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这年年末时，霍文涛忽然收到来自桑绮的一个不情之请，那就是——

“我们真的很需要书店，只拍摄一天就好，你会答应的吧？会的吧会的吧会的吧？”

这番楚楚可怜的撒娇哪怕隔着手机威力减弱，依旧能把霍文涛迷得晕头转向——小丫头何时学会了这项大杀器？

霍文涛足足冷静了半分钟才稳住了口气，“……你从哪儿学的这麽嗲声嗲气？”

桑绮撇撇嘴，“……很奇怪吗？好吧，是张清她们教的……”

“……就为了让我把书店租给你们拍摄？”

“大家也是没辙了。”桑绮叹气，“你知道的，项目投资大跳水，各方面预算都在压缩。”

这次的压缩是全方位的。

从剧名来看，原本该叫《总裁，请你把心还给我》，因为预算缩水，男主角从跨国财阀的总裁降级为某中小型企业的老板，剧名也变更为《老板，请你把心还给我》。

取景地原本设想在欧洲十国，再不济也得是东南亚海岛，最後制片人一拍桌子，定在了近郊某欧洲风情商业街，拍摄时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街两边的‘珍珠奶茶第二杯半价’和‘搬迁清仓最後十天，一律十元’的招牌给遮起来。

“所以，你们想在云间书店拍摄，也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降级吗？”霍文涛冷笑。

额，真是一针见血。

桑绮咽了下唾沫，见身边的张清比手画脚，她讪讪道，“……我们剧组……主要是想找更接地气的取景地，书店既文艺又贴近民生……”

“桑绮？”

“……好吧……”桑绮叹气，索性实话实说，反正和霍文涛玩小心眼儿她就从来没赢过，“原本场景定在意大利某百年历史的古书店内，当然实现不了了。後来改在本市图书馆，批文也一直没下来。再後来改在某网红书店，基本都敲定了，但对方临时违约，因为有更火的综艺去那儿拍摄了。大家一时无头苍蝇，忽然有人提起，说我男朋友不就是开书店的吗……”

说罢，桑绮吸吸鼻子，此刻的楚楚可怜倒不像是装的，“虽然资金缩水，但大家真的都很努力。霍文涛，你不会见死不救的吧？”

嗯……好吧……

他不会。毕竟此刻向他求救的还是未婚妻，还没正式到手呢，他哪敢拒绝啊。

于是几天之後，云间书店挂上了‘休业三天’的牌子，而《老板，请你把心还给我》剧组则大摇大摆地进场了。

看见剧组把书店改造得七零八落，霍文涛心里真是有苦说不出，但每每迎上桑绮那如花灿烂，刻意讨好的笑容，他的心头便闪过一行字——

真拿她没办法……

偏偏这个草台班子的剧组很会拿捏霍老板的软肋，有什麽要求，尽数让桑绮去与他沟通。比如，

“……道具组那儿说，那边的墙壁被机器剐蹭得掉了墙皮。”

“哦。”霍文涛目无表情。

“……收音那边不小心砸碎了天花板上的一处灯泡。”

“知道了。”

“……我刚才看，地板好像被轨道剐花了几处。”

“好的。”

“不过制片那边说了，後期会给你场租费，虽然……钱不多……”

“无妨，心意到就行。”霍文涛语带讽刺。

桑绮咬了咬嘴唇，她知道书店是霍文涛的心血，剧组这番‘上天入地’地折腾，他岂能不心疼？于是越发讨好地挽住他的胳膊道，“等会儿就要拍摄了，导演说你也可以留下来观看。我先去对一下剧本，等会儿就过来陪你。”

于是不多久，男女主角各就各位，桑绮走开了，而霍文涛则选了个角落驻足观看。

这次的两位主角都是新人，女主角叫潘晓娇，网红出身第一次拍戏。离开美颜滤镜後的她，颜值不可避免地下降了几分，但不得不说身材劲爆。尤其是今天这场对手戏，男主角把她按在书架上亲吻，而她则欲拒还迎，半推半就地挣扎，动作幅度之大，让原本就曲线丰满的她更显火辣。

这场戏ng了几次，先是男主角走错站位，後是两人吻得太狰狞没有美感，再来就是潘晓娇被激吻时，双手无意识地扫落了书架上的书，这段她怎麽也拍不好。

待到桑绮回来，蹑手蹑脚走到霍文涛身边，才发现他竟看得无比专注。结合眼前波涛汹涌的潘晓娇，桑绮顿时拧了眉，呲牙悄声道，“霍文涛，你居然看得这麽入迷？”

霍文涛回眸，“我看得入迷，不就证明了你们拍得好吗？这你也生气？”

“你……”桑绮一时语塞。

霍文涛苦笑，“好吧，我的确看得很专注，但那是因为——桑绮，你不觉得这段剧情有点儿眼熟吗？”

“嗯……”

他俯下身，凑到她耳边悄声道，“还记得那年情人节，我吻了你後却没再联系你。你气得来书店找我理论……那天晚上，老杨小林都下班走了，书店就只有我和你……我们两个人就像现在的他们一样……所以你真不觉得，这段剧情很眼熟吗？”

哦天呢，桑绮怎麽可能不记得这段发生在本文四十八章的情节？更何况……

“让我猜猜，桑大编剧，这段剧情该不会正巧是你写的吧？”霍文涛挑眉道。

桑绮心虚地飞快点了点头，又踮起脚尖凑上去，“但是你放心吧，没有人知道这段剧情是基于现实的。”

“真的没人知道？我都觉得，没脸见你的同事们了。”

“放心吧，後面还有好几段火辣辣的床戏都是张清写的呢，也没人盘根问底地问她是不是亲身经历啊。”桑绮嘻嘻笑道。

摄影机前，男女主角又一次ng了。这回他俩倒是走对了位置，吻得也颇有美感，但潘晓娇伸手扫下的书径直砸在了她的脚趾上，惹得她一声尖叫，

“啊呀……啊，抱歉抱歉……好吧，再来一条……”

她愁眉苦脸地接过助理递上的水杯，抱怨道，“真是的，干脆让跟组的桑绮过来改一改吧。接个吻而已，怎麽可能激动到把书架上的书都扫下来？这也太夸张了，我就没见过这麽如饥似渴的小情侣！”

于是不远处的桑绮和霍文涛，默不作声地红了脸……

而有幸也做了一回围观群衆的老杨则默默路过，“怎麽没有呢？当初我可是一本本把那些书归回原位的啊……”

于是‘多嘴多舌’的老杨被打发回去了，不然霍文涛就要去表舅妈那儿诬告他对火辣女明星流连忘返了。

所幸之後的几场戏都很顺利——几年之後，男女主角意外在书店相逢，物是人非，女主角身边还带着个孩子。

男主角于是横眉冷对，“……你的孩子？”

女主角默默点头。

“……几岁了？”

“……三岁。”

“三岁？”男主角冷笑，“看来，当初刚和我分手就找到下家了。我可真是小看你了。”

待到男主角离开，孩子疑惑地问女主角，“妈妈，我明明四岁了，为什麽骗叔叔三岁呀？”

于是女主角的眼角溢出一抹清泪（此处需眼药水加持）。

霍文涛与桑绮躲在角落里看着，霍文涛问，“这孩子是男主角的？”

桑绮点头。

霍文涛狐疑，“他们不是刚刚还在书架前热吻吗？这是已经分手了？”

“因为男主角的父母不同意，要他娶更门当户对的妻子，所以偷偷找到女主角，拿出一百万的银行卡请她离开。”

“哦，一百万！”霍文涛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但女主角并没有收下那一百万。她可是女主角，怎麽能收钱呢？”

“……你的意思是，她没有收下钱，却依旧离开了男主角。并且她没有为自己辩解，导致男主角一直误会她是为了钱而离开？哦，她离开之後还发现自己怀孕了，最後生下孩子成了穷困潦倒的单亲妈妈，是这样的剧情吗？”

“是的，全中！”桑绮简直要鼓掌了。

“……那她选择偷偷生下孩子，是为了在日後男主角家分财産时，打他个措手不及，从而分到更多吗？”

“……不是。”

“那是为什麽？”

“当然是因为‘爱’啊，”桑绮强调道，“她爱他，一直都爱着。”

“既然一直爱着，那为何重逢时又冷口冷面爱答不理？”

“因为他们门不当户不对，没有未来啊。”

“……按照你们的原设定，男主角是跨国集团总裁，常年在佛罗伦萨百年历史的古堡中醒来，一擡手就是十几亿资金在股市沉浮，那我还能理解。然而现在，这只是个中小型企业的老板，常年混迹于郊区的欧洲风情小吃街，公司就在‘珍珠奶茶买一送一’的隔壁。这几年经济不好，创业老板分分钟沦为负资産，届时女主角还得担心那些债务是不是属于夫妻共同偿还的范围，这才是现实……”

“打住打住，霍文涛，这是言情剧，”桑绮于是苦笑着捂脸，“存在即合理，言情剧有属于自己的一套逻辑！”

“那我就明白了，”霍文涛点了点头，“按现实逻辑，女主角不是欢欢喜喜收下一百万，就是生下孩子准备日後出奇制胜分家産。但这是言情剧，言情剧自有一套不合逻辑的逻辑，一套属于女人的逻辑。”

桑绮皱皱鼻子，却一时无法反驳。直到中途休息时，正在补妆的潘晓娇对她招招手，扬声道，“桑绮，桑绮你过来一下。”

潘晓娇虽外表火辣，但性格却爱玩爱闹，与桑绮相处得不错。

这不，只见她笑颜如花，双手合十道，“拜托你个事儿啊，过几天不是有一段戏——查出癌症晚期的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又偶遇了男主角。”

“对呀，怎麽了？”

“啊呀那段戏要突出我是癌症晚期，造型惨白惨白无精打采的，一点也不适合我，难看死了。要我不擦口红和眼影，我宁可去死啦。你帮帮忙改一下。”

“这怎麽改呀？”

“我都帮你想过了，你就写我——虽然查出癌症晚期，但是为了多挣钱留给儿子，一直在加班。为了上酒局应酬，还特意补了妆再出门的，这不，我涂口红擦眼影还扑腮红都顺理成章了。你就照这个思路给我捋一捋。放心吧，导演那儿我打过招呼了，你只管改就行！”

桑绮好气又好笑地点头答应——谁让潘晓娇是全剧唯一一个有几分知名度的演员呢，日後宣传还得指望她呢。

潘晓娇见她答应，笑得更欢，用眼神指了指不远处的霍文涛道，“哎对了，那个就是你的书店老板男朋友？长得挺斯文的，看你们刚才叽里咕噜聊半天呢，感情真好。”

桑绮摆摆手，“他呀，别把我气死就行……”

说罢，桑绮便把刚才的那番对话说给潘晓娇听，“……所以他认为，所谓言情剧就是给女人看的，完全不用讲逻辑的玩意儿。”

潘晓娇掩嘴哈哈道，“哎呦，其实他说得挺对，但我怎麽听着这麽别扭呢？”毕竟是她第一次拍戏，哪怕是个草台班子的三流作品，也不禁有几分护短。

于是突发奇想，她脑海里闪过一个主意，就忽而提高音量道，“对了，桑绮，你也该换衣服了吧！我记得下场戏，你也有份出演的。”

不远处的霍文涛闻言，诧异地问过来，“怎麽，你也要出镜？”

桑绮不好意思地笑笑，“对，剧组想节省请群衆演员的费用，所以我们这些幕後人员都得时不时地充当路人甲乙丙。下场戏的确轮到我，毕竟张清她们都轮过了，情节很简单，就……”

她还没说完，潘晓娇就抢白道，“下场戏是这样的，我和男主角一边争吵一边走进书店，一推门就看见一对情侣正在热吻，我们吓了一跳便躲去楼上——桑绮就扮演这对热吻的情侣，和道具组的阿伟一起。”

霍文涛的脸色陡然一变，桑绮连忙摆手道，“哎，不是热吻吧？不就是抱在一起吗？而且和我搭档的阿伟他……”

桑绮依旧没能说完，大腿冷不丁被潘晓娇狠狠拧了一下。她不禁‘哎呦’一声，潘晓娇趁势把她推到制片人那儿，又丢给霍文涛一句话，“其实我觉得，与其让桑绮和阿伟演情侣，倒不如直接让霍老板这个真男友上阵，反正就是虚晃一枪的镜头除了轮廓什麽也看不清的，只是不知道霍老板肯不肯纡尊降贵，参与我们这种三流无脑言情剧呀……”

桑绮梗着脖子还想说什麽，但这回连制片人都帮腔道，“这主意好极了！霍老板要是想尝试，我们求之不得呢……”毕竟剧组把书店搞得乱七八糟，都不知道要不要付维修费，若是能让霍老板过把戏瘾，兴许还能抵扣点儿场租费，一举两得——这就是制片人的小算盘。

于是潘晓娇和制片人带头起哄，其他工作人员也纷纷响应。那个叫阿伟的也应声回头看热闹——竟是个头发根根竖起，身高超过一米八的帅小夥儿。于是霍文涛的脸色更难看了。

“所以，霍老板要不要试试做三流言情剧的群演呀？”潘晓娇笑道。

而霍文涛瞥了一眼手足无措的桑绮，默默点了点头。

十多分钟後，霍文涛与桑绮简单装扮了下，站在书店中央候场。

导演一声‘准备’，他俩便徐徐抱在了一起。霍文涛浑身透着僵硬，拥着桑绮也不知道该不该吻，倒是桑绮抿嘴一笑，用嘴型道，“借位就好。”

于是摄影机开始转动，镜头随着争吵的男女主角进入书店，扫到了书店中央的两人。霍文涛只轻轻俯下身，用脸颊轻触桑绮的鼻尖，兴许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吧，明明已经老夫老妻的他俩，心跳居然都不自觉地加速了。

“卡……很好！”

果然非常短暂。

衆人纷纷散开，忙于布置下一场戏。霍文涛与桑绮徐徐松开。

“嗨，借位而已，又不是第一次了，有什麽好害羞的？”桑绮指了指他泛红的耳朵。

“你还不是一样。”他戳了戳她晚霞般的双颊。

两人于是相视一笑，桑绮又说，“潘晓娇就是喜欢恶作剧，她刚才硬是不让我说话，其实阿伟他……”

“你还说呢，”提到这事儿，霍文涛顿时瞪眼，“你要和别的男人组情侣，还热吻？哪怕是借位也好，难道不需要事先对你未来老公报备一声吗？”虽然无论她报备与否，他反正是不会答应的！

“啊呀，你先听我说……”桑绮哭笑不得。

适时那个阿伟居然跑过来了，插嘴道，“桑绮，等会儿过来核对一下下场戏的道具。”

于是霍文涛便目瞪口呆地盯着阿伟看了好半天，因为——这个小帅哥一开口，竟然是一把甜美的女孩儿嗓音……

阿伟走开了，确切地说——

“是‘娓娓道来’的阿娓，她是个喜欢男性装扮的个性女生。原本剧情就是我俩抱一下，镜头一扫就过……”

原来如此，霍文涛这是上了潘晓娇的当了，谁让他讽刺人家的荧幕处女作呢。

而始作俑者潘晓娇也凑过来了，还‘啪啪’地使劲儿鼓掌，声情并茂道，“我刚去导演那儿看了，虽然是一晃而过的镜头，但真情侣的氛围感果然不一样！哎呦呦，一听说女朋友要和别人演情侣，立刻就自告奋勇主动上阵，也顾不得是不是无脑言情剧了。原来，这就是属于你们男人的逻辑啊！”

霍文涛默不作声。

潘晓娇更乐，扬声道，“导演，记得在演职人员里给霍老板署个名啊！”

“不用！”霍文涛脱口而出。

“对对对，不仅得署名，还得特别鸣谢！”潘晓娇道。

制片人响应号召，“好嘞，字体加粗！”

“真，真真真不用！”霍文涛已然成了霍结巴了……

三天结束，剧组给霍文涛结算的场租费果然是‘心意到就行’，维修费更是只字未提，当然霍文涛也不在乎了，只反复强调‘不用署名，更不用特别鸣谢，真不用’。

剧组热热闹闹地来，又闹闹哄哄地走。等霍文涛回过神，偌大的书店就只剩了他——和桑绮。

“你不用跟着走吗？”霍文涛道。

桑绮摇摇头，轻轻靠在他身边，“托你的福，剧组放了我一天假，今晚不用回去了——这也算是给你酬劳的一部分吧。”

“那等我收拾下，一起走吧。”霍文涛道。

“去哪儿？”她仰头看他。

书店的灯一盏盏熄灭，朦胧的月光透进来，照在他意味深长的笑脸上，“前几天我去续费了。”

“续费什麽？”

“我们之前常去的那家宾馆。”

“啊……”桑绮眨了眨眼睛，脸色微红。

“但我只续了三个月——虽然他们一直游说我，说续一年更多优惠，但我觉得没必要，因为……”

因为在即将到来的婚礼之後，他想与她亲近，哪还用得着上宾馆啊？

“讨厌……”桑绮捶着他胸口一下。

霍文涛顺势捉住她的小拳头，“既然续费了，等会儿我们就去‘物尽其用’吧。”说着，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嘴唇，呢喃道，“毕竟又是这麽久没见，光是借位可不太够呢……”

说起来，他俩的第一次借位是那一年在圣诞树下，三十九章，那时候还在搞暧昧呢，暧昧果然是爱情最美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