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权势云泥别
及至正午,宫中突有旨意,白氏满门正衣冠,焚香接旨,圣上与贵妃为贺白太夫人大寿皆有赏赐。一对红珊瑚云蝠灵芝如意玉,锦缎十匹,黄金百两。更是赐下一桌寿宴,白贵妃所出二皇子端王及正妃,白相大女儿白流音亲自来贺,众人跪拜相迎。午膳后,二人方才起驾回府,又是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
白家家主贵为宰相,位极人臣,白家大郎君官至,其馀郎君各居要职。白家女一为贵妃,一为王妃,甚至还有可能再出一为王妃。满门恩宠,门庭若市,上京无出其右。
筵席安排处处妥帖,样样精致,还设有击鼓传花丶投壶各种消遣的乐子,众人三五结伴,好不尽兴。
刑氏母女三人陪在白太夫人以及顾萱未来的婆母安氏身边,一同叙话听戏。台上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寿词。
白三娘子左右逢源地招呼各家贵女,又安排跟在身边的庶妹陪着顾家三姊妹,白六娘子与白三娘有三分相似,肌研玉貌,却又兼楚楚可怜,言谈之间极为谦逊,毫无高门女子的傲慢。待顾家三姐妹客气周到,因问过三人不愿去人堆里凑热闹,便请了三人去园子里赏花。
原来这六娘子小字流珊,姨娘是江南歌姬,被人赎身送给的当时任江南都督的顾鸿信,这歌姬已逝世十来年了。初时六娘子过得颇为艰难,虽为宰相之女,但姨娘早逝,在府中地位尴尬。白大夫人怜她身世,派了府里积年的仆人照料,日子也才过下去的。
说起这些往事来,她神色哀伤,却也大大方方,想来稍打听便能知道事情也不必隐瞒,三姐妹见她言辞恳切,身世可怜,也就不自觉地放松了心弦。女子之间相谈无非是衣服首饰丶和婚嫁良人,又说起白贵妃邀白三娘子入宫小住,长则半月一月的,这是常有的事情,二皇子府上也是常去的。天之骄女,不外如是。
一时间四人颇为投趣,甚至与顾芙相约下回相聚。
闲话良久,三姊妹请她自去忙,不必相陪,客气一番后,三人寻了一处背阳花荫处小坐,顾芙在她耳边低语,“今日真是涨了见识,从前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了。五妹妹仔细瞧了白三娘子没有,果真是人间殊色,上京出了名的美人,我看啊,也就五妹妹可堪一比了,那三娘子倒是打量了你几眼,你可小心些,别招了这些贵人的眼。我看画本子里都说美人相妒呢,指不定那六娘子就是来打听你的。”
顾蘅嫣然一笑,“我呀,和这些贵女们云泥之别,想来以后也不会有交集了,不过我竟不知,三姐姐原来如此高看我,多谢三姐姐了。”
顾芙对她翻了个白眼,“你少顺竿爬了,我是对着你看习惯了,心里自然觉得你比别人强上几分。至於那六娘子如何,端看她如何行事了。”
顾蘅心想往日里倒是小瞧了她这位三姐姐,虽是个刀子嘴,心肠倒是不坏的。
这一日宾客尽欢,白家恩宠至极,门庭显赫,满座无不艳羡。
过得几日,风清日朗。顾蘅今日颇有雅兴,宅在屋子里画画,她作画不喜旁人打扰,平日里二老爷二太太都随着她,今日环儿却来通报,“五娘子,二郎君来了,说是有事请你帮忙,正在二太太屋里喝茶,二太太唤你过去呢。”
大房有两位郎君,大郎君顾宇前几年科举未中,大房捐了个末流小官儿,两口子外放到了上京周边去了,只待合适的机会再迁回上京。
二郎君顾霄如今还在白鹤书院念书,他心思不定,平日里极不着调,总想着走些捷径,此番因着去白府参加寿宴特意请假回来,顾蘅不是很想见他,只人家已经上门总不好打出去吧。是以慢吞吞地搁下手中笔墨,略整理下才往云氏屋里去。
原是顾霄想着去给顾萱打些首饰添妆,他一个男子也不大懂这些,想着顾蘅她们几姊妹平日里惯常相处的,又是年轻女孩子审美总是比他好的。顾霄嘴甜,“劳烦五妹妹了,烟雨楼的点心茶水是上京数得着的,今日我请客答谢,五妹妹敞开了吃。二婶婶也只管放心,我必一根头发丝儿不少的将五妹妹送回来。”二太太不好推辞,便同意将顾蘅借出去半日。
顾霄亲自驾车,到了首饰铺子,略略选过几样钗环,他面露踌躇,顾蘅以为他银子不够,便也作罢,想着正好回府。哪知顾霄非要去那烟雨楼小坐。
店小二殷勤招呼两人,引至二楼雅间,推开雕花木门,一座四景屏风依次展开,顾蘅转过屏风,只见一青年男子白衣玉冠,一只手随意搁在桌上把玩一把白玉折扇,雕花木窗支开半扇,男子目光落在窗外街道。身后大门嘭的一声关上了,顾蘅望着合上的大门心中大怒。
那男子转过脸来,漫不经心地对顾蘅笑道,“五娘子,前几日在府上对五娘子一见倾心,今日白某特地相邀,还请赏光喝盏茶。”
原是他,那日白府门前盯着她看的浪荡子,顾蘅强忍着情绪,“这位郎君既对小女子心悦,不妨去我家提亲便是,婚事大事,我不敢自专。”
说着扭头便要走,不料那人起身一把拉住顾蘅手臂,顾蘅不愿与他拉扯,便缓和了脸色,随那人将她推坐在椅子上。
男子一掀袍子,在对面落座,面色平静,挑眉道,“白某曾去过蜀地办差,当地有一种佐料叫辣椒,几年过去,我仍记忆犹新。”
顾蘅莫名其妙,这关她屁事啊。
那人似乎是欣赏够了顾蘅的脸色变换,顿了顿才接着说,“初见五娘子,白某以为定是温柔可亲之人,不想性子却如那辣椒,我初时吃不惯,总是呛得难受,同僚皆取笑我,如今想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嘴角勾起,似乎是真的有趣的样子。
顾蘅垂头盯着黄花梨木的桌子,对面的人只能看到乌发堆云的头顶和一抹莹润生光的额头,如同上好的和田玉璧。
对方那人见状也不恼,仍是面色带笑,身子向前倾凑近她的头顶,低声威胁“五娘子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了?”
顾蘅闭眼沈默一阵,也不敢把这人往死里得罪,直视白凛,放柔了声音,“小女子多谢白大人擡爱,那日於相府门前见过大人与少夫人,两位情真意切,众人都是瞧见了的。我不过蒲柳之姿,得大人青眼,不知大人欲如何安置我,才能无碍於夫妻之情呢。”
“哈哈哈哈哈,白某一遇到五娘子便乱了心神,是在下思虑不周了,五娘子出身伯府,倒是不好随意,嗯,容在下想想怎么安置五娘子才好。”
白凛笑得一脸玩味,“不过五娘子也要等我想好才是,不然在下怕做出什么事来唐突了佳人。”神色一转,眼里满是压迫与警告,“五娘子可还记得你父亲罢官一事。”
顾蘅敢怒不敢言,这是想强令她做外室不成,如今拿爹爹威胁,当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令人作呕的白家大郎君。
“白大人何意呢,我父亲为官清白,即使被罢职,那也是经由圣上裁夺过,免职人员不予追究。”顾蘅小心周旋,但涉及家人,不免又梗了脖子。
“白某没有恶意,不过提醒五娘子一句罢了,你们府上当时六品以下官员只能留一位,顾长青结了两门好亲,皆是贵婿,又颇有手段,自是你们二房遭殃了,莫非你还想仰大房鼻息。”白凛笑得好不得意,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谈了什么趣事,却是她顾蘅一家生死攸关,惊心动魄的一桩大事,即使现在也能想到父亲人在狱中,母女奔走无门丶天塌地陷的场景。
顾蘅点了点头,“多谢白大人告知原委,大人是想告诉小女子,只要攀附您,我们一家便不用仰人鼻息,能得到更多吗?那看来贵府六娘子还没有掌握仰人鼻息的精髓呢。”
白凛面上丝毫不见愠色,端起手边的茶盏啜了一口,覆又放下,“五娘子不要说得这么直接就更好了。流珊确实懂事,懂事的好姑娘会得到她想要的。至於五娘子么,这样的美人确实值得慎重对待,你若想进白府,我必以重礼纳你,你若不想进白府我在上京有两处宅子可送你,日后有了子嗣便记在夫人名下,周氏大度,必能容你。不妨告诉五娘子吧,白某势在必得,我可以给五娘子时间考虑,五月既望,七郎成亲之前白某希望能得到答覆,五娘子想通了也可去桂花巷子第五间找我。”
对方一连串的言辞犹如晴天霹雳,将顾蘅一颗心击落在深渊里晃荡,起伏不定,在绝对的权势之下,任何反击和不甘都如此苍白无力。她如同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猫儿,伸出爪子使劲儿划拉,也不能伤人,反而只能任由别人逗弄揉搓,毫无招架之力。
缠枝牡丹翠叶熏炉里檀香冉冉,顾蘅气急攻心,在香料刺激下几欲晕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