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烟小说首发
在玉和镇上过了一两日,仍未见到璇玑任何人,絮絮不由气恼难道璇玑没拓展到这个小小玉和镇不成?
时间愈长,暴露的风险愈大。
她是起早惯了的,早间撂下睡梦中的她那个没大用的男人在客栈,出门打听消息去了。
她在一处早点摊子上坐了坐,老板下了一锅锅贴饺子喷着油香,她买了十二只,本想着待会儿带回去给扶熙吃,不想却听到隔壁桌有人在闲聊。
“最近怎么盘查得这么紧?出了什么事了?”
“能是什么事?行宫呗。圣上遇刺重伤,现下是左仆射大人监国——哦不,不,应该称一声张相公了。”
“张相公在搜捕刺客?”
“大抵是吧。这都多少日了,北陵郡都在戒严,兄弟我运的货都叫他们扣下了。”
“啊呀兄弟,那可怎么办?”
“还好还好,”那人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斜笑说:“有人指点我拜会了一下韩先生,韩先生便帮了我一把。哎,韩先生不愧德高望重……”
絮絮一边听他们闲聊,一边挑饺子吃,等那两人吃完走了,她低头一瞧,十二只锅贴已全被她自己吃了,只好另让摊主给她盛十二只来。
“那位韩先生,当真如此厉害?”她兀自喃喃了两声。
摊主听到,於是应她,笑得满脸褶子来,说:“韩先生是我们这里的大人物,周济乡里,”他凑近了点,唧唧哝哝道:“韩先生对英雄豪杰有才之士,向来有求必应的;从前有个杀人犯,乖乖,勇猛难敌,走投无路投靠了韩先生,韩先生也保了他一条生路。公子若真的有所求,不妨去镇南郊的韩家庄去问问?”
絮絮道谢付了钱后,想着耽搁下去不是办法,若实在联系不上,去那个韩家庄走一遭也没多大关系。
她敲了敲额角,深觉盛夏连清早都燥热。
回了客栈,短短几步路还是教她出了身黏糊汗,她在后院井边打了些凉水洗脸,洗完上了楼,见扶熙正站在窗边望着什么,他已系上了黑壳面具,两撇龙须则在晨风里若有若无摇荡着。
她向他笑,显了显手中提的一包饺子,说:“早饭,快吃吧。”
连着这样多日吃窝窝头,他就算之前还有点儿挑剔,这时候却已彻底明白了现在他们过的生活就是这样粗茶淡饭,便也逐渐不再抗拒絮絮买的各种各样的乱七八糟的吃的。
他摘下面具搁在油桐桌上,剥开油纸,竹筷仔细挑起一只,细嚼慢咽,让人会恍以为他在品尝出自宫中顶尖御厨之手的某种山珍海味。
“现在追查得紧,要是再没有消息,就得赶紧走了。”絮絮双手托着腮,一面望着窗外逐渐熙熙攘攘的早市,一面间或欣赏一下他,睡起后略带慵懒气质的漂亮容色。
他没有言语,保持着食不言的好规矩,絮絮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只能够唱独角戏了,索性不再说。
她将桌上那只粗瓷的茶碗按在桌上旋了一旋,盘算着这两日玉和镇上,小到茶棚大到酒楼,哪里人多的地方,她都已去过留记号了;直接寄信的话,驿馆里的人都要盘查信件内容,是行不通的。
雕花窗开了小半扇,漏进来和着暑热的风,淅淅吹在脸上,方才井水的冰凉则在这小风里渐渐晞干,还有残存的水滴从她额角一路滚到下巴尖上,将滴未滴的时候,突兀被一只手温柔宛转从颊边摩挲向下,揩去了。
她沈浸在熏人的风和思绪里,陡被人微凉的手指触到,身子都跟着一震,而目光点到了罪魁祸首跟前时,她一瞥间仿佛瞥到他嘴角有点隐隐的笑。
她眨了眨眼,笑影就像水被风吹干了似的不见了。她大剌剌抹去脸上的水珠子,说:“手怎么这么凉啊?奇了怪了,明明是夏天。”
他沈默了,依然吃着饺子,又听她在自顾自嘟囔着:“难道是落下过什么病根?下次再遇到……,我得去问问。”
他神经却猛地警觉,擡起眼:“你说什么?”
“噢,我说——下次得请一位我认识的神医帮你看看……。啧,大夏天的手这么凉。”
他仿佛失落了些,眉微微蹙出春山形状,淡淡说:“你怎么,谁都认识。”
絮絮说起这个很来劲,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般,眼里的光一晃一晃,探近了些他,说:“那自然,我十三岁以前,走南闯北,……”
絮絮想起那些往事,又颇为可惜地摇了摇头:“哎。”
说潜逃的日子有如刀口舔血也不为过,絮絮本能已对敲门声产生了畏惧,总担心会是叛军来敲门搜查的,但想到叛军绝不会这么有礼貌,届时必然直接踹门,对敲门声的畏惧才减淡了。
怎知这夜里突然在万籁俱寂当中响起兵戈声,旋即火光堂堂地亮了满客栈,从雕花门里映进房间。
絮絮警觉,从床上一骨碌坐起,细听着声音,就闻人声密响,连忙摇醒了身旁的扶熙,道:“追兵来了——”
话音刚落,门外连串整齐的蹬蹬上楼声,来人不在少数,脚步愈来愈近,
她抓起了桌上的面具塞给扶熙,叫他快点戴好,一面揣起此前预备好的准备逃命的小包裹,扶熙已经推开窗,回头对她道:“跳窗。”
这片窗临街,底下虽有些排查的官兵在,但零星几个还能对付。
临此时,夜风簌簌,她略微紧张地捉紧他玄黑袖口,说:“你会轻功对吧?”
他没言语,——她突然啊了一声,扶熙已经环起她,从窗子翻了出去,轻飘飘一跃而下。
人未落地时,她似听到他淡淡说了句:“不知道,试试。”
她梗了梗,气他没把握就敢胡来,说:“你不知道就敢跳,我是不会轻功的,万一我们俩都摔死了,……还不如落他们手里。”
他的漆黑的眼睛在黑夜里闪了闪,说:“你原来也有不会的。”
他们两人借着浓重夜色逃跑,玉和镇不比京城夜里街道上隔些路段要置一盏灯,所以入夜以后除了些许痛饮达旦的所在,便是一片乌漆嘛黑。
后头叛军的确已反应过来追捕他们,絮絮一路逃亡,一路又兜兜转转地自嘲想着,怎么他俩这前世今生都免不了逃命的命运。
不过前生逃命的话,他们被史书笼统概括为“流民”,今时今日逃命的话,史书可能会给他们两人单独列个传,并详写他们如何逃命又如何二度被抓。
絮絮只恨自己小时候没学绝世的轻功,如此走为上时也不至於没有底气。
“为今之计,”躲在一个破敝茶棚的布帘底下,絮絮望着缝隙里刚跑过去的一波叛军,“我们还是去一趟韩家庄。”
韩家庄位在镇子南郊,絮絮同扶熙一路逃到韩家庄大门口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半夜。
这庄子倒算好找,有一条通衢大道一直修到他家门口,絮絮一擡头就瞧见两盏大红灯笼挂在门头,红彤彤的,照着门匾。
纵使是在夜里,还是能依约看清面前建筑的富丽堂皇来。絮絮啧啧赞叹,光是这么一座威武的门脸,就靡费非凡。漆瓦被灯笼一照,泛着幽幽的绿光,雕梁画栋上的图案,这时候也尽显得阴森。
镇子上的人说韩先生养了上百个门客,舞刀弄枪的,出谋划策的,做饭下厨的,还有唱歌跳舞的,絮絮撇了撇嘴,小声说:“这做派不就是土皇帝嘛。”
扶熙淡淡看她:“……现在是半斤八两。”
很显然这庄子看起来花了大价钱营造,不过设计者的审美不在行,只有银子砸出来的气派,便显得像暴发户了。
敲了门,远远传来一声应和,之后门大开,几个护院打扮的人提着灯笼出来,还有一名小厮,微掩着哈欠说:“谁,谁在乱敲门?不知道人都睡了么?”
絮絮将来意说明了一遍,可怜巴巴编了一通悲惨经历,说他们兄弟俩从江南来,专程来看昙花集,哪里知道犯了人命官司,被官府追捕。
他们走投无路,特来投靠韩先生。
絮絮着重强调了“人命官司”四个字,想知道若担着这么重的罪责,韩家庄敢不敢收留他们。若不敢,她还是趁早借夜色跑路为好,省得浪费时间。
那个小厮似听倦了这些说辞,倒无甚反应,说:“你们平平无奇的,我们老爷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留,你们都会点什么啊?吹拉弹唱会不会,胸口碎大石会不会?”
絮絮简直被他逗笑了:“我们兄弟两人别的不会,傍身的武艺不错,我这个兄弟嘛,他还通些文墨。……吹拉弹唱,这个,”她拿胳膊肘捣了捣扶熙,“你会点罢?”
扶熙隐在黑色面具下的神情一僵,冷淡说:“胸口碎大石不会。”
絮絮立即笑吟吟地同那个小厮说:“他会,他可以学。”
扶熙:“……”
那小厮说:“武艺?来我们韩家庄的高手多了去了,先生正在给少爷挑选新的护院随从,不行的不要。你们露两手看看?”
絮絮一打量他们这儿的几个护院,就道:“行啊,来把刀。”
小厮道:“不要带兵器的,瞧瞧你们空手搏斗的本事。”
扶熙眉头一拧,想拦下絮絮,但絮絮已经先走出了好几步,扫了一眼他们,问:“几位,谁同我比划比划?”
灯笼昏黄光照在各人的脸上,影得她的容貌多了几分朦胧,白日里看去明艳极了,现在精致眉眼都被夜色模糊,影绰下倒更英气起来。
她身量本就算高挑的,穿了男装,只让人觉是剑眉星目俊朗不凡的青年。
当头那个看起来最具凶相的护院跳出来说:“我来跟你玩玩!”
絮絮听到他后头几人唧唧歪歪,原来面前这虎背熊腰的汉子就是之前听到早点摊主说的,那个投靠了韩先生的杀人犯。
絮絮对自己的武艺还是有点自信的。
汉子嘿嘿一笑,眼底闪过一缕精光,猛喝了声:“动手吧!”说着欺身而上,一双大手攥成铁拳就挟着厉风袭来。
絮絮燕子剪水般一避,片刻间已到他身后,知他全身气力集结在他的拳头上,转身一个用力踢上他腿弯。
他原没有絮絮灵活,左膝盖一弯单跪了下去,絮絮顺势卡住了他落下去的手腕,巧劲儿别了别,就疼得他直叫唤:“疼,疼,少侠松松手!”
絮絮没多纠缠,松开手,退到一旁,明朗笑着拿手背拍了拍那个小厮:“哥们,怎么样,当个上宾不为过罢?”
那个大汉还在揉着手腕,另几个他的小弟纷纷过来搀扶他,被他一喝,又苍蝇般懦懦退开了。
也是这么匆匆一瞥,絮絮竟觉得这几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但一路奔波劳累,她没心思再想什么,这小厮答应让他们进去,先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带他们拜会韩先生,她现在的确只想睡觉。
刚进庄子不久,外头断断续续响起了人声,絮絮同扶熙一并回头,对视了一眼:他们追来了。
絮絮暗暗握紧他的手。
极快有人哐哐拍门,先才那个小厮骂骂咧咧道:“一群……人。”指了个护院说:“你带他们去厢房,你去请老爷,——”
说着返身回去开门。
絮絮当然不愿多做停留,急催着那几个人快点走,到了客房,虽是困倦,精神却顽固地撑着,没办法入眠。
浓稠夜色黏糊地浸着他们两人,絮絮干坐在罗汉榻边,对着檀木雕菱花的窗格,神思有时凝起来,就向外头看看;有时飘散了,便漫无目的地想些杂事。
她想着璇玑坐镇在北陵一带的分堂银安主是七堂主彭子刃,七堂主是以富商身份隐於市井,名下开了连锁的钱庄;明日见到韩先生,应怎样托他去给北陵郡城,到彭记钱庄递个信。
只要能递到信,他们必然能来接应。
絮絮兀自发着楞,就那么木头模样歪倒在了人怀里。
她真是累极了,此时轻飘飘地闭了眼睛,呼吸均匀绵长,睡得很快。
“……”她是炙热的,在滚沸的夏天里热得像把野火。
他也如木头一样坐在原处,空白的脑海里,这些时日已逐渐填上些五色缤纷的记忆来了,那些全都关於她且只关於她。
她这一夜没有八爪鱼一样缠在他身上,但樱粉的唇微微嗫嚅着,口型和微弱声息可辨是“阿铉”。
他心中的棱角丶缺口丶荆棘丶坎坷,便被这样微弱的呼唤抚平了,连心中的月亮都在这无月的夜晚升了起来,亮堂堂盈满了他的心一样。
这样的刹那,让他连血脉都冰凉的身躯忽然涌上暖流来,直暖到了心底里。
他默然在想——他以前究竟是什么模样,竟能得到她这么完整热烈的爱。
庄子里地势起起伏伏,客房的地势高,这里的窗远远向外看,能看到矗立林树之间那座门楼,此时燃着一片火光,庄子上的人同追兵交涉,僵持了很久了;再远一点,是起起伏伏的远山,夜里已看不清楚山形;更远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他没有概念,连自己都忘记了,——生命中唯一完整的只剩下她。
这个刹那,他突然想,若是能一辈子都和她在一起就好了,就算是过她口中清贫的日子,也没关系,他愿意的。
只是一个刹那,像一滴水溶进了汪洋大海,溺得没有了影踪。
外头喧嚷到了快要天明,人声才逐渐消散。怀里的人却陡然惊醒,秋水眸睁得大大的,尚有后怕,急着抚了抚胸口。
她从他怀里坐直,就注视着他,看了一会儿,他问:“做什么噩梦了么?”
他轻轻地揩了揩她额头上沁出的细汗,动作轻柔,目光亦极真诚,絮絮摇了摇头,又望着窗外,黛青天色里,远山渐渐能见到轮廓,她问:“追兵走了罢?”
他点头,说:“你可以安心地睡会儿了。”
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说:“别了,做了个大大的噩梦。”
他倒茶的动作微顿,擡眼无声询问,她从他手里抠走茶盏自己倒了一大杯冷茶,喝了两口,认真看了他半晌,最后说:“还是不说了,免得应验。”
扶熙微垂眼,细密的睫羽挡住他眼睛,他思索片刻,得出结论:“与我有关?”
絮絮狐疑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他目光静静同她对视:“你一醒就看我。”
她没吱声,他身子向前无意识地探了探,“梦到了什么?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他只为诈她一诈,她果真眉头竖起,眼睛睁得圆圆的,直直看着他,反驳他说:“明明是你对不起我!是……”
她发现被他诈了,声息弱下来,又闷闷喝了口冷茶,之后任扶熙怎么问她,都没再说了。
他只好说:“那只是个梦,梦都是假的。”
她郁郁地想,她当然希望那不是真的。
她梦到爹爹被害,皇祖母去世,赵家掌权,扶熙冷冷地将废后诏书甩在她的面前。
梦境就断在那里。
晨间有公鸡打鸣,絮絮歪在床榻间,盘算着求援的事情,精神还行,索性将给彭子刃的信写好揣在了怀里。
写完了信,遣词造句耗费了她为数不多的文墨,精神损耗不小,困意上头,就倚在扶熙的肩头打着盹。
他还是那样木头似的一动也不动。
絮絮单睁开一只眼,暗里想他之前是块大冰山,现在不算冰了,却成了木头美人。
但等他把一切都记起来……那时候,又会是怎样光景?
絮絮:呵呵,该来的总会来的
扶熙:(纯情版)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阿颓:记住今日你的独白:“这个刹那,他突然想,若是能一辈子都和她在一起就好了,就算是过她口中清贫的日子,也没关系,他愿意的。”
扶熙:(纯情版)记住了
阿颓:再记住今日你的疑惑:“他以前究竟是什么模样,竟能得到她这么完整热烈的爱。”
扶熙:(纯情版)记住了
阿颓:(捂嘴笑)
这里是【别光开预收赶紧更啊】小天使按的三个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