只能凭借身上的穿着打扮,和随身物品,来辨认他们的身份。
目光在注意到一只绣着寒梅的荷包时,微微凝住。葡萄失魂落魄地走了过去,她的柔荑发颤,将那枚荷包捡起。葡萄把荷包的里面翻开,只见底部绣着一只泛红的葡萄珠。
葡萄不识字,但她想在谢陵身旁留下自己的痕迹,便在绣荷包时留下了小心思。
看到那枚圆润的葡萄珠时,葡萄眼眶微湿,双腿一软,跌坐在尸体面前。
顾双儿见状,心中狂跳不止,忙问道:“是……他吗?”
葡萄颔首,她看着那张被毁坏的脸,甚至没有勇气伸手去触碰。
先是程阿婆,后是谢陵,葡萄仅存的一丝力气,在此刻被尽数抽去。葡萄伏在尸首旁,沈默地流着眼泪。直到夜色昏沈,顾双儿借来推车,两人将尸首放在推车上,一前一后地拉到家中。
尸首被放在床榻上,顾双儿询问何时要下葬,葡萄却是不应,只勉强在脸上扯出来一抹笑:“今日不必,你先回去罢。”
顾双儿只得先行离开。
葡萄的胆子算不得大,但如今,她却能和一具尸首同处一室,而不觉得恐惧。葡萄盯着那满是伤痕的脸,脑海中闪过许多记忆——
她尚且年幼时,便有不懂事的孩童,质问她为何无父无母。葡萄只能软声回道:“我没有爹娘,但是有阿婆。”
“哼,阿婆和爹娘可不一样。爹爹能带你骑大马,下池塘,娘亲能给你缝新衣,买糕点。阿婆能做什么?”
“你爹娘是不是不要你了?”
葡萄答不出来。
那些孩子继续猜测道:“娘亲说,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如何都舍不得我的。但你爹娘却能把你扔掉,可见你是个晦气的。你爹娘不敢留下你,害怕招惹了祸事。”
葡萄不知道该如何同这些孩子争辩,只能一句句地重覆着:“我有阿婆,是一样的。”
“我不晦气。”
但是此刻的葡萄,心性尚且没有当初孩童时一般坚定。她看着面目全非的谢陵,心中开始怀疑——或许那些孩童所说的,才是真的。她当真是个晦气的,先是阿婆,又是谢陵。
风涌进屋内,吹干了葡萄脸颊的眼泪。她面色平静,那张素日里浅浅微笑着的脸蛋上,此刻一丝表情都无。
第二日,杏花坊内。秦娘子久不见葡萄,难免动怒,顾双儿忙主动说道,她去寻葡萄过来。
顾双儿脚步匆匆,见屋门合拢,心中不禁一跳。李二通见顾双儿面色急切,便道:“她一早便去后山了,不在家中。”
顾双儿忙去后山寻葡萄,她心急如焚,以为葡萄接连遭遇祸事,会生出寻短见的心思来。但顾双儿最终,是在程阿婆的坟墓前找到葡萄的。
葡萄烧完最后一张纸,缓缓起身。
顾双儿忙上前搂住了她,语气发酸:“我还以为……你寻了短见。”
葡萄轻拍着顾双儿的后背,摇头道:“我不会的,那罐杨梅酒还没喝呢。”
葡萄回去,向秦娘子禀明自己的境况,并提出离开杏花坊,不再做酒娘子。葡萄已经将之前借杏花坊的银钱,尽数以工偿还。秦娘子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道:“我以为,你不会离开的这么早。”
葡萄不语,做酒娘子本就不是葡萄本意。她做酒娘子的初衷,是为了给程阿婆买药治病。后来,酒娘子的名声被洗刷,葡萄想着有这一份银钱,自家的日子也能好过些。不过如今,家中只有葡萄一人,她吃的少用的少,实在不必再靠做酒娘子养活自己。
而且,葡萄甚至生出了,要离开甜水镇的念头。葡萄要带着程阿婆和谢陵,离开这里,去更为安静的地方,那里无人会打扰他们相处,更不会有人议论。
只是葡萄自幼便在甜水镇长大,轻易舍不得此处,因此她还未下定决心。只不过,酒娘子便是不能做了。
葡萄迟迟没有替谢陵办下葬之礼,惹得镇上众人议论纷纷。
听到谢陵身死的消息,程吴氏只觉得畅快。自从谢陵出现在镇上,程吴氏屡次偷鸡不成蚀把米,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如今谢陵一死,程吴氏怒气出了,葡萄又成了孤家寡人丶任人欺负的小可怜,程吴氏怎么能不心中得意。
程老大见程吴氏毫不掩饰,不免提醒道:“注意些,莫要别人说闲话。”
程吴氏反驳道:“怕什么,谢陵又不是程家人,勉强算得上程家的姑爷。怎么,为了一个小辈,还要我们长辈整日哭哭啼啼,替他披麻戴孝不成。”
话虽如此,但程吴氏脸上的得意之色,还是有所收敛。但很快,程吴氏便笑不出来了。只因为骆三托程如霜传信,骆三惦记葡萄许久,如今葡萄丧夫,骆三是一刻都等不得了。
程吴氏面如菜色,又因为牵扯到程阿婆之事,她并不敢告诉程老大。程吴氏便去探望葡萄,葡萄面上无悲无喜。自从程阿婆身死,两家之间的联系,几乎是彻底断掉。葡萄不明白程吴氏为什么会上门,但她心中疲惫,已经无心去猜测。
程吴氏先假意掉了几滴眼泪,哭诉葡萄命苦。她再用话语敲打,葡萄可有再嫁的心思。
程吴氏语重心长道:“谢陵已死,你总不能一辈子守着他过日子,总要再寻个合适的人家。”
葡萄不理会她。
程吴氏便试探地将自己的来意说出:“你这样的出身,若是想要二嫁个好人家,是难上加难。不如换个法子,既不出嫁,只是有个男人养着,这样你既能活的下去,又不必委屈自己嫁给獐头鼠目之人。你如霜姐姐的丈夫骆三,品貌皆好,家中有几个银钱。若是你有意,私下里和骆三来往,你如霜姐姐不会怪你,还能可怜你,再给你些银钱使唤。你看可好?”
葡萄擡起眼睛,一双乌黑的眼睛清凌凌的,叫人瞧了心惊。程吴氏心头一跳,嗔怪道:“你可不要不识好人心,觉得我是哄骗於你。想想骆三,他这样的家世,即使是寻个清白的女儿家做妾,也是使得的。不过是你们有过一面之缘,我和如霜看你日子难过,才允诺了这件事,你可不要不识好歹。”
葡萄站起身来,她身形纤细,声音清冷:“婶子可否当着夫君的面,再说一次这句话?”
“这有何不可?他一个死人,还能不愿意不成。”
说着,程吴氏便走上前去。
程吴氏只听说谢陵遇到土匪,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当程吴氏看到面上一片血红的尸首时,顿时惊声尖叫,跌坐在地。
再看葡萄面色如常,程吴氏当即明白了葡萄是什么意思,气道:“你,你……”
程吴氏匆匆离开,直言葡萄不识好歹,不情愿和骆三私下里相好。但骆三对於葡萄惦记已久,若是再吃不到嘴里,这件事情怕是会成为他的执念,终身不能忘记。
程如霜见骆三因为葡萄,茶饭不思,甚至骆三当真有了纳葡萄为妾的想法。骆三心中以为,葡萄不点头,是因为不想无媒苟合,既然如此,他给葡萄一个身份又如何。
程如霜绝不能让葡萄进门,见程吴氏无用,便亲自想办法。程如霜并不去说服葡萄,只是故技重施,要了些软身子的药,下在葡萄平日里用的饭菜中。程如霜心道,葡萄不愿意才好,最好是她将身子给了骆三,骆三如了心愿。而葡萄恨透了骆三,这样纳妾之事,自然不成。
亲眼看着葡萄吃了饭菜,双腿酸软地倒在地面,程如霜才去唤骆三。当然,这些污糟事情,程如霜尽数推到了程吴氏身上。因此,骆三只觉得最毒妇人心,却没有怀疑程如霜的心狠手辣。
程吴氏扯开葡萄的衣裙,露出素白的肚兜和雪白晃眼的肌肤。葡萄面色酡红,只说着:“救我……”
程吴氏看葡萄这副娇媚模样,不禁暗骂了一声:“勾人的狐媚子,这副身子,离了谢陵,怕是一日都不成。谢陵走了许久日子,你早就想了罢。今日可就成全了你的心思,你心中得意才是,又假惺惺地求救做甚!”
晶莹的泪珠,盈满了葡萄的眼眶,她声音发颤:“婶子,我不要骆三……”
程吴氏并不理会葡萄,她伸出手,将雪白的肌肤越发显露,恨不得骆三看见了这副场景,立即觉得葡萄轻浮,厌弃了她才好。
但程吴氏的想法显然落了空。骆三见到葡萄这副任予任求的媚态时,眼睛顿时一亮,心中兴味更浓。
骆三伸出手,要去摸葡萄身上的软肉,却被葡萄撑着身子躲开。骆三面上一笑:“葡萄,你我来日方长,我不同你置气。”
说罢,骆三便同程吴氏使眼色,要她赶紧离开。程吴氏只得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骆三贪婪的目光,落在葡萄身上,让她觉得无比害怕。但如今,又有谁能救得了葡萄。
葡萄深知自己如今的处境,只能闭上眼睛,默默流泪。见葡萄如此,骆三边伸出手,便劝慰道:“谢陵命薄,消受不了你。我就不同,相比於谢陵,我更能怜香惜玉。相信我,今夜过后,你就离不开我了……”
说着,骆三便将手伸向那雪白的肌肤。
只见白光一闪,骆三脸上的得意之色还未散去,便被扭曲的表情取代。骆三看着手掌上横插的一只短刃,痛呼起来。葡萄睁开眼睛,只见一高大身影向她走来。葡萄轻眨眼睛,神色中满是难以置信。
葡萄轻声唤道:“谢郎君……”
眼前这人,正是“死去”不久的谢陵。
谢陵阔步走来,当即褪下身上的外袍,罩到衣衫不整的葡萄身上。葡萄闻到熟悉的气味,终於确认,面前的人,正是她的夫君谢陵。
谢陵的外袍宽大,葡萄把自己整个人埋进里面,深嗅着上面温暖的气味,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将鼻尖的酸涩压制下去。
直到谢陵发令,院子中的人才走进屋里,将捂着手掌痛呼的骆三捉了起来。
葡萄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中满是不安,她紧紧地跟在谢陵身后,这才发现院子里站着一群玄色衣裳的男子。而除了骆三被擒,程吴氏也被压制住,面上一片屈辱之色。
葡萄静静地站在一旁,听着谢陵朝着那些人发号施令,他身上衣着华丽,满是矜贵之色,哪里还像过去那个穷酸书生样子。葡萄看着这样的谢陵,不得不承认,如今的这副模样,才更和谢陵匹配,他从来都不是落魄之人。
当夜,葡萄躺在床榻上,她等到很晚,晚到葡萄觉得谢陵不会回来。葡萄睁大眼睛,环顾着周围的一切,这里虽然翻修过,但是处处透着乡野的穷酸,哪里配得上如今的谢陵。葡萄将被褥拉高,遮掩住自己的脸,只是露出一双乌黑莹润的眼睛。
但谢陵还是回来了。他换下衣裳,翻身上了床榻。葡萄从未这般大胆过,她挤进谢陵的怀抱,双臂环绕着谢陵的腰,将自己的脑袋放在沈闷的胸膛上——葡萄以一种极其亲昵的姿态,在感受着谢陵存在的温度。
谢陵淡淡道:“睡罢。”
他什么都没有开口解释,葡萄也不去问。
掩耳盗铃,或许能换得片刻安稳。
很快,谢陵“死而覆生”的消息,便在镇上传开了。葡萄不必去问谢陵,便从村民的口中,得知了一切。谢陵不是所谓的屡试不第的穷酸书生,他家在长安,出生富庶人家。天子面前,有三分馀地的庆国公,就是谢陵的父亲。而谢陵,在长安城更有如玉郎君,才如子建之名。庆国公因仇敌陷害,牵连其子谢陵。
谢陵受了重伤,才沦落至甜水镇这样的穷乡僻壤,甚至和葡萄这样的农家女子成亲。因前些日子闯进甜水镇查验身份的人,就是庆国公的仇敌所派,谢陵不愿坐以待毙,便前去联系长安城的父亲。如今,两相争斗中,仇敌落败,谢陵身份已明,自然要返回长安城了。
对於谢陵这般的高门郎君,众人是仰望居多,不敢非议。村民们津津乐道的是,谢陵返回长安城,可会带走葡萄,
有些觉得,哪怕谢陵是天子皇帝,也不能抛弃糟糠之妻,那要受到众人唾弃的。
但更多人觉得,谢陵和葡萄成亲,更像是落魄时的无奈之举。既然是无奈之举,就做不得真的。
面对这些流言蜚语,葡萄并不在意。对她而言,谢陵能够活着回来,这便是最好的消息。
衙门中,县丞忙将自己的位子让出来,让谢陵坐下,谢陵看着眼前的案牍,目光沈沈。
谢陵和长安城联系时,受到人跟踪,他索性将衣裳和配饰和人交换,才得以脱身。不曾想,那人离开回到镇上的途中,却被土匪杀害,让葡萄误以为被土匪杀害的是谢陵。
谢陵赶回来时,正遇到程吴氏鬼鬼祟祟,从葡萄家中走出。谢陵知道程吴氏不安好心,便从她口中得知,她竟然要为葡萄和骆三保媒拉纤。
怒火在谢陵胸腔中燃烧,他尚且记得,从稚儿口中,听说过葡萄勾引骆三之事。谢陵不知道自己的怒意来自何处,是被人背叛,还是……
只是隔着屋门,谢陵清楚地听到,葡萄颤抖的哭泣声音,她说她不愿意。甚至,葡萄在以为谢陵已死的情况下,仍旧呼唤着谢陵的名字。
此情此景,葡萄已经无人可喊,却还要寻找亡夫的帮助。
谢陵推开门时,骆三正要轻薄葡萄。谢陵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将腰间短刃挥出,脚步匆匆地走上前去。
当葡萄在他面前垂泪时,谢陵说不清楚,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
县丞道:“谢世子,骆三同程吴氏密谋,意欲轻薄……”
县丞擡眼看着谢陵的神色,接着说道:“轻薄葡萄姑娘一事,已经查清。此事全然由程吴氏所做,骆三提供密药,与其馀人并无干系。”
谢陵微微擡眼,颇具有压迫性的气势,让县丞冷汗直流:“程吴氏只说自己鬼迷心窍,贪图银钱,这才瞒着家中人,密谋此事。不过前不久,有平民李二通来报,说亲眼目睹程吴氏和其子程耀祖,杀害程阿婆。李二通以此索要银钱,骆三给了银钱堵他的口。两人便是以此交换,商议轻薄葡萄姑娘。”
“我已审问程吴氏,她供认不讳,说是程耀祖伤了霍家小儿,对方要钱,她给不出。程吴氏便打了程阿婆的主意,争执中伤了程阿婆。当日夺取的银钱,霍家已经花去,只剩下一枚金锁,还未典当。”
说着,县丞便将一枚金锁,送到谢陵手中。
谢陵摩挲着“长命百岁”四个字,淡淡道:“程吴氏和骆三恶行,你按规矩办就可。”
县丞道:“是。”
谢陵给霍家送去了一笔银钱,换来了这枚金锁。霍家自然应下,他们得知谢陵的身份,又知道自己从程吴氏拿来的银钱,竟然是她谋害程阿婆得来的,心中大惊,生怕会被牵连。不曾想,金锁被拿去,谢陵却是拿更多的银钱来换。
不出三日,衙门便当众审了此案。程吴氏谋财害命,意欲玷污女子,秋后问斩。骆三其心不良,处流放五年。
程吴氏被关押在监牢中,程家竟无一人来看她。程吴氏听闻程老大已经找人,要另外娶妻,顿时心如死灰。程吴氏要见程如霜和程耀祖,便托人给他们两个送话。
因为骆三流放之事,骆母整日磋磨程如霜,又怎么会允诺她来看程吴氏。纵然骆母允许,程如霜也不愿意沾染上如今的程吴氏,坏了自己的名声。至於程耀祖,他将那日的全部,都推给程吴氏一人承担,心中正害怕有人来捉他,更不肯往监牢里去。
程吴氏等了许久,只等来一句:“无人愿意见你。”
谢陵把金锁带回家,交到葡萄手中。
金锁放在葡萄的掌心,只有小小的一枚。葡萄静静地听着,谢陵口中所说,这枚金锁是如何被程吴氏抢走,又流转到霍家手中。如今谢陵把金锁取回,重新物归原主。
当葡萄听说,程阿婆临死前,还惦记着这枚金锁,口中还喃喃着“葡萄”二字,她眼睛微酸,却是不肯落下泪来。
葡萄轻轻抚摸着金锁,说道:“这枚金锁,是阿婆用金子打成的。她说我身子弱,要用金银压一压,才能康健。那时阿婆连饭菜都吃不饱,却因为区区一句话,就打了这金锁。”
谢陵扬起手臂,将葡萄拥入怀中。
他清冷平稳的声音,响在葡萄的耳旁:“离开这里罢,去长安。”
葡萄那颗长久地浸泡在苦涩黄连水中的心,终於变得平稳,她轻声应道:“好。”
谢陵要离开甜水镇,回到他应该在的长安城去了。谢陵没有如同众人猜测的一般,抛弃葡萄,他要将葡萄接走。
村民们看向葡萄的目光,满是羡慕,那可是长安城。不夜长安,极尽奢靡,天子脚下,四周皆富贵。
刘婶子拉着葡萄的手,神色中是纯粹的欣慰:“葡萄,你可算是苦尽甘来。在长安城里,随手扔一块石头,砸到的都非富即贵。那里的富贵人家,连靴子上面缝着的珍珠,都够我们乡下人一年的生计了。还是你阿婆言之有理,先苦后甜,你前半辈子过得苦,后半辈子理应在长安城享福做贵太太了。当初择亲,你选中谢陵,当真是有远见,不然随便选了其他人,哪个不是要在田里做活,过上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呢。”
葡萄面上露出清浅的笑意,轻声道:“我既然嫁给了谢郎君,什么日子都能过得。他是贫苦富贵,对我而言并无甚差别。只要夫妻相依为命,处处皆可是家。”
刘婶子笑她年纪小,不知道荣华富贵的好处,葡萄并不反驳,只淡淡笑着。
顾双儿一听葡萄要离开,心中既是为葡萄开心,又是忧愁两人日后恐怕再难见到。顾双儿围在葡萄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好像要把剩馀的所有话,都在此时此刻说个干净。
“听闻杏花坊的掌柜,又将那张屏风美人图,拓印了上百上千份,打出谢郎君的名号来,意图再赚一笔呢。”
“杏花坊又来了几个酒娘子,可我瞧着,都没有你好。秦娘子听见了,竟没有责怪我,只说若我再多舌,就堵着我的嘴巴踩酒曲。”
“谢郎君给周大夫翻修了他那家破旧屋子,又嘱咐县丞好生照顾他,如今周大夫可算是得意了。”
“葡萄……你到了长安城,定然会有新的玩伴。她们肯定出身高贵,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像我什么都不会。我没有那么好,但是你要记得我,不要忘记我,好不好?”
葡萄郑重地点头,她这几日心中惴惴不安。在葡萄心中,此去长安城,并没有众人眼中眼中那么快活。但这些担忧,葡萄不欲和顾双儿多说,而且她心中想着,只要有谢陵在身旁,纵然有艰难,也总能度过的。
顾双儿便继续拉着葡萄,絮絮叨叨说了许久。
谢陵处置完甜水镇的一切事宜,便起身前往长安城。在谢陵的搀扶下,葡萄坐在了装饰华丽的马车。葡萄所带的包袱不多,不过随身的衣物首饰,一罐杨梅酒罢了。
谢陵道:“走罢。”
便听到一声凛冽的马鞭声音响起,骏马迈动脚步,缓缓前进。葡萄掀开帘子,朝后望去,只见远山村落,渐行渐远。
谢陵自然看得到那罐子杨梅酒,便出声问道:“酿的什么酒?”
葡萄:“杨梅酒。”
葡萄觑着谢陵的脸色,想起谢陵真正的来历是父母俱全,便轻声说道:“杨梅酒清甜可口,我本想着,待你作画回来了,一起享用。如今……便想着带去长安,给……爹娘尝尝。”
葡萄无父无母,自小被程阿婆养大,她的口中,叫的最多的是“阿婆”。至於“爹娘”二字,对於葡萄来说太过生疏。但葡萄嫁给了谢陵,谢陵的父母双亲,就是葡萄的爹娘,她便犹豫着唤出口。
谢陵闻言,神色微顿,指腹轻轻摩挲着。谢陵想着,他家中父母,大概不会喜欢这罐子杨梅酒。不过谢陵看葡萄战战兢兢的神色,便没有开口说出,只道:“你自己用就可,不必给他们。”
葡萄垂下脑袋,并不应声。
去长安城的路途颇远,领路的侍卫走走停停。葡萄几次看到,那侍卫走到马车旁边,隔着帘子请谢陵的示下。谢陵早已经习以为常,极其熟稔地吩咐事情。葡萄恍惚觉得,这样的谢陵,才是真正的谢陵,而不是当初那个,在甜水镇作画维持生计的书生。
那侍卫又来请示时,谢陵因为疲惫沈沈睡去。葡萄知道那侍卫是个死心眼的,听不到谢陵的回话,他恐怕要在马车外面站上整整一夜。葡萄便掀开帘子,柔声道:“夫君睡了,你先行回去罢。”
那侍卫见是葡萄,神情微怔,待听到葡萄对谢陵的称呼,面上更是惊讶。不过侍卫很快恢覆平静,回道:“是,多谢姑娘。”
葡萄便放下帘子,看着入睡的谢陵。
谢陵躺在马车的软榻,眉眼舒展,神色淡淡。葡萄伸出手,将飘散到手臂的发丝拨弄到一旁,紧紧靠着谢陵睡去。
“世子,到长安了。”
随着一声禀告,葡萄向外望去,只见朱红城墙高筑,上面书写着“长安城”。马车悠悠,驶进长安城中,葡萄便看到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景象,处处可见喧哗热闹,人人穿着昳丽,好不富贵。葡萄垂首,看着自己身上的半新不旧的衣裙,一股卑微之感,从心底涌现。
谢陵不知何时跃下马车,同一锦袍男子交谈着,他神态自然从容,虽然无半分得意,但处处可见其风度翩翩。
谢陵,他是属於长安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