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过
二零零六年九月,经上级推荐,我被提名为一级咒术师。同年十月,我向校长提交了退学申请。
“我不能留在这里了。” 我说。
“我需要一个好理由。” 校长把我的申请书推回来,“这上面写的应该不是心里话吧?”
我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一时失去了辨识文字的能力。它们从文字变成符号,又从符号变成一颗颗跳舞的蝇头,在眼前聚合,分散,重组,而后像沙子那样散掉了。那天的记忆又像一条冰冷粘滑的蜥蜴爬过来,张嘴啃啮的我的神经。我闭了闭眼睛,想起我背着夏油学长去找硝子治疗。他胸口被禅院甚尔砍出两条长口,从肩膀到腹部,衣料和皮肤都翻卷开。行走中,他□□着问天内理子。我默然不语,宛如行尸走肉。等他苏醒,他直奔盘星教总部。大殿中央站着五条悟,半边脸流满鲜血,怀中托着一团白色的,小小的遗骸。周围站了好多人,是盘星教的教众。他们的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容,仿佛正参加新年的喜宴。我站在阴影里,隐约听到人们雀跃的低语。
“天元大人可以成神了。”他们欢呼着,向神明献出祭品与祝福。
唯一的好消息是,禅院甚尔被五条悟重创,被人救走时生死不明。
“没有别的理由。只是这些。” 我回答道。
校长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知道,虽然我是校长,但很多事情上我的话并不作数。当然,如果你只是单纯想要逃避什么事情,那我并不认为这是个好办法。即使你离开了这里,但事情还在,问题也没有解决。你不会想看到它们堆积在一起的,那会很麻烦,非常麻烦。”
“我该怎么做。”我有气无力地问。
“不是我说你该怎么做。”校长指着我的眉心,“重点是你自己要做出什么选择。道理很简单,做出选择,然后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我离开校长室的时候,怀里抱着一叠任务。我就近找了一个长椅坐下,开始一张一张翻看。第一个是蛛女,二级咒灵,是一周前幼稚园孩童失踪案的真正凶手。第二个,笑面咒灵,通过制造幻象诱惑人从高楼跳下,已经导致七名公司职员身亡。第三个,无头咒灵,在某高中导致三名高三生失踪。第四个,五个,六个……每一页都是一场悲剧,每一个字都散发着腥气。
“禅院同学,你在这里。”灰原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和之前一样活力满满地同我打招呼。
他这种若无所事的态度让我既陌生又恐惧。这一个月以来,我几乎不跟人产生任何的交流,每日清晨起来,凌晨时分回到宿舍。我很少睡觉,也很少吃饭。这样折磨自己的□□,让我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安心,似乎这样做就可以弥补一些什么。
“你好久没来上课了。”灰原竟直接坐到我旁边,把头靠在椅背上,望着头顶树叶之间的缝隙。
“有些事要做。”我含糊地说。
“感觉你一直都很辛苦的样子。”灰原感叹着说,“除了你,还有夏油学长,五条学长。大家每天都过得好充实。感觉这里只有我无所事事的样子。”
“你已经很优秀了。”我把任务单装进书包里,“如果没什么事情,我先走了。”
“我有些事要问你。”灰原突然喊住我,神情严肃。我下意识停下脚步,却迟迟不敢转头看他。
“七海说你要退学,是真的吗?”
“跟你没有关系。”
“为什么?”
“我犯了大错。” 我说,“永远永远无法被弥补的错。”
“是星浆体的事吗?”灰原认真地说,“可我不认为是你的错。那个诅咒师那么厉害,你看,就连五条学长都受了那么重的伤。”
“不是的。” 我对自己嘶吼道。
我转过身,定定地看着他:“我问你,你犯过的最严重的过错是什么?”
“我想想——”灰原咬着拇指,眉头皱得死紧。过了好一会儿,他慢吞吞地说:“其实,我小时候一直不喜欢我妹妹。她很吵,总害我挨骂。有一次我给她泡奶粉,因为不小心温度太高了,把她嘴给烫伤了,我妈就把我打了一顿。”他包着自己的右颊,强调说:“打得可是很痛的。然后我就想,如果没有妹妹就好了。如果她不在,我就不会被骂,我还是家里唯一的孩子。”
“这不是过错。”我说,“你只是想,并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
灰原摇了摇头:“不,从那之后,我就一直讨厌我妹妹。她让我带她去公园。我就直接把她丢在那里,自己去电玩城打游戏了。”
“后来呢?”
“我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安心打游戏的,但是越打越不安,脑子里都是她坐在秋千上等我的样子。后面我回去的时候,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灰原耸了耸肩:“那天我简直被吓死了。后面才知道邻居家的阿姨把她给送回家了。”
“你妹妹原谅你了吗?”
灰原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她每次吵架都要拿这个说事。还威胁我给她带这个,带那个。简直是不可理喻,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是啊,没有办法。”我也笑了,嘴里一阵阵发苦。
或许是因为那些不堪的往事,灰原自觉我们二人已成为挚友。我们恢覆了以前的体术训练,按照他的要求,我每次都要使出全力。
“因为我不想成为大家的负累。” 由此训练结束后,他躺在地上,气喘吁吁地对我说,“如果我是禅院同学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打更厉害的咒灵,保护更多人了。”
“那你不要成为我,应该成为五条悟。”我盘起腿,“况且,保护他人之前,先保护好自己的家人吧。”
“是啊,所以我才不让我妹妹当咒术师。”灰原笑嘻嘻地说,“有我保护好她就好了。”
我跟灰原在体育馆门口道别。等他一瘸一拐地走进夜幕里,我转身收拾东西,去执行凌晨一点的一场任务。那个任务是在一个废弃购物中心,一个月前,一名青年持刀闯入此地,对人群进行无差别攻击。被砍中者包括两名导购员,一位六十五岁的心脏病患者,以及一位推婴儿车的年轻女性。事件发生后,购物中心很快被警方封锁,却不料在调查期间,两名警官无故身亡。虽然对外宣布是急性心梗,但二人扭曲的五官以及被折成怪异角度的四肢无不说明其曾遭受过非人的折磨。
“s级咒灵,属性未知。” 报告书上这样写道。
咒灵的等级从三级到sss级,级数越高,杀伤力越大。因为情报不足,我一进入领域,就不慎失去了我的右臂。巨大的力量扭曲了空间,也扭断了我的皮肉骨骼。我的手臂像是麻花一样拧成一堆烂肉,被我用从衣摆上撕下的布条固定在上身。疼痛是感受不到的,因为无论是精神还是□□都已经麻木了。为了防止咒灵逃跑,监督在外面设置了一种名为帐的结界,只有在咒灵消失的时候才能解开。咒术师一旦进入,便没有退路,除非它死,除非我亡。
我躲在购物中心的地下车库里,心里苦苦思索制胜的法门。这是只空间系的咒灵,能力是空间扭曲,而且没有限制。在这栋废楼里,只要咒灵想,它可以在任何地方发动攻击。这样以来,我无法靠近它,更别说用带着咒力的刀劈开它的躯体。
一股不详的感觉顺着脊柱慢慢上爬,身体下意识就地翻滚。
轰地一声,我方才倚靠的墙壁碎裂开来,喷出无数碎石和水泥片。一张巨大的白色死面面具嵌在其中,黑洞洞的嘴里发出刺耳的吼声,像是建筑工地里钢筋敲打,电钻穿墙。
“找……到…..你了——”它的眼眶弯起来,显得格外兴奋。
我心里一紧,此前从未听过会讲人类语言的咒灵。难道是进化吗?时间不容我思索,我抓起身旁的石块朝咒灵丢去。第一个碎裂,然后爆裂炸开。接着是第二个石块,仿佛是被一双无形地手攥住两端,拧动,然后碎裂……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所谓空间扭动并不是空间自发的变形,而是通过咒力挤压物体,使其变形。所以,只要能看见它的咒力轨迹,我就可以躲开攻击,从而接近它。
我不假思索地把长刀投出去。此时此刻再拿着它已经没有意义了,只会占用剩馀的那只手。趁着咒灵的注意力放在刀上,我飞快拾起三个婴儿拳头大的石子,一边急速冲向咒灵,一边利用石块迫使咒灵沿着我规划的轨迹发动攻击。
距离咒灵还有六米,石块用光了。
“可恶。”我骂了一声,抓下用来固定头发的夹子,猛甩过去。咒灵识破了我的伎俩,对夹子恍若不见。下一刻,我的右腿一麻,然后身子不受控制地开始歪斜。我的速度减缓下来,但是在失去另一条腿之前,绝对不能停下。
三米时,我扯下了脖子上的玉坠。
月光的照射下,玉坠宛如流星,在空中画出一道淡白的弧线。碎开时,点点玉屑如同蝶粉,有如霰雪……
左腿失去知觉。
我撞进咒灵嘴中,这里是最安全的所在。
阴冷的黑雾包裹上来,涌入我的鼻腔,耳道,喉咙,不断搅动着那些最幽暗,最可怖的回忆。它们仿佛沈重的铁链捆绑住我的肢体,牵引着我不断下坠。我的耳边似乎响起了塞壬的歌声,她们告诉我,在深渊的尽头有个无比美丽的世界。那里没有悲痛,没有哀愁,没有孤独。在那里,树木不会枯萎,鸟儿不会停止歌唱,人们只有相聚,没有别离。
那就这样吧。我想。
忽然,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咽喉。天内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你才不是为了保护世界。”她冷笑着说,脖子上赫然是一道汩汩流血的伤痕,“你只是嫉妒我。因为有那么多人爱我,保护我。”
“我为你感到耻辱。”然后是栀子厌恶的脸,“都怪你,都是因为你我才死的。”
“不该把你生下来的。”妈妈说。
体内最后一丝氧气被挤出去,我感到颅骨里渐渐充血,肿胀。压力压迫着眼球,令眼泪不断地从其中涌出。我徒然地张嘴,感到脖颈处的血管突突直跳。
“砰——”“砰——”“砰——”
无数血红色的细线交织在视野里,扭曲翻动,像一条条血色的长虫。
若这是地狱的景象,那我的心脏为什么还在跳动?
为什么我还能感受到痛苦?
为什么?
为什么我还在呼吸?
血的虫朝我飞射过来,我下意识抵挡。
空间开始震颤,从一个碎片掉落开始,这黑色的世界摇晃着,碎裂着,直至崩溃。银色的矛刺入我的眼睛,我看到在如铁的天幕中,一轮盛大的圆月高高悬挂,无比圆满,无比高傲,无比寒冷。
“啊,你竟然还活着。”一个人走来对我说。
护卫队长的头挡住了月亮。他跪下身,像很多年前那样冷漠地注视着我。锋锐的刀尖对准我的心脏,只要微微用力,就能扎破我的皮肤。
血滴沿着刀锋流下。
我仅馀的左手紧紧握住冰冷的刀刃,甚至因为太过用力而颤抖起来。即使是这种时刻,我的身体也不愿意放弃。
“为什么?” 我奄奄一息地问
“这是任务。”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同样爬满了那些红色的虫子,令他的面孔像皲裂的火山石,下面滚滚的熔岩隐约而现。我极力想甩清这些幻觉,可已经没有力气了。
冰冷的异物进入胸腔。
最后的时刻,月亮好像变成了冰蓝色,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眼睛。
它动了。
这个念头刚在我脑中升起,黑暗便如潮水一般将我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