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如张清在电话里所言，投资方的资金续上了，项目正在重新评估。桑绮和一衆同事在宾馆集体闭关了一星期，递交材料後才终于得了两天休息。

“今明两天等各方回复，难得清闲，”桑绮正和男友打电话，“所以我有很认真地研究婚庆资料哟！”

“哦，是嘛。”霍文涛的语气里写满了不相信。

“真的，”桑绮强调，“比如婚纱照吧，罗马婚纱就不错。而且昨天阿萱过来，给了我一张优惠券，说是答谢你的香奈儿钱包。”

想当初阿萱和陈鹏正在备婚，参加婚庆展会时，通过抽奖拿到了罗马婚纱的优惠券。登记时是他俩的名字，两人名下各有五千块的优惠额度。

“阿萱让我用掉她的额度，反正优惠券就快到期了。附近就是罗马婚纱旗舰店，我打算下午就去看看。”桑绮笑得甜甜，用实际行动证明在筹备结婚这事儿上，自己可没偷懒。

然而下午，待她拿着优惠券去罗马婚纱咨询时，接待小姐在电脑上核实好半天，语出惊人道，“额……不好意思，这张优惠券已经被使用了。”

“哎？”桑绮诧异。

“而且两人一共一万块的优惠额度已经全部用完了。”

“什麽？”桑绮更诧异了。

“电脑记录不会出错，就是近期的事儿。”

“怎麽可能，其中一个持券人是我表姐，券是她送我的。”

接待小姐似是对此类纠纷见怪不怪，好心提示道，“这种优惠券一般是作为大型活动奖品发放出去的，登记时会记录男女双方信息，使用时需要核实身份证，但……不一定需要原件，身份证照片也可以。”

桑绮闻言，醍醐灌顶——那时他俩正备婚，彼此存有证件照片也不稀奇。

她不甘心地又问，“使用优惠券的人，是叫‘陈鹏’吗？”

小姐为难地笑了笑，“嗯……抱歉，我们不能透露客人的信息。”

桑绮于是悻悻地准备离开，有个摄影师过来与接待小姐交谈，“这是未来几天的预约登记，放你这儿留个备份。”

桑绮闻言，探头探脑地往那张纸上张望，很快就在明天的预约栏里看见了‘陈鹏’二字。

“所以，陈鹏快要结婚了？还挪用了和阿萱一起抽奖得来的优惠券？”霍文涛握着手机，不可思议。

“……我也不敢百分百确定，万一是被别人盗用了呢，万一明天的‘陈鹏’只是同名同姓呢。”

“哪有这麽多巧合重叠在一起。”霍文涛顿了顿，“所以，你有什麽打算？”

“我……”

“你该不是打算明天去一探究竟吧？”

桑绮迟疑着，“……的确想，但……”

“但哪怕确认了就是他本人，又如何？当头当面地责骂他不道德？”霍文涛道，“兴许这麽做，只会让他有赢了的感觉——毕竟他们分手一年多了，他已经另结新欢要做新郎，而阿萱却只能把优惠券送给表妹。”

桑绮咬着嘴唇，觉得他说得有点儿道理。

“若你言辞激烈，口不择言地说错话，他甚至可能会误会——阿萱是不是还没从那段感情里走出来？她是不是後悔分手了？如果他趁机去阿萱那儿耀武扬威地骚扰她，那就更得不偿失了。毕竟阿萱心底的伤口究竟好没好，我们谁也不知道。”

好吧，他说得更有道理了。桑绮捂脸，“那你觉得，我该怎麽办？”

“别去管陈鹏，也不要节外生枝了。阿萱这儿——”霍文涛沉默片刻，“你觉得罗马婚纱怎麽样？若我们决定在那儿下订单，你就告诉阿萱，优惠券我们用了，谢谢她的美意。”

“……撒个，善意的谎言？”

“……好吧，”霍文涛叹气，“我们曾经讨论过无数次，关于善意的谎言……我现在不得不承认，你是对的……有时候，人还是活在善意的谎言里比较快乐。”

难得霍文涛都缴械投降了，桑绮便采纳他的建议，决定就这麽办。

岂料隔天，当她与张清闲聊起这事儿来，张清的眼睛都发光了。

“这麽有趣的素材，就这麽白白浪费了吗？”张清兴冲冲道。

“……素，素材？”

“艺术源于生活，我们干编剧的，就要善于发现生活中的素材！”她看看时间，“那个陈鹏预约了几点？”

“下午两点。”

“现在一点多，过去正合适！”

“哎，可我没打算去啊。”

“不去亲临现场，怎麽深入体会？你不仅得人到现场，眼睛，耳朵，脑子都得带着，看下，听下，记下种种细节。”张清端出总编的架势，已经在换鞋子了，“其实带个录音笔更好，现场收音，语音语调都给记录下来！”

“不，不用了……”她无从拒绝，被张清推着换鞋，“我带脑子就行……”

半小时後。

桑绮和张清坐在婚纱店的候客区，眼睛扫过宣传册的一页又一页，馀光却始终瞄着大门口。

“还没来吗？”张清道。

桑绮摇头。

“这里位置好，所有见门的客人都一览无遗。你想过见到他时，要说什麽吗？”张清问。

桑绮又摇头，“……兴许，我应该用宣传册遮住脸。因为我的确不知道该说什麽……啊……”

伴随着她诧异的一声低呼，她还真把宣传册铺天盖地地罩在脸上。因为陈鹏来了，那个差点儿成为她表姐夫的男人挽着一个女孩儿的手臂进来了。

张清立刻心领神会，佯装不经意地观察起来。名为陈鹏的男人清瘦而俊秀，他低头对女伴说话时满眼温柔，活脱脱就是一副恩爱夫妻的模范画卷。

女伴被店员带去选婚纱了，陈鹏留在前台签单。桑绮还以为自己熬到他进店就能放下这古怪的僞装了，但猝不及防，前台小姐忽然低声道，

“啊对了，陈先生。昨天有位小姐拿着同一份优惠券来咨询。”

“哦？”陈鹏一愣。

“那位小姐今天也来了。”毕竟是公司制度不完善，前台小姐也怕惹祸上身，便趁着女伴离开才特意告知，嘴巴朝桑绮的方向努了努。

桑绮于是避无可避，张清缓缓地取下她脸上的宣传册，陈鹏的脸忽然在面前放大。

他诧异得简直难堪，讪讪道，“桑绮……你，你怎麽会在这里？”

张清识趣地走开了，陈鹏僵硬地在桑绮身边坐下，眼神时不时瞄向店内，似乎生怕女伴会忽然走出来。

“听说你拿着优惠券来咨询？”陈鹏笑着，但额角隐隐渗汗，“没猜错的话，是你和霍老板要结婚了吧？”

桑绮默不作声，眼前男人如履薄冰的模样竟让她心生可怜。但既然面对面坐着了，她不禁血气上涌，还是想为表姐讨句公道话。却又不想让表姐落於下风，于是她头脑一热，撒了个小谎，

“我和霍文涛是要结婚了，但今天过来，我是替阿萱咨询的。”

“哎？”陈鹏一愣。

“阿萱和男友工作忙，而她的婚……”桑绮扬眉道，“要结在我前头。酒席订下了，是好日子，就是有点儿赶，婚纱照得赶紧拍，毕竟得选几张漂亮的送去婚庆那儿，到时候迎宾处得放……”

她口若悬河，反正近来看了不少资料，简直如数家珍，很能忽悠人。陈鹏的神色越发僵硬，眼神阴郁而复杂，胸口隐隐起伏，像是正竭力压抑着某种不该有的情绪。

“她……她丈夫是个怎麽样的人？”陈鹏的语气像连喝了十杯冰美式，已然忘记去关心女伴会不会折返了。

桑绮却施施然换了个话题，“她丈夫怎麽样，与你无关。与你有关的仅仅是这张优惠券。这是你们一起抽奖得来的，你们各有五千块额度，请问你是怎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阿萱的额度用掉的？”

陈鹏心虚地扯了扯嘴角，不说话——他根本无从辩解。

桑绮冷冷道，“你还保留着阿萱的身份证照片？”

僵持半晌，陈鹏眼眸低垂，狼狈不堪道，“……其实，我保留着所有和她相关的照片，一张也没舍得删。我虽然换了手机，但旧机里的回忆……”

“打住！别在我面前装深情来掩盖你的违法行为了！你这是盗窃，是犯罪！怎麽你以为优惠券一过期，这事儿就能神鬼不知地被蒙混过去？不行，你必须得把钱吐出来！”虚僞的深情让桑绮火冒三丈，直到瞥见前台小姐在看热闹，她才深呼吸地克制自己，却又强调一次，“总之，你必须把钱吐出来。还有，照片也得删了。”

‘违法’，‘盗窃’，‘犯罪’，这三个词显然吓到了陈鹏，把他那点儿可怜兮兮的僞装给杀得片甲不留。他连忙道，“当然，当然，我回去就删，也会联系阿萱，把钱还她。”

“等等……”桑绮皱眉，生怕谎言穿帮，“定婚纱照这事儿，阿萱全权交给我了。你把钱给我就行。”

陈鹏于是掏出手机，往桑绮的账号打钱。幸亏他手脚快，因为钱才转过去几秒钟，他娇滴滴的女伴儿就折返回来了。

陈鹏见状，立刻从桑绮身边跳开，若无其事地迎上去，温柔得像朵棉花糖，“茹茹，婚纱选好了吗？”

桑绮默默收起手机——茹茹？看来不是当年那个实习生李佩佩了。

茹茹青春靓丽，语气娇娇，连抱怨都带着几分酥意，“陈鹏，你到底在搞什麽呀？”

“怎麽啦？”陈鹏赔着小心。

“真要命啊，进去选婚纱，连瓶依云水都没有的，空调都不舍得多开一会儿。要给我用的化妆品都是见都没见过的杂牌，我真用了怕是要过敏烂脸的。我气死了啦，我说我们是买了最贵最贵套餐的vip好不好！结果店员说什麽，你付款的时候用了一张优惠券，所以我不是vip了，待遇不一样的！陈鹏，你到底什麽意思啊？”

陈鹏的脸色由白转青，小心翼翼地维持笑容，“啊哟朋友正巧有一张优惠券，就快过期了，不用可惜，我随手用了而已。”

“什麽狗屁优惠券，丢死人了啦！”茹茹一跺脚，杏眼圆瞪，“我爸说得没错，你这种小地方来的小男人就是小家子气，你都跟我爸干了这麽久了，怎麽还没学得man一点儿？要知道我们结婚，房子车子都是我家出的，只是让你象征性地承担点婚纱酒席的费用，你居然还用优惠券？你还是个男人吗，你要丢死谁的脸？”

陈鹏的笑容分崩离析，但依旧像个面具，固执地罩在脸上。

“好啦好啦，我不是怪你，我是希望你好。”茹茹幽幽叹了口气，满面恨铁不成钢，“我来和你说一声，你用了优惠券的那一单，我给取消了。”

“能，能取消的吗？”

“能啊，我不要那些钱了，自然能取消。”茹茹微微一笑，笑得桑绮後背一冷：她分明是在给陈鹏一个教训，“我重新下了订单，好了，你现在可以去重新付款了。”

桑绮目无表情地看着，而张清挪步过来，悄声道，“精彩，真是太精彩了，真应该带个录音笔过来……”

这天晚上，桑绮忽然收到了阿萱的电话。她愣了足足三秒，调整思路才接起来，“表姐，这麽晚了，再不睡对美容不利。”

“你这个熬夜党还敢说我？你自己才是，最近感觉你头发都变少了。”

“那不是熬夜熬的……”桑绮嘟囔着——那是被霍文涛薅的好不好。

“我来问问优惠券的事儿，你……”阿萱只开了个头，桑绮就忙不叠道，

“啊谢谢你，我已经去过罗马婚纱了，很不错，我和霍文涛可能就就在那儿下订单了，到时候我就直接用了啊！”

但阿萱却沉默了，良久才苦笑一声，“小绮，你和霍老板还真是般配。你们骨子里都是很温柔的人。”

“哎？”

“下午我路过书店，进去坐了坐。霍老板也说了类似的话。”阿萱淡淡道，“那时我还信以为真呢。直到半小时前，陈鹏打了个电话给我。”

“他打给你干嘛？”桑绮急道。

“老实说，看见那串熟悉的数字出现在手机上时，我心慌得不行，甚至按下接通键都要鼓起勇气。但听完他说的话，我反倒释然了不少。”

“……他到底说了什麽？”

“他说了很多。第一，他再三强调，优惠券的事儿他是一时糊涂，但他给你打了五千块，相关照片也删除了，他甚至赌咒发誓绝对删了。所以，他说自己的所作所为应该能一笔勾销了吧。”

“额……”好吧。估计是‘违法’‘盗窃’‘犯罪’这些词真吓到他了，他是怕阿萱秋後算账呢。

“他赌咒发誓时，我一直没搭腔，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麽。”阿萱笑了笑，“小绮，谢谢你。”

“表姐，我们是一家人。还有第二点呢？”

“第二点……小绮，我还要再谢谢你一次。”阿萱又是笑，却明朗不少，“你呀你，是不是怕我丢面子啊？居然说我就快结婚了！”

“额……”桑绮不禁捂脸，善意的谎言终究还是被揭穿了，“抱歉，我自作主张了。当时真的是头脑一热，觉得绝不能让他看扁了！”

“为什麽要说‘抱歉’？”阿萱狡黠道，“我也不想让他看扁呀！他问我，丈夫是个怎麽样的人？我顺势就胡编乱造起来，说得天花乱坠，也不管他信不信，先把我自己说爽了为止。”

“他信了？”桑绮乐道。

“他……应该是信了。”因为他说再见时的语气，有一点点酸溜溜的……当然这一句，阿萱并没有说出口。

“小绮，你知道吗？其实我原本也是有私心的。”电话的最後，阿萱如实道，“当初分手时，我把纪念物统统还给了他。但这张优惠券成了漏网之鱼。

你和霍老板要结婚，我早早就知道。一早就想过把优惠券拿给你，但……每次打开抽屉去取，却又舍不得地放回去了。

哦不，我当然不是还爱他，只是……

只是我们毕竟曾有过很美好的时光。

直到优惠券快过期了，我才有一种怎麽留也留不住的感觉，狠狠心送去给你。

所以，我真的很谢谢你，让我彻彻底底地走出了那段感情。”

桑绮于是展眉而笑，又一次道，“表姐，说什麽客套话呀，我们是一家人。”

项目评估顺利结束，眼见着桑绮又要一头扎进工作之中，把青春燃烧给《xxx，请你把心还给我》的唯美世界中。

张清放她半天假回家取换洗衣服——毕竟之後就得在宾馆闭关了。

霍文涛自然做起车夫，开车送桑绮回家。眼下他是桑家过了明路的准女婿，堪比‘明媒正娶’，于是不用站在门口等候，而是大大方方登堂入室，甚至一路跟着桑绮进了她卧室。

“嗯……这些那些都得带……”时间有限，桑绮手忙脚乱地收拾，拿内衣裤时还小心翼翼地避着霍文涛。

霍文涛察觉了，哑然失笑道，“有什麽可避的？这几套我都见过。”

“闭嘴。”她龇牙咧嘴，“小声点儿，爸妈就在门外呢！”

话音刚落，桑妈妈还真端了茶水进来招待女婿，见卧室乱成一团，还吐槽起自家女儿来，“哎呀小绮就是不太会做家务，婚後你多担待啊……你看这儿乱的……”

桑妈妈放下茶杯，顺手收拾起来。她理了理大开着的抽屉，说道，“抽屉里东西这麽多，得好好整理一下，有些不要的就该丢了……哎这张什麽优惠券？都过期了，丢了吧……”

“啊呀，别……”桑绮一愣，下意识地拿过去，“你别随便拿我东西啊。”

“过期了留着干嘛？”桑妈妈皱皱眉头，“行吧，那你自己理……小霍，喝茶啊。”

待到桑妈妈离开卧室，小霍默不作声地门关上了。

“那是什麽优惠券？”他问。

“……没什麽。”桑绮撇撇嘴，却架不住霍文涛径直从她手里拿走了。

是一张眼镜店的优惠券——

两年前，春节前的最後一天，他们在眼镜店为彼此挑选眼镜，隔着镜片揣摩对方的心意，这就是那时拿到的优惠券。（详见本文第四十四章）正如桑妈妈所言，早就过期了，却显然被爱惜地珍藏至今。

霍文涛心满意足地扬了扬眉，却又坏笑道，“居然一直保存到现在，连过期了都没丢。原来那时候你就已经喜欢我了啊。”

“……我只是随手放在那儿而已。”桑绮噘嘴。

“四角尖尖没什麽折痕，和你抽屉里那些皱巴巴的小票收据完全不一样。”霍文涛挑眉，“以你这种会把头绳和润唇膏乱丢的粗糙性格，这张优惠券一定是被妥善保管的。”

好吧——之前的确是被展开後，特意压平在书册下保管的。

但桑绮依旧不服气，“怎麽，你是福尔摩斯吗？”

霍文涛笑了，“怎麽，承认你一早就喜欢我，有这麽难吗？”

“哼，那你还不是一早就……”

“对啊，”他却打断她，直截了当，“我一早就喜欢你了。”

反倒打了桑绮一个措手不及，这这这还是那个总是死鸭子嘴硬的霍文涛吗？

“你你你都不用装模作样一下的？”桑绮看他宛如看外星人。

霍文涛被她逗乐了，哈哈一笑，伸手一揽把她抱进怀里，喃喃道，“都已经到手了，还装什麽装呀……”

说罢，俯身去找她的嘴唇。

“啊我爸妈在外面呢……”桑绮红着脸，龇牙咧嘴。

“放心，”霍文涛锲而不舍，“我刚关了门了，他们应该懂是什麽意思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