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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成道:“沈容姐姐说,她得了第一也没有什么用处,若我得了,奖励里有一匹汗血宝马,她说届时让她骑一骑。”
幽瑟楞了楞,电光火石间,忽然闪过一丝记忆来;香诺目光稍移,看向幽瑟,略疑问的语气道:“怎么记得咱们也有一匹纯种的汗血宝马?”
幽瑟不置可否地一笑:“是有,用以上贡,只是来时病了,现下不知好未好全,索性没有上礼单。原来她是为着汗血宝马……。”
香诺没再问这个,却问:“不过,你们三个怎么落后那么多?”另一个指的是张韵生。
兰成叹了口气:“四姐姐,当时你也瞧见了,那只大虫扑过来时,不知怎么的,似认得张小姐一般,就逮着她扑去。沈容姐姐虽然机敏,射出箭矢,但那时候已经惊了马。姐姐你大约没有看到吧,张小姐那时正在我的旁边,她便狠狠摔下了马。”
香诺捂了捂嘴,很是惊讶,“那之后呢?我倒确实不在你们跟前,人多,没注意到这件事。但你这么一说……”她回想了想,“怪不得到了终点后,张小姐的面色始终不好。”
兰成搅了搅垂下来的一缕头发,说:“是呀,她摔了马,这本不干沈容姐姐的事,沈容姐姐却爱管她,扶她上了她自己的坐骑,自己却安抚着那匹惊马,我在一边瞧着,所以我们几人都耽搁了些时间。”
香诺轻抚了抚嘴唇下的痣,若有所思:“还是个好心肠的姑娘?”
兰成嘻嘻一笑:“沈容姐姐很好的。只是,她,她似乎身份不高。”
香诺挑了挑眉:“真的么,我观她形容举止,也不像什么小门小户的姑娘。”
幽瑟也道:“旁的不说,单她在那里一站,如柏如松的模样,便是旁的侍女所不及的。”
兰成忽然说:“诶,那哥哥你说,她会是什么身份?”
湛蓝眸光闪了一闪,幽瑟微微垂眼,摩挲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心里蓦然浮现出乌支王子的恳求来。他说要自己帮忙设计一场英雄救美,他先才应了,毕竟乌支许的好处,也甚合他的心意。
至於现下,他却要仔细考虑考虑,如何设计了。
这雨无休无止般打天上往下倒一样,劈啪不停。
絮絮从温泉池子里爬上来,穿好衣裳,寒声就在边上絮叨起来:“娘娘身上累不累,奴婢给娘娘按按?一会儿再睡睡,到了晚间,还要侍奉……”
絮絮扬了扬脖颈:“睡个屁,走,还有那样多烦心事要处理。你去要两壶酒来,……”
寒声楞了楞:“啊?”
絮絮还多问了句:“你打发人问问小顺子,虎皮弄下来没有?弄好了裁剪一半,送到碧垣听雨,给柔狐的七公主。此外,虎骨泡酒养身,叫他拿去给皇上——罢了,此事还是本宫自己来,叫他备好东西。唔,还有什么来着……”
她敲了敲额角,总觉有什么事情忘记了,转悠两圈,寒声道:“娘娘忘了,那个柳主事不让娘娘喝酒。”
絮絮一跺脚:“他是个什么东西,怎么就敢——哎,这事先放放,我终於想起来什么事了,上午那个倒霉的张小姐摔了马,不晓得情形怎样了,我还得去瞧瞧她。”
寒声呆了呆:“娘娘别着急,先歇歇,早间的事,大抵也累坏了。”
絮絮随意端了小几上一盏凉茶,喝了一口:“事多,分/身乏术,那能怎样。哎。”
雨倒愈下愈大,从温泉处出去,絮絮撑起紫竹伞,眺望了一番山路远处,这一条修葺上来的青砖石阶两侧掩着幽幽碧草,雨雾缠裹,一片绿意赏心悦目。
絮絮刚下了两级台阶,猛听天际一道轰隆雷声,雨更加急促地打在伞面上,劈里啪啦地直响着,她略蹙愁眉,忧愁道:“照这样来看,马球赛大约是要延期了。”
她心里莫名起了些奇怪的感觉,突突直跳,仿佛即将有什么大事发生。
但如今,又会有什么大事呢?
她是低调来浴兰池的,回去也是低调回去,身后仅跟着寒声并两个侍女,才沐浴过,骤雨却寒得很,她格外裹了一件薄绿绫罗的衫子,迢迢缓缓在山路之间行走,似都融在这满山滴翠的色泽里。
絮絮回了烟澜载水,换上衣裳的间隙,忽然又听夏萤道:“娘娘,刚刚二公子遣人送了份信件来。”
她道:“知道了,放那儿。”一面换好出门的装束,一条金缕缠枝莲纹裙子,又叫寒声挽了个富贵的发式,簪上凤皇钗,妥帖得宜,刚拾起桌上信件,夏萤已经取来了要带去看望张小姐的药材,遂又搁下来,起身道:“咱们走罢。”
到这个时辰,雨倒是短暂歇了歇,絮絮既然穿了华丽些的裙子,少不得要搭一双华丽些的鞋,而这些华而不实的鞋最不能浸水,只好唤人来擡辇轿。
大约的确是泡温泉过后,人易困倦,现在她坐在辇轿上,任它一摇一晃,便十分打瞌睡。到了秋鸿馆,门边一树梧桐在雨风里飒飒地响,她陡然被上头滴水滴进脖颈,凉得清醒过来,抚了抚眼睑,睁开眼睛,挤出笑意来。
若作为容絮絮,她才懒得管张忧家的女儿死还是活,她爹跟张老头一贯是不对付的;奈何容絮絮做了这个皇后,便得爱惜臣民,聊表关怀了。
这是责任,她也不能不管。
……也不晓得这个妆容是不是浓丽过头了,她又轻抚了抚唇上殷红口脂,可不要被这张大小姐认出来。
絮絮还在遐思着,已踏入了秋鸿馆的门,侍候的婢女恭敬行礼,细声细语禀道:“娘娘万安。大人前往十万琼英议事,小姐在睡着。”
她“哦”了一声,端庄优容地随她进了室内,转过回廊屏风,紫云纱帐里确实躺着位睡下了的美人。
也许是走动的动静惊醒了她,那位睡美人烦躁地翻了个身子,张嘴就训斥:“不知道轻点儿,好容易才睡下。”
那个侍女吓得不轻,瞄了眼皇后的反应,见她神色好整以暇,还淡淡笑着落座在一边,不知可有为小姐的无礼生了气,慌忙几步到了床边上推了推小姐,急迫唤她:“小姐,小姐醒醒,皇后娘娘来探望小姐……”
絮絮甚至还在椅背上靠了靠,露出一段修长雪白的脖颈,颈项上戴了一条石榴红珠链子,愈衬显冰肌玉骨,如雪白皙。她笑了笑,启声温和道:“张小姐,太医看过怎么样了?”
床上那个姑娘骤然清醒,连忙起身请罪:“娘娘恕罪,韵生不知是娘娘凤驾……”
说话间作势要下来,絮絮没有亲自去扶她,使意叫寒声过去按下了她,寒声道:“张姑娘别怕,娘娘听闻姑娘不小心摔马了,来瞧瞧姑娘。”
“是呢,倒是本宫来得不巧。”
隔着紫云纱帘,双方神色都不甚清晰,絮絮只隐约望到她低垂下头,不知是在想什么,但大抵有些心事,不由也蹙了蹙眉。逢场作戏的客套话她自然是要说一遍,问清了太医说是摔折了腿,又摔伤了胳膊,要将养半个月多,大抵才能动弹。
听到张韵生自述,她跟前的侍女还极配合地垂泪,啜泣了两声,细声细气:“呜呜小姐怎么就被那畜生惊着摔马了……”
寒声便知趣地将精心挑选的药材拿给了这侍女,絮絮撑着腮,笑道:“这是本宫一点心意,给你们家小姐好好补补罢。”
是一条老参。
不得不说她收集药材这个癖好是越来越厉害了,以至於翻开库房,多半值钱的宝贝都是各色药材。旁人私底下也说她不单喜欢自己收集,每逢送礼赏赐,也多是拿药材送人。
那些人的话,她一贯当做放屁,他们偏爱奇珍异宝,金玉珠宝,殊不知药之於病的大用,有时候可是有价无市的东西,她收集的好东西等闲还不会给人呢。
出了秋鸿馆,絮絮倒拧了拧眉头,问寒声:“怎么觉得这张小姐也没那么病重。”
寒声嘟了嘴:“还很不敬,娘娘不在乎,奴婢却觉得气愤。”
絮絮回头瞧了一眼,叹了口气,说:“叫太医仔细看着罢。”
但是张家丶宋家丶楚家,确实跟她容家不对头,他们家的姑娘不喜欢她,那也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可不代表她要忍着她们,届时双方势必有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毕竟谁都想坐那第一把交椅,不是么?
絮絮回去便困怠至极,三下五除二换下衣裳躺到床上睡去了。雨打檐,淅淅沥沥地入了梦。
虚无,缥缈,像茫茫雨雾里生出来的幻境,她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絮絮。”
那样的声音熟悉而陌生,熟悉的是语调,陌生的是嗓音。她循声去看,不知何时雾色散尽,尽头处立着一个人,那人的身形模样,她都认得,张开嘴,却很犹豫应该唤他什么。
阿铉,还是三郎?
这个梦短暂得如烟花的光,她便醒来,而面前的确躺着一个男人。从这个角度,能望见他跌宕有致的侧脸,那么锋利的眉眼,像寒山的骨,峻拔瘦石,一笔前朝大家镌刻石碑上的魏隶。
他未合眼,仅在凝视虚无,她动了一动,发觉手是被他握着的,心里惊喜了一下,紧接着他注意到她醒来,目光瞥过来,轻轻一笑:“你今日大约累了。晚上有什么想吃的?”
她的确被问得懵了懵,想吃的,唔,这时还答不出个所以然,但她脑子却缓缓浮现出那个梦境里的前生,记起在兵荒马乱的时候,她生了病,他蹲在炉子前给她煨小米绿豆粥的情景。
柔和的光晕布满狭窄斗室,那橘黄色的火光映照他的容颜,他的漆黑眼睛不近不远地笑着注视她,似乎少看一眼,能让他掉一块肉似的。她说想喝粥,他便给她熬粥,其实她在想,若她说想要天上星星,是不是他也会想法子给她弄一颗来?
炉火温暖,光芒柔和,火烧着柴枝劈啪声也让人觉得开心,他们以前,是那么……
沧海桑田,那一切都已不覆存在,就像她近日,已经不常做那个梦了,如果不再回忆,或许就要忘记,从前他是什么模样了。
现在他这么温柔地问她,让她一个恍然,唇齿轻颤了颤,囫囵两个字出来:“喝粥。”
她不知她所有神情悉数落在身侧男子的眼中,他的眼亮了又暗,暗后愈加幽深,那样看她,甚至有几许盯着的意味;但她目光却是涣散的,眼眸里若闪若灭的光告诉他,她是在回忆什么。
回忆什么呢?
他盯着她的唇瓣,与早间那个淡然素雅的妆容大不相同,这时候的口脂,浓丽如一朵烂漫枝头的经雨芍药,饱满诱人,色泽明艳,仿佛诱惑他一般翕张,吐出两个字时,他便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这是真实的触感。
他心跳停了一拍。四目相对,眼睛离得这样近,近到可以看清自己的模样,映在对方眸子里,她呆楞着望他,他也在她的眼睛里望见自己这时的样子——这张从来保持冷漠威严的脸,仿佛撕开一点裂痕,让里头包裹的七情六欲快要决堤泻出来一样。
他的唇和她比起来还是太凉了,他想,旋即轻轻离开她的嘴唇。
她清晰看到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单手撑在她的枕边,方才被忽视的雨声,这时候极清晰地入耳,他淡淡道:“好,朕吩咐人去做。”
她笑得极其甜腻,甜腻得能让人溺毙於如此的光色之中,他俯视她,一臂的距离,她的秋水般的眼眸不知可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也一并泛着蒙蒙水雾似的,漂亮极了,她模模糊糊说:“从前……”
可这两个字方出口,她便住了口,像什么也没有说过,脸上却流露出一抹羞涩甜蜜的笑意。
她向来是个明艳潇洒的性格,这样的神情鲜少出现在她这张倾国倾城的容颜上,她从来不知道她做出这样小女儿家的情态时,是多么让人贪婪渴盼地想把她的胳膊按住,狠狠地欺负她,——但正因为鲜少见到,才会去想,她是为了谁而这样笑?
雨声太急,天色亦已晚了,唯一一盏拿来照明的烛灯已不够用,在案头空明灭。
“刚刚,你猜我梦到了谁?”她笑起来,伸手去拉他衣襟上系得整齐的衣带,他垂眸盯上那只细瘦的手,真难想象,看似柔软雪白的手,却有操弓射虎的本事,他顺着问:“谁?”
蕉窗原来开了一小条缝隙,窗外的雨的清新气息从那里漫了进来,她说:“梦到了三郎。”
他闻言,一直紧绷的眉目仿佛松开了一些,眼底仿佛也多了点笑意似的,依然端详她,刚醒来的睡足了的美人,像慵懒绽开的芍药花,“哦?朕怎么样?”
她眸光迷离了一些:“梦到一片白茫茫的地方,三郎在轻声唤我。”
他任由她的手在他衣裳上作乱,系带将松将落之际,他轻按住她的手背:“唤你什么?”
她仔细回想一样,情景不甚清晰,但声音却是清晰极了的,她描摹着他的语调,缓缓道:“絮丶絮。你还唤了好几声呢——”
她兀自笑得开心,手腕忽然被捉住,接着一阵衣料摩挲声,她不知怎么他突然起身,挡住那盏烛光,影子仓促洒在她面前,他声音仿佛冷了一点,不知可是她的错觉。
“这样。”
他眉头又那样紧蹙起来:“……朕吩咐人去熬粥。”
她总觉得他好像突然生气了。
但她也不是个猜人心思的高手,不知是不是生气,还是什么。
哎,她心中叹息,猜心思的事,还是交给旁人吧。
她懒洋洋地翻过身来,趴在床上,仰起下巴望到桌子上那只机关小鸟,拿到手里把玩了一番。
谁知道这机关小鸟也不知出了什么毛病,今儿怎么拨弄机关也不会叫了,她撅着嘴很不高兴地拍了好几下,依然没有好。
她唤道:“寒声!”
寒声匆匆忙忙进来,说:“娘娘怎么了?”
她沮丧地举着机关小鸟给她瞧:“它不叫了,你会不会修?”
寒声皱着眉,左看看右看看,也没有捣鼓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她出主意说拿去给扶熙看看,她表示皇上见多识广一定会修理这些东西;事实上她猜得也不错。
等扶熙回来时,他已换了一身玄袍玉带,束整齐了冠戴,乌黑的发梢泛着雨水的寒意。她还在鼓弄这机关小鸟,见他进来,极热切地凑过去,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三郎,你会修吗,它原本会唱歌,还能叫人,今天好像坏掉了。”
扶熙瞥了一眼她看得很是重要的这只机关鸟,没有什么特别的,接过来,沈默着仔细查看里面的机关。原来是锈蚀了,他正要开口说怎么修好,但随意问了一句:“这是哪儿来的?”
絮絮一下子绷紧起来。理由都是现成的,那自然是叫采买的姑姑去山下市集里淘买了些有趣的小玩意回来,譬如木刻小人,核雕小船,她格外喜欢这个机关小鸟,便放在身边——
但这时她结巴了一下,他敏锐的目光便捕捉到这一丝不自然,容色更加冷了一些。
“这个是别……”她也不知怎么眼前突然冒出那个人的模样,那个白衣白靴,飘飘欲化的男人,——她差点把他说了出来。
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说:“是二哥哥送的。”
她心虚地低下头,暗暗忖度不晓得擡哥哥出来有没有用,又牢记小时候哥哥的教导,那就是你要撒一个谎,首先自己要相信它是真的,旁人才会相信它的真实。
索性她又重覆了一遍,语气更加坚定:“是二哥说在外面的市集里买来送予我逗乐的。”
她还自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说着说着,她抱上他的胳膊,低声说:“上次……三郎说等我病好了,带我出去玩;什么时候出去呀?”
他心中一时覆杂,眼光也覆杂地看向她的发顶,她柔软的脸颊蹭过他手臂,他淡淡道:“改日,最近事情繁忙,……你知道。”
他顿了一顿,将机关小鸟塞回她手里,“这个修不好了。”
她顿时很是失望,抱着它,神色郁郁,又很期盼地擡头看他:“真的修不好了吗,……”她低声喃喃了一句,“它原本还会唱歌。”
他静了一阵,才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尽量放柔缓了声音,道:“饿了吗,下楼用膳罢。”
尽管他已很克制,但见到她的失落,心上依然燃起一丝摇曳的火苗,转瞬燎原,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率先转身。
絮絮还在为自己那只机关小鸟之死而片刻伤神——其实她不大爱为什么失落哀伤,过一会儿也许就好了,毕竟是她的爱物,陪了她也有这样多时日了——虽然扶熙说修不好了,她不知是不是真的,但多半已经相信,可看他莫名而来的冷意,她觉得怪异。
她连忙放下机关鸟追上去,他放缓了脚步,她才追上,挽着他的胳膊,抿嘴笑说:“不知道是什么粥呢?”这个笑,其实有一点强颜欢笑的意味。
她转变得这样快,快到连扶熙都怔了一怔,敛尽了刚刚那些不由控制的不悦。
粥是碧梗粥,搭了几道北地风味的菜色,佳肴美馔陈列在她面前,她又茫然回忆起那个已经渐渐不清晰的梦境,那时候,与现在的日子,当然称得上天壤之别。
可为什么她还是觉得有一隅空落落的,——她是太矫情了吗?全都已经变了,她执着的人或事,林林总总也算是让她得偿所愿,为什么还要希冀能跟从前一模一样呢?换言之,就算让当初的他们未经过什么轮回,到这般的富贵中来,又真的能一成不变么?
所以,她应该珍惜这样的时日,最贪心的最后总归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在这么电光火石间思绪万千。
她总觉得今天这场雨来得很不凑巧,雨线这样长——今天也是这样长。
扶熙说事情忙,那就是真的忙,所以难得今夜他便没有歇在烟澜载水,说是召了好几位臣工连夜商榷急事。
大约是这段时间太过浓情蜜意,以至於稍微远离,她都要不适应了,独自支着金丝枕,明明白天疲累了,现下却睡不着,又拿过机关小鸟来把玩。
机关小鸟自然还是坏的,她沮丧地拿在手心翻来翻去,最后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躺下后更加睡不着,不知是因为他不在身边,还是因为机关小鸟。
“寒声,明天你再拿去问问其他人,看看有没有人会修的——就说本宫有重赏。”
寒声领命离去,絮絮听着这一夜的怒雷急雨睡去。
雨天,没法进行武赏,大家显而易见地都比较闲,除了敬陵帝和他倒霉催的臣子们。
各位大人当然也不知昨夜里,这雨打芭蕉恰听愁的宜酒宜睡眠的良夜,皇上作甚把他们一个接一个叫起来干活。
容深也不知道皇上为什么点名他,让他出去巡察周围州县官吏,别无他法,他只好领了这苦差,心里却在想自己言行举止哪里出了问题,——最后还是思索了一遍是不是妹妹又惹了皇上。
他叹息一声,大抵是了。昨儿他递的信,还不知妹妹做什么反应,但待他回来,至少又得一个月。
寒声一早捧着娘娘的宝贝小鸟出去,原是打算去问问二公子能不能修,却得知二公子外派公事出行宫了,少说得一个月,瘪了瘪嘴,只好转问小顺子会不会。
小顺子哪里懂这样高深的机关术,只得说:“不如奴婢问问采买司,再给娘娘买一件一模一样的回来?”
买固然要买一只,这只也是娘娘爱物,能修当然最好,寒声点点头,自己则又去问随同来行宫的其他人。在各府司局里问了一遍,却都没有人会,这时连她都要相信,这小鸟是完全地坏掉了。
回去时,她把结果告诉娘娘时,娘娘那张脸顿时垮了下来,她郁郁道:“怎么会这样,一只机关鸟而已。”
雨暂时停了停,天色仍旧阴郁,不见晴光,但也是盛夏里难得的凉快。
昨日她们商议着一道喝酒,絮絮那时笑说自己身份低微,估计组织不了什么雅集小会,兰成公主便很主动担下了这件事,说到时候便去白玉湖畔设个野会,谁来都行。
坐在镜前,她托着腮,发着楞任由寒声摆弄她的头发,最后在寒声费尽气力梳了个五凤朝仙髻后,轻轻说了一句:“寒声,还是梳个姑娘发式罢。”
寒声:“……”
絮絮瞧见她鼓着腮帮子瞪圆了眼气呼呼的模样,扑哧笑出声来,一只手搅了搅散落在跟前的发丝,说:“寒声姑娘行行好,看我都痛失爱鸟了,可怜可怜我罢。”
寒声自然拿她没办法。
她摇身一变就从雍容华贵的娘娘变成平平无奇的姑娘,穿上那身碧色宫装,还挺新鲜地对着镜子转了个圈圈。每当她散发不挽髻时,就会恍然生出她尚未为人妇,还是待字闺中的小姑娘的错觉。
这感觉令她眷恋。
寒声瞧着自家的娘娘,心里划过一丝不忍,瘪着嘴,想说却很不敢说。既然娘娘这么不喜欢宫中的束缚……当初何苦,何苦要那么快出嫁呢,否则,娘娘还可以在家多待些时日,还可以快活好多年。
寒声不能理解她,不是没有缘由的。
个中原因,她却一个字也不能与人说出。她从前找他,翻遍山河地找他,突然有一天让她找到了,换成谁,谁又能等得及,若继续等下去,又会发生多少变数呢?
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她在韶京待着的日子虽不多,也不短,多少知道正值婚龄的各位皇子殿下,都是很多人虎视眈眈的角色。
她打听过,他没有什么心上人,也没有什么指腹为婚的婚约,那时她很庆幸。这样,遇到就不算迟。
她前世活也不过二十多年,没有活到一个看破红尘的年纪,这一生又是从头的繁花似锦,想要什么,就争取什么。
得到了,就会有代价,代价是这样宫闱深深的束缚,她那时不知不懂,如今切实感到,才悟到从前快活的日子,以后都不能过了;可是这就是她那时付出的代价,她可以后悔,但能够重来么?
她不愿意耗费心神在这些已经无可改变的事情上,倒是能在当下取得欢愉,比起后悔更加重要。
絮絮独自出门,沿着白玉湖走了半天,因为是个侍女装扮,姿仪也挑不出毛病,加上“皇后娘娘”这身份几乎未在人前露面,各位大多识不出她,她也就大摇大摆前去。
果然远远就听到女子嬉闹声,她心想还是小姑娘活泼带劲,个别男人真的太闷了。
絮絮沿着水边栈道徐徐行去,湖风带寒,吹得她长发胡乱飘飞。这身浅碧纱裙上层层叠叠绣满荷叶,招展开恍如风荷举。
集会的姑娘们原本各自有各自的乐子,不知谁忽然叫了一声:“快看!”
姑娘们的目光便全都顺着看过去,只见湖水之滨,款款行来个仙女般的姑娘。碧如荷叶的宽袖衣袂尽皆在浩荡湖风里飘摇着,大抵还是天色太暗淡,像行将有雨,乌云滚滚打天上过,如此天色,愈加显得她裸露出来的颈子的雪白来。
远远地望,她似从天宫玉殿里来。
昨日见她,她是艳烈不可方物,今日再见,竟成了远观不可亵渎。
像一支亭亭的荷,但荷并不够她的秾艳。
嬉闹声竟刹那静下来,仿佛不忍打破这般美丽的景色。
还是兰成率先迎出去,向她挥手:“沈容姐姐!”
闻声,原是在一路观赏湖光山色的絮絮转头,就见到那边小跑过来的粉衣小姑娘,果然是兰成。她立马也加快脚步,兰成直往她身上扑过来,笑成一团儿,在她怀里,说:“还以为姐姐不来了。哼,姐姐若是不来,我就算去上门,也要把姐姐逮过来的。”
絮絮道:“你们几时到了,这么早?”
兰成说:“雨刚停就来了。姐姐,我这次搬了我们柔狐的烈酒,保准你一喝就上头。”
絮絮:“……这个烈酒么,姐姐我还是不太敢喝的。”她已被扶熙屡次管束不准再喝太烈的酒。
她若是又烂醉了回去,也不知他要怎么——兰成并不知道这么一层,心里却计较着,届时骗她饮一些瞧瞧,她怎么也不相信沈容姐姐不能喝酒。
到了席上,湖风吹得冷了,正好有个姑娘温好了酒端过来,笑盈盈说:“来,先喝这杯暖暖?”
絮絮留了个心眼,坐下来却未接,问:“这酒烈吗?”
那姑娘正准备说这可是柔狐名酿,有个意译过来的土名字叫一杯倒,兰成已先接过杯盏:“这酒性温吞,不甚烈不会醉的。”
絮絮便尝了一口,入喉好似没什么,但总觉有股子热辣劲。
呵,还挺上头,她盯着这酒杯,一口气喝了干净。扭捏才不是她的做派。
絮絮想起自己来此还有一件事,斟着酒,又笑着问兰成:“公主,不知道那匹汗血宝马,可有成你的囊中之物?”
兰成一拍脑袋:“哎,姐姐不知道,那匹马,皇帝陛下赐给了戎狄王子……”她擡眼看到絮絮表情一怔,“耶律升?”
絮絮懵的一瞬里,想,他明明知道她很想试试那匹马的,可是给耶律升,她自然不能死皮赖脸去求那个戎狄王子。她吸了一口气,她当时都那么说——他有没有知晓她的向往呢?况且,他还反问了她那句话,其实她自那句话后一直在等他说,说领着她去马场见识见识。
她只是没有很直白地说出来,他明明知道的。
可能就是暗暗较上了劲,但最终她没伸手要,他也没主动给,这自然还是她输得凄凄惨惨。
她心里忽然有点失望,淡淡垂下了眼光。
兰成自忖自己这一招叫做欲扬先抑,看她失落,立即给她空了的酒杯斟满,说:“不过,姐姐,我倒是另有通途。”
她唇边扬起大大笑容,絮絮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苦闷,旋即也勾了勾嘴角:“哦?什么通途,说来听听?”
兰成便直起腰,背起一只手,颇老成地说:“我们柔狐,此次也是领了一匹汗血马来的。昨日我同哥哥看过,病已大好,可以跑马——姐姐,走吗?”
她黑葡萄般的双眸闪闪发光地瞧着絮絮,絮絮一下子被她这模样逗笑了,站起身点了一下她的鼻尖:“你不早点说。”
早点说的话,她刚刚何必为个男人暗自生闷气。
兰成说:“那咱们现在就走罢!”
絮絮还环顾了一下在场的姑娘们,却没有瞧见那四位戎狄姑娘,同兰成前去马场的一路,便问她:“戎狄的几位姑娘没来?”
兰成皱了皱眉头:“确实没瞧见她们。明明是她们昨日先提,今儿却不来,……”
絮絮漫不经心一笑:“可能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设在狩鹿林之北的马场更是宽阔得无边的存在,不得不说这片沃野,实在是跑马的好去处。
絮絮跟着兰成去见那匹汗血宝马,这时候满心都是欢喜,颇有一种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感觉。
谁知到了马厩,被看守的小吏告知,柔狐的马已经被王子殿下牵走。兰成显然没预料到这件事,“啊”了一声,嘟囔说:“哥哥怎地也不同我说一声?”
絮絮虽然有些失落,但因为早已做好预设,这时还笑了笑,拍了拍兰成的肩膀:“看来不太巧。不过,既然来了,那跑两圈再回去?”
说着开始挑选马匹。小吏忙地殷勤伺候她选马。
兰成见她这么乐观,心里不由埋怨起哥哥,不是都说好了,怎么这时候把马儿牵走了?
选马的时候,絮絮若有若无问那个小吏:“戎狄王子也把汗血马牵走了么?怎么没有见到?”
小吏说:“早上牵走的,王子说打猎去,到现在没回来,或许在哪里避雨。”
絮絮点了点头,心想,可能有些东西,就是命中无缘的。
她已选好一匹黑马,不过衣裳不合适,好在兰成多带了一套骑装,是他们柔狐偏爱的火红色。
换上这么一身骑装后,兰成眼睛都快要看直了,“姐姐,你穿红色分明这么好看,做什么穿那些淡色的衣裳。依我看,要红,红得烂漫才好。”
絮絮笑起来:“红色引人注目,也是要分场合的。”
主要还是她从前喜欢穿红色,以至於远远看到那么个红人儿就能知道是她,太过引人注目。她这两日为掩盖身份,才听从寒声姑娘建议,改换成那般淡雅的颜色,如此不会被人一眼注意到才好。
兰成也牵出自己的坐骑,一匹枣红马,两人便骑上马,飞驰而去。
都是驭马的好手,虽然这黑马跟她不熟,也不妨碍她三两下驯服了它,一夹马肚就离弦之箭般飞了出去,这风驰电掣的快感,是昨日在骑射场上所未体验到的。
迎面的风撞击着脸颊,天地因为浓云滚滚而显得狭隘了,絮絮一口气驾马冲出老远,甩开兰成一大截,又在前头等着她。但见兰成快追上来,便又坏心思地快马飞驰向前,这样你追我赶。
速度带来快乐,诚不我欺,她总觉这样快的速度,便能把一切烦恼忧愁都抛到身后去。
哪里知道,这时候头忽然开始犯晕,眼前模糊清晰交杂,远处的景色已然不清晰了,她还沈浸在刚刚那般的快慰神思里,只当做是急风吹得发晕,想着停一停。
远望到前方有个小坡,她想,就到那里歇一歇,顺便等等兰成,她便拉缰绳,小黑马逐渐慢了下来,她喘着畅快的气,驭马徐徐地往小坡上去。
但她终於慢吞吞到了坡顶,却望到了一些人。
她一眼就望见那匹灿如黄金丶异於常马的汗血宝马。有四个戎狄装扮的姑娘伴在马儿旁边,还有远远在旁边看着的柔狐王子,以及一些仆从。
骑着汗血宝马的不是戎狄的六王子耶律升,也不是柔狐的三王子幽瑟——而是……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可是那个人,她不会认错的。阖宫上下,仅有她是真正的扶风弱柳,就连这时候坐在这样高大威猛的马背上,依然显得孱弱。
是……
那个名字都在她喉咙间打转,她却咽下去,她着实不知,这个时候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说什么样的话才好。
也许什么都不要说,就装作没有撞见的好?
赵桃书怎么会在这里,她怎么会到行宫来,她明明在韶京,在宫中——
她脑袋炸裂一样的疼,大约是刚刚饮下的酒,让她昏胀得厉害。
她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好说,仿佛有一道一道惊雷在面前次第炸开,吵得她头疼。她抓紧了缰绳,立马调头,猛夹马肚。
这匹小黑马原没有跑得尽兴,现在更是疯了一样冲出去,四周的景色全都模糊而暗淡,她眼前逐渐变得白茫茫的。
白茫茫的,没有人,没有物,干干净净。
不对,不对,她不要这片白茫茫,於是她又猛地拉缰绳,调头,冲上那个小山坡,又从小山坡猛冲下来。
耳边仿佛响起几声尖叫,好似他们在惊惶喊着“惊马了,惊马了!”……
不重要了。
她已醉了,她很难过,她没法跟别人说出这种难过,她若是说,别人会笑话她小气,善妒,没容人的量,……会说她没格局,没见识,很矫情。
可她就是很难过,难过不会莫名地来,她心念了这样久的东西,为什么得不到,为什么呢?
面前又陷入一片白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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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颓:怎么混进来一些奇怪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