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傩
二零一七年三月,趁学校放春假,我带猫前往了京都。此前,学校教务部的负责人给我致电,询问我有没有意向接替宫泽老师的工作。宫泽先生是我英语组的同事,他同我讲过,他有今年退休的打算。他的腰不好,已经很难久坐。况且他的太太近年去世,儿女也都在国外,如果不是为了学生,便没有留在东京的必要。现在教师的岗位也很紧张。我能获得这份长期教职,想来也是因为他向教务部推荐的缘故。宫泽先生后来还特意打电话过来,请我无论如何要帮他把这批学生带到毕业。他说,他对我是放心的。我感念他的信任,便没去联络理绘在神奈川的朋友。
我租住的民宿在五条站附近,徒步就可以走到京都火车站。民宿的主人也是个爱猫人士,客厅的装饰墙上挂满了猫咪的照片,书架上也摆放着很多关於猫咪的杂志。走过阴凉的木地板,可以看见走廊尽头的浴室。浴缸旁边开了小窗,据说可以在泡汤的时候欣赏后院的风景。院子里种着几株日本红枫,红色的叶片便在窗外瑟瑟抖动,有一种清寂之美。不过,泡澡的时候热气蒸腾,恐怕除了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你喜欢这里吗?” 我问猫。猫与我渐熟,正趴在我腿上,懒洋洋地甩着尾巴。它眯眼打了个哈欠,似乎表示既不讨厌,也不喜欢。我挠着猫头顶的软毛,顺便给它拍了张照片。
至於神社的选择,我想,理应选择一处远离人烟,但结节强大的所在。但现实是,越有名气的神社人气越旺,结界也越强。这并不是因为此地的神明因为香火旺盛而力量强大,只是单纯因为神社可以从游客那里取得足够多的经费,雇佣神官或者咒术师加固结界。在高专时期,我就出过几次类似的任务。
民宿周边都是一样的民居。为了不给周围人惹来麻烦,我在屋子里设了结界,以免有咒灵感知到猫的气息。随后,我照着谷歌地图,依次去拜访了爱宕山丶岚山丶比睿山丶大文字山附近的神社。这些神社的规模都很小,鸟居上的朱漆都剥落干净,也并没有结界存在。即使是有,结界的力量也不够抵御哪怕一个三级咒灵,更不必说咒灵樱这样的人形特级咒灵。
“真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啊。” 我沿着石阶缓缓而下,看着树枝上鲜嫩可爱的春芽,莫名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顺着山路,不自觉地就被导到了半山腰的民居。早春的斜阳照着洁净的路面,有一种温煦的柔情。我计划着在天黑前乘公交回去,等第二天再说。京都是御三家的大本营。为了不让他们察觉,我不能以咒灵的姿态出现,只能和大学时期一样,以普通的方式出行与生活。这没什么不好的。每当诅咒在我体内流淌之时,我能感到我体内属於人的情绪渐渐消退。我必须让自己的头脑变得如机器般冰冷,这样在无尽的咆哮与□□声中,才能理智地控制力量,让自己不至於成为一头只知道吞噬和杀戮的怪物。当时为了让禅院未来尽可能逼真,我用了近乎一半的咒力去塑造她的身体。我不惋惜那些力量,它们的散去让我的身体和头脑轻松不少。
公交车站的对面是一所中学。大门用铁索锁住,栏杆上的白漆也很斑驳。门后就是学校的操场,隔着跑道就是一个很大的看台。假草坪上空空荡荡的,平时在上面跑跳的学生应该都已经归家,享受难得的假期。我没有给我的学生留很多作业,毕竟他们只会在开学的前一天晚上奋笔疾书。这没有意义,倒不如让他们好好休息,好好玩耍,等开学了再用功不迟。
等车的功夫,我在校门口前驻足了一会儿。正准备转身离开,我却听到一串脚步声。
有人在靠近我。
“你是谁?” 问话的是一个穿着校服裙的女学生。她十四五岁模样,一张白净的小圆脸,浓黑的头发结成一根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脑后。她的五官不算精致,倒八眉,鼻梁有些塌,却有一双明亮而黑润的大眼睛。她手中握着一根竹刀,看样子是刚下了剑道课。
一阵风刮过,把我的头发吹到眼前。我微微低头,将发丝勾在耳后。
“你做什么?”她紧紧握着刀柄,大喊道。
这个孩子有很强大的咒力。我想。不知道她和御三家有没有关系。
“别害怕。” 我说,“我没有恶意。”
“你是咒术师?” 她看上去更警惕了。
我摇头,从包里拿出教师证,亮给她看:“我叫雾岛美月,是一名教师。”
“你是从东京来的?” 她狐疑地看着我,“那你干嘛跑来京都。”
我来找神社,我说。她皱着眉,问我找神社作什么。我说,我要把我的猫寄养过去。猫?她说,那你应该去找宠物店。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我说,“但是我的猫吃了咒灵的肉,恐怕没有办法生活在普通人身边。”
她问:“你不是咒术师。那你怎么知道咒灵?”
“一个叫五条悟的咒术师告诉我的。”我毫不犹豫地把问题推给远在天边的五条悟,“你知道他吗?”
女孩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死死盯着我。过了一会儿,她问我:“证据呢?你说你养了猫,有什么证据。”
我楞了一下,想想,打开相册,把我给猫拍的照片展示给她看。她抿着嘴,一丝不苟地审查着我的相册,好像手机上的不是猫咪,而是犯罪现场留下的证据了。
公交车来了。它缓缓靠在对面的站台,一个围着红格子围巾,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老人扶着把手,很艰难地蹭下来。等他拄着拐杖站定,公交车慢慢关上门,喷出白色的尾气,起步离开了。这里远离市区,下一趟公交车可能要四十分钟或一个多小时才来。不过我出门前给猫添了很多猫粮,应该不会饿着它。
“爷爷!”女孩见到老人,眼前一亮,很快地冲到街对面,扶住了老人。
“啊,秋奈,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
“我刚来。”女孩说着,搀着老人慢慢走过来。
老人看了看我,问女孩:“这位小姐是?”
“这是雾岛小姐。”女孩小声说,“她说她的猫被诅咒污染了,想把猫寄养到神社。”
“猫?” 老人扶了扶眼睛,显得有些惊讶,“真的是猫吗?”
“是的,一只很漂亮的蓝眼睛白猫。”女孩秋奈说道
老人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和女孩一样,他的周身也有淡淡的咒力的气息,想来他应该也是某个与咒术界相关的人物。真是奇怪。我想。明明我已经收敛了咒力,若非是五条悟,我在其他咒术师面前应当和普通人无二。
“失礼了,鄙姓诹访,这是我的孙女秋奈。” 老人摘下帽子,冲我微微倾身。我说哪里,也微微鞠了一躬。他说,他在这附近的神社担任神官,如果我不介意,可以随他同去。
“今天天色已晚,我就不多打扰了。”我说,“不知道先生明天有没有空?”
次日上午十点,我带着猫来到了诹访先生口中的今宫神社。老人已经站在鸟居前等待了。
“早上好。” 他先是对我说,又对趴在航空箱里的猫说了一遍。我替猫感谢了老人,由他领到了院内。神社内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花圃里星罗开放着浅白的小花。修剪整齐的青草散发着清香,和泥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令人神清气爽。
两只黄蝶翩舞着经过我的眼前,绕过庭院正中那棵粗大的古树,便不见了踪影。
这是一棵枫树。它的腰间缠绕着白色的绳结,在那苍老的树皮,虬结的枝干间,有茸茸的青苔生长着。点点的新绿自浅灰色的枝头生出,由风吹着,轻轻地摇晃,给这庄严又添了一丝灵动。
“这是平安时代种下的。”诹访先生介绍道。
“它在这里守了快一千年了。” 他感慨道。
我仰起头,凝目望去,以这棵老树为中心,神社被一层玻璃罩子似的结界笼罩着。难怪我先前发现不了这个地方。对有咒力对人而言,这里不过是一处普通的民宅。这样漂亮的结界不仅需要很高明的技巧,更需要强大的力量支持。
“它在守什么?” 我问。
老人的目光落在航空箱上。先进屋喝杯茶吧。他说着,引我进了茶室。穿着巫女服的秋奈端着盘子过来,将茶水摆在桌上。经老人同意,我把猫从航空箱里放了出来。比起刚进我家,它在这里显得安适许多,踱到老人旁边盘成了一团。“真漂亮啊。”老人的夸奖让我很受用。这意味着我对猫的照顾有了些效果。
“听说昨天秋奈对您无礼了。”老人说,“请容我先向您道歉。”
“请不要放在心上。”我说,“这是对陌生人应有的警惕。”
老人摇摇头:“秋奈是个很特别的孩子。她的眼睛能看到这世间很多非凡之物。听说您认识东京的五条先生,那想必您也知道他的六眼。”
“他是个高明的咒术师。” 我说。
老人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道:“咒术师中,有三种人天生就背负着诅咒。第一个是苍天之瞳,六眼的拥有者。这对眼睛能看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所以也叫全知之眼。第二个是死神之瞳,它的拥有者可以看到一个生命的灵魂。秋奈拥有的就是死神之瞳。而最后一个,则是因果之瞳。这对眼睛可以看到万事万物的起源和终结。拥有因果之瞳的人甫一出生,就会因为无法承受巨大的信息量而死亡。所以,因果之瞳又被叫做神之瞳,因为这种力量只有神明才可以掌控。”
禅院家的人认为,咒力的延续依赖於血脉的传承。按照这一理论,那死神之眼应该是诹访家的独特能力,恰如六眼之於五条家。老人诹访告诉我这个秘密,是在向我表达诚意吗?
“原来如此。”我说,“那秋奈从我这里看到了什么呢?”
“一个让她恐惧的存在。” 老人凝视着我,目光清明锐利,“但她太年轻,还没足够的勇气去直视恐惧。她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看到事物的真实。”
“那您眼中的真实是什么?” 我问。
老人摇头:“我眼中的真实,未必是你心里的真实。一切真实,无异於虚幻。一切虚幻,却又无异於真实。世人之心与众生相貌都是无常,而若将这无常视为真实,只能是徒陷迷津。而若将这无常视为虚幻,那人生也不过是幻梦一场。你既然问我何为真实,那我只能告诉你,你相信什么,什么就是真实。”
“先生,我还有一事想要请教。” 我斟酌着说,“请问我的身体里,只有一个灵魂吗?”
老人笑了笑。
“你有几个灵魂,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他反问。
“我只有一个灵魂。” 我说。
“那我也只看见了一个。” 老人慈祥地说。
“至於这只猫。”他的声音严肃下来,“如果我没有看错,它应当不是这世间应存之物。”
“您的意思是——”
“它早该死去了。但它体内的东西又让它活了下来。”老人扭过头。他目光所在是一处古旧的屏风。那上面的图画因为空气的氧化而斑驳模糊,却又让那画上的线条有了若隐若现的扭曲之感。我读过芥川先生的《地狱变》,那字间勾勒出来的恐怖我至今历历在目。而我眼前的这幅屏风,虽然是画着人间的景象,却比地狱更像一所地狱。
从上而下,只见一个赤红色皮肤的魔神占据着画面的中央。它盘腿而坐,左右各有一张凸嘴獠牙的巨脸,四只粗壮的手臂从两肩和后背延展开,各抓着一个面容痛苦,□□如白猪的奴隶。其中一个奴隶的头已经伸入了魔神的口中,他的双臂被紧紧攥在魔神手掌,没有束缚的双腿在空中乱蹬。他下面的女奴长发披散,哀戚的脸上是涟涟的泪水。而魔神周围,那穿着宝蓝色丶新绿色丶枫红色的公卿大人丶貌美如花的宫廷女侍丶手持禅杖的僧侣丶顶着黑色高帽的阴阳师,跪成一圈,无比恭敬地朝拜着它。而在画面的角落,腰佩长刀的武士正牵着一串衣不蔽体的人们。烈烈的火焰在画面上跳跃着,这些可怜人的命运似乎昭然若揭了。
“两面宿傩。” 老人轻轻说道。
在高专的时候,日向部老师介绍过有名的咒物。而最有名,也最危险的,莫过於两面宿傩的遗骸。它是千年前的诅咒之王。无数的咒术师曾经如飞蛾扑火一般去讨伐他,但都纷纷失败。古书中记载,是勇士武振熊将他诛杀。人们用火烧它的躯体,但馀下的二十根手指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摧毁。后来,这二十根手指散落在日本各处。由於它们有强大的力量,可以震慑弱小的咒灵,便被当成守护结界置於咒灵密集的地方。
“这只猫吃的是宿傩的遗骸。”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正在舔爪子的猫咪。但是怎么可能啊,手指那么大的东西,一只普通的猫根本无法吞咽。除非有人切开它的肚子,把手指塞进去。可谁又会做出这种事情?那帮老头子的脸在我脑中走马灯一样地轮转起来。究竟是谁。我苦苦思索,百思不得其解。
“很有可能。”老人说,“它体内的诅咒和宿傩手指的气息很像。我虽然年纪大了,但对宿傩的气息我不会认错。先前你问我,神树守护的是什么。我现在告诉你,这不是守护,而是镇压。神树之下埋葬的,就是宿傩的手指。”
阳光将树枝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在枝影摇晃间,两只麻雀啾啾地叫了起来。
“我听说,当宿傩的二十根手指聚在一起之时,两面宿傩就会覆活。” 我低声说。
“这只是传说而已。” 老人喝了一口茶,“但手指之间,确实会有联系。它们相互吸引,相互影响。如果有一个咒灵吞吃了手指,那手指就会控制它的行动,去找寻另一个手指。直到所有的手指都被吞噬,这个咒灵就会拥有宿傩全部的力量。”
“但这是不可能的。”老人看向窗外的古树。
“这怎么说?”
老人看向我:“没有咒灵或者是生物可以承受超过两根手指的力量。在完成吞噬之前,它们的身体就会率先崩溃。”
他将猫抱了起来,放在膝上:“而这只猫之所以没有崩溃,是因为它的体内还有另一股力量压制着宿傩。”
我凝视着猫。谁能想到,这具小小的身体里竟然会有如此多的秘密。
“是什么力量?”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
“原谅我无法形容。”老人说,“我只能看见,它和宿傩的力量相互制衡,谁也无法完全吞噬掉原本的灵魂,夺取这具身体。”
“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啊。” 他感慨道。
猫朝我眨了眨眼。它的眼珠映着阳光,仿佛两颗蓝宝石那样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