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重活一世以来,洛朝露时不时会梦见前世。
无论是在乌兹王庭恣意妄为地活,还是在大梁皇宫中委屈卑微地活。
也会梦见前世的故人,比如李曜,比如洛枭,比如戾英,她梦见最多的还是洛襄。
初见时的凛凛霜华,圣洁无尘,被迫幽禁时的执着坚定,百折不回;直至和她一夜交欢时的沉沦纵情;还有最後离去时的决然回眸。
这一世,她重头来过,在乌兹王庭挽救了深陷阴谋的佛子,改变了他前世当衆破戒,身败名裂的结局。他也将她带离泥淖,一次又一次保护她,拥护她登上乌兹王位。
渐渐地,前世的记忆已开始模糊了。因为,她开始释怀,确信这一世与前世截然不同。
除了在佛窟中将死之际,她不忍看到他受欲念折磨而有过一次情不自禁。这一误入的歧路被她一力扭回,所幸没有再对他造成伤害。
她自问没有奢望,只想看着他成为佛子,普渡衆生,着书译经,完成前世未尽的理想——这本就是她欠他的一生。
待她治下的乌兹恢复稳定,海晏河清,她功成身退,若是能和他一道游历西域,馀生看着他达成所愿,名扬四海。如此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在他身边,她总是很安定,和他多待一刻都觉得是侥幸,像是偷来的光阴,舍不得挥霍。
可命运要将她偷来的光阴收走的时候,连一刻都不会多留给她。
面对洛襄素来清冷无波的目光变得幽深且灼人,洛朝露浑身汗毛倒竖。
“我曾与你有过一夜情缘。你我在乌兹王庭分别,我想要带你修行,你拒绝了,而後嫁给了未来的大梁皇帝。”
听着他一字一句描绘经年梦中的场景,她想起自己前世那些见不得人的魅惑手段,还有对他的冷血无情的欺骗背刺。
她心里知道,那分明不是梦,那都是他和她的前世。
她极尽所能掩藏的一切不堪,好似被浪潮掀涌,尽数陈列面前,历历在目。
好不容易能重来一回,挽回前世的结局,弥补错失的遗憾。
她已失去了父王,失去了三哥,断不能再失去他了。
洛朝露对上他的视线又错开,极力压下声音中的颤栗:
“你的前世,我如何能知晓?”
“你是不是也梦到过前世?所以,今生才能在乌兹王庭制衡洛须靡的诡计,未卜先知一般一再救我?所以,你才想要嫁给那个梁人,因为你知道他是未来的大梁皇帝?”
洛襄一步步向她走来,二人对视之时,他眼里的血丝像是要烧起来,烫到了她。她的睫毛纷纷颤动,掩下眸底的慌乱。
朝露猛地摇头,重声道:
“我从未梦到过自己的前世。你说的事,我根本毫不知情。”
她想要起身,碰倒了满桌案摊开的奏章山,连绵的绢帛漫散一地。她俯下身去,慌乱地去拾起地上的奏章,掩饰心底的不安。
一只修长的手隔着衣料扣住了她的腕,又松开,将她扶起。
洛襄只凝视着她,没有言语。
佛子一身玉白,如圭如璧,不染俗尘,只需微微一笑,佛殿之中仿若就有天女为他散下飞花。
他逆光而立,看不清神容,玉面如覆冰霜,目光如刀锋锐,薄唇轻抿,不怒自威。
这一刻,佛子竟然和前世国师凶厉的轮廓重合在一起,令她一时难以分清。
下一瞬,洛襄背转身,缓缓闭阖了佛殿的大门。
再转身望向她时,一双朗月清风般的眸映着烛火赤红,映着满殿涌动的经幡,还映着她夜风中摇曳不定的裙裾。
他一字字重复道:
“佛子,你能渡衆生,为何不渡我?”
“求佛,渡我。”
他的声色极为平静,过于平静,像是冰层下压抑的熔岩,风暴前的海面。
“你昨夜梦中如此唤我。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这些话语,他实在太过熟悉了,熟悉到平仄音调刻在心头。因这四个字,每一回的梦里都会出现,时常伴随着女子的婉转娇吟,就像一簇引燃荒原的星火,令他在梦中疯魔不已,醒来後却怅然若失。
昨夜,当从她口中听到这一句,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原来不是他一人的妄念。这个梦,或许在前世真实发生过。
朝露懵怔在原地。
烛火的光打在她苍白的面上,半边流光溢彩,半边晦涩如深。
朝露脑中飞快地转动。她想起了昨夜,自己连日奔忙忙于国事,太过于劳累,在洛襄的榻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还隐约梦到了前世。
怕是无意中说了什麽被他听到,让他起了疑。
她轻咬嘴唇,紧紧攥着袖口的手指微微发颤: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麽。既然都是梦,并非真实。我梦中的胡言乱语,你真的听清了吗?”
洛襄眉头紧锁。一夜未眠,泛着血丝的眼中掠过一瞬的茫然。
那四个字她是呢喃着说出来的。若非他偷吻她时贴着耳廓,确实根本无法听清她说了什麽。即便当时听清了,声音一息而过,他此刻竟无法确认,是他脑中的幻象再现,还是她确实出口了。
生怕只是他痴狂的执念,入骨入髓。
朝露盯着他茫然的眼,继续断然否认道:
“今生,我从未对你说过这番话。你说的那个女子,衆目睽睽之下,损你梵行,如此恶劣,怎麽可能是我呢?”
洛襄双眸隐有血色,迟迟不语。
前世的她,为了一己私欲欺骗他破戒,他只能以身救渡她,反被她利用背刺。
今生的她,不惜自毁也要将他救出王庭,在峡口,在佛窟,在天下人面前,敬他重他,从不抛弃他,珍惜他的命胜过自己的。
一个残酷冷血,一个重情重义。
两世之间,简直判若两人,若非有那一颗红痣,他不敢相信竟是同一人。
洛襄垂在两侧的手渐渐握拳,仰了仰头,用尽毕生的勇气最後问道:
“你今生,是因为前世有愧,才对我如此吗?”
朝露茫然地望着他。
此一句,像是一根细密的针,一下子戳中了她尘封已久的心。
毫无预兆地,一颗泪从她眼尾滑落下来。
那滴清澈的泪,映入洛襄的眼底,也滴入他的心底,沉入深潭。
不必再有言语,一切已然明了了。
她许诺想要陪他着书译经,走遍西域,只是想要弥补前世的罪孽,并非发自她的本心。
原来,只是残存的愧意啊。
前世的负担太过沉重,所以她永远在他面前小心翼翼,
霎时,喉中涌出一股腥甜,血丝从他唇角溢了出来,烧喉般的苦涩盈满喉间。
洛襄咽了一口血气,闭了闭眼,声色淡薄,低声道:
“如今,你已是乌兹的王,身边又有邹云等干将,还有北匈右贤王相护,大梁皇子也可为你所用,不再需要我的荫蔽。”
“襄哥哥,不是的……”她着急想要争辩。
“出去。”
闻言,朝露一愣,咬得发白的唇瓣松开来,动了动,还想要再说些什麽。
前世的愧疚不足以让她如此动情。
可她如何说出口?
这一世,二人身份依旧,永远隔着一道佛门,她的心意,永无可能宣之于口,只能深藏于心。
“出去。”他重复了一遍,语调中带着冷漠。
她不解地望着他,倔强地抿着唇,唇瓣依旧鲜红欲滴。
他撤回目光,一身笼罩在月色清辉之下,淡淡道:
“今夜月圆,我需独自宿在佛殿。”
他不想被她看到自己即将失智的模样,更怕近日来积攒的欲念,今夜犹甚,会控制不住,真的伤到她,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
朝露向窗外望去,望见一轮满月隐在层云之中。算日子,竟然那麽快就到一月了。
上一个月圆之夜,就是在佛窟之中……
一想到此事,朝露一下子都惊醒了。她诚惶诚恐地盯着眼前淡漠的洛襄,心中忐忑,生怕被他发现端倪。
朝露很快地打开了佛殿大门,提着散开的裙摆,几乎是落荒而逃。
望月的清辉自殿门缝隙中撒曳入殿,落影在凹凸不平的青砖之间,一地轻浅霜白,透着嶙峋寒意。
伊人走後,佛殿寂静无声,连经幡都忘了挥动,层层叠叠罩在头顶,波澜不兴,静止一片。
洛襄抹去唇角的血渍,在蒲团上打坐入定。
每逢月圆,熟悉的痛楚正从心底慢慢爬了上来,如同万蚁噬心,叫嚣着一点一点侵吞他的意志。
他此生已经历过数百回,本该心如止水,默默承受,忍过去一夜便可无事。
可今夜,似乎欲望比之曾经更为强烈和蓬勃,像是要将他的四肢百骸焚烧殆尽。
幼时学佛,少时受戒,注定此生为佛门之下的佛子,困于佛塔,不得自由,或许今後永世就要幽闭在高昌的浮屠塔内。
在一眼望到头的命途里,再也无法施展他济世的理想。
她是他无望的生命中短暂的欢愉,虚无的欢愉,唯一的欢愉。
有时候他感激这样虚无的梦境。梦境中的她身处他所窥见的红尘万丈,柔情似水,妩媚肆意地绽放,令人怜惜,又想要掠夺。
那才是真实的她。让他体会了人世间的喜怒哀乐,贪嗔痴念,自此生出一颗凡人的心来。
可他在不自觉的地沉迷其中之时,甚至不堪地与现实混淆起来。是他贪欲过甚,终是把她吓跑了,无影无踪。
她成了乌兹的王,不必再求他庇护,身边有的是得力之人,大梁和北匈的使臣都对她趋之若鹜。
她,不会再需要他了。
今夜过後,他会彻底地离开她,前往浮屠塔幽禁,接受自己原本的命运。
不知过了多久,死寂中,恍惚有一阵柔风吹入佛殿之中,轻轻拂面。
洛襄顿住,馀光里看到女子脱了绣鞋,只着罗袜,隐隐可见玉足轮廓,赤足悄声踏入他的佛殿,一如初见之时。
柔若无骨的身子斜倚在他的案上,袖子半卷,露出皙白的手腕,雪肌被烛火润了一层浅浅的柔光。
“我担心你……”她犹犹豫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又来入梦了吗?
洛襄艰难地擡起手,捧起她的脸,轻抚仍在泛红的面靥。
肌肤的触感如此真实,少女身上独有的幽香扑面而来,唤回了他沉滞的五感。
太过熟悉,让他想起佛窟那一夜月圆,也是如此真实不虚,不似幻梦。每一分,都沁入骨髓,难忘难辨。
她如此美丽,像是一颗坠在他心底最为纯澈的朝露,待日出之时就会消散不见。
他的手一触到那一寸柔软的肌肤,便惊觉般收手,挣扎着起身,想要离开她。
他知道此时自己面容可怖,不再平日里清冷端方的模样。即便在梦中,他也不想要她的怜悯。
被他推开,她似是愣了一下,在原地立了半晌,又很快跟了过来,没有丝毫退却之意。
她的声音如烟气一般轻轻拂过他的侧脸:
“一夜很快过去,忍忍就好了,就好了……”
“我在这里陪着你,你别怕……”
她的声音娇柔婉柔,一声声沉入他心底。
“如果太痛苦了,不要忍了,我就在这里,帮你渡劫……我决不会让别人知道的……”
也唯有她能纾解。
难以自持,濒临失控。他将人狠狠扣在怀中拥吻,掌着她的後脑将她缓缓按下。她起初轻微挣扎了几下,後来顺从地低声啜泣,温热的泪水很快泅湿了他的肩头。
他心疼地拂去她眼尾的泪花,干脆一下一下吻在她的眼睫,唇齿之间,尝到了她泪中苦涩的痛意。
“对不起……”却是她一声声地在道歉,好似因他温柔的吻而哭得愈加伤心,泪珠颗颗滚烫,落在他的掌心。
他再不想听她说她对他的愧意歉意,他俯身堵住了她嫣红的唇,不让她再有气息开口。
前世今生的因果,让他参不透情爱,沉沦于欲海。
他没有通过佛祖的考验。
殿内,白殿丹槛,窈窕连亘,经幡大动,香烛明灭。
雕梁接轸,玉盖成荫,佛龛前的天龙八部衆颔首低眉,静默注视。
那一颗红痣染作丝丝绯色,水润光泽,宛若含露莲华,在他眼底不断跳跃。鸦云堆髻,珠钗半斜,青丝泻地,纤颈在前,摇摇欲坠。
望月之夜,一轮明月高悬夜空。遥远之处,似有涨潮声起起伏伏,惊涛拍岸,铺天盖地而来。
高风长夜,佛殿幽静,寂寂天地,好似只剩下经幡一下又一下拂动的纷纷和鸣,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诵经声,檐铃铎铎的铿锵声,混在一处。
脑海中仅存的一丝清明之下,他俯首下去,摩挲颈侧柔腻的肌肤。
留下独属于他的,不可磨灭的红痕。
这样旖旎而深刻的印记,日出之後,是否会也会随着她而消散呢?
留待他最後一次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