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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絮伤势重,故而行路很慢。须臾行了十来日,未到蕲州,而日子已将近除夕。
将养多日来,她皮外伤好了许多,内伤却只能倚仗玄渊每日耗费内力续命。
她尚不知那暖流的代价,只觉得熨帖舒服,有一回,稍稍使了力回握他的手,问他:“这是什么功夫,好厉害。”
慕容音在一边拣拾药材,闻声,瞧了瞧玄渊的神色,没有立即应答。他道:“不过是些取暖的法子,没什么厉害的。”
她能说话的字数随她伤势的渐好而渐长,此时已能慢慢说很长的一句话了。但说完仍旧喘息得厉害。
她平覆喘息的半天里,便朦朦胧胧想起自己的娘亲。
娘亲在她小时候的冬日,也会这般揽着她替她驱寒,把她小小的双手握在掌心里,似涓涓暖流从掌心淌了进去。
冬日便觉得浑身都暖和起来,足以畅畅快快出去玩儿雪了。
人在危难的情境里,最贪恋不过母亲的怀抱了。
娘亲。她呼吸一顿,娘亲美丽的面容,闪过她眼前。
娘亲从前也是潇洒恣意的江湖美人,而她却对娘亲的过往一无所知。
若娘亲还在……多好。
娘亲给她留下璇玑阁,便撒手人寰。除了璇玑阁以外,再无一点线索。
从前徐首领隐约地提过一回,说,娘亲从前可是江湖上知名的大美人,后来销声匿迹,搅进朝廷的浑水里。
红颜薄命。
不知不觉想了这样多。
眼上蒙着薄纱,不能视物,回忆却令她润了眼眶,湿了薄纱。不自觉地喃喃,娘亲。
“娘亲知不知道她的女儿这么没用……谁都保护不了。”
世界成了虚无。
忽然,手被轻轻握住。
低柔的嗓音响起,如月光般拂过:“若是你娘亲知道,她的女儿这么坚强,想保护很多人,一定会欣慰的。”
“可我……可我连……”
眼前闪过许多人的面容。
寒声,父亲,兄长,皇祖母,……最爱她的人,都死去了。
她在世间,已是孤苦伶仃,天下偌大,无家可归。
眼前的薄白纱被缓慢地揭开,他轻轻道:“闭上眼,我替你换药。”
换药时,他徐徐将药草敷上她的眼睛,“絮絮。你已比许多人都做得好了。天道不仁,这并非怨你。你不要责怪自己,若怪,也只需怪罪真正的凶手。”
她模模糊糊“嗯”了一声,眼角流出的泪珠子还嵌在那里,被他的手指轻轻揩去。
她下意识想睁开眼,只睁开一条缝,从缝隙中,隐约看到他的形貌。
但一副银面具遮去了他的容貌。
絮絮现在脑子昏沈,总觉有哪处关窍没想明白,见到他的面具,这自是无可厚非。人在江湖,他要掩去真容,是极寻常的事。
但……怪处说不上来。
除夕前日,他们方到了瀚水北岸,因除夕连着几日大夥都回家过年去了,过江的渡船可以说几乎没有,他们三人索性在瀚城过年。
絮絮早上就没见到玄渊,陪在她身边的慕容音说,他们师门有惯例,除夕去给百姓义诊。
其实她们两人在客栈的二楼,而义诊的摊子就支在楼下,如果絮絮从窗子高空抛物,有八成可能命中目标。
絮絮正无聊中,问道:“你们师门都学什么呀,我怎么感觉,你们什么都会?”
慕容音在翻着一本书,说:“说来惭愧,我只跟师父学了点医术的皮毛;师父说他也只是跟师祖学了些皮毛。但,师父这‘皮毛’功夫,已是世上少有的医卜星象丶五行八卦的高手。”
她一顿,略有憧憬:“不知师祖又是何等世外高人。”
絮絮听她的言语,也很憧憬。
玄渊和慕容音都未提过他们的师门,只知他们此行要往蕲州。
她忽然问:“你师父收了多少徒弟了?他……介不介意,再收一个?”
慕容音初是一呆:“我师父收了两位,还有一位小师弟,这时候应该在允州一带。……收徒么,……”她停了停,忽然低笑:“可能,师父不情愿。”
中午吃饭的时候,絮絮就此话题重提。
她说完后,满脸期待地“望”向玄渊的方向。
慕容音正在夹菜,馀光瞥到师父脸上,心想,絮絮伤了眼睛,没法看见师父的表情变幻莫测,真是太可惜了。
面具都没能挡住他的神色。
他静了静,斩钉截铁告诉她:“不行。”
她头一次听到他这么义正词严地拒绝她。
絮絮诧异:“为什么?……”她开始反思:“是我,天赋太差了?还是我,没有什么机缘?抑或是我,——”她左思右想没有想出原因,试探说:“不好养活?”
她急忙就此辩解:“我很好养活的。我不挑食,……下雨会打伞。”
慕容音差点笑出声,在一边,抽出帕子擦拭,便听师父顿了半晌后,意味深长地道:“你下雨会打伞?”
他俨然已记起在北陵行宫那个雨夜。
但趁她还没有想起此事,他岔开此话题,另说:“并非这些原因。……你想学什么?我可以教你,但不能收你为徒。”
絮絮执着於为什么,但半天也没有得出为什么,他连敷衍她一下“因为你没有机缘”都不曾,反而使她更好奇此事。
她擡起手,摊开掌心给他看:“我想学你那种……”她形容不出,“让我很暖和的本事。”
“若只为了镇痛,其实不必特意去学。”他注视她眼上的薄白纱布,仿佛可以透视,看到她的双眼。
她沈默了一会儿,说:“是为了变强。”
她还是太弱小了。她需要变得强大,才能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挚爱的人,才能替枉死者报仇,替死去的自己报仇。
玄渊给她夹了一筷子肉,哄着她似的轻声说:“嗯,养好身子,是第一等要事。”
地近南方,即使下雪,不似上京一带下得浩浩荡荡。故而直到除夕,地上不过覆了层薄白。
薄薄的细雪从天上飘下来,降落人间时,亦不似北方大雪的狂放。
大多数人撑伞;也有不撑的人,雪就落在发间,不多时,化凝成晶亮的小水珠子。
玄渊的师门素来低调,但他两日在瀚城义诊,不少人感激不已,知道他“云游”在瀚城过年,纷纷热情邀请他到自己家里吃年夜饭。
更有甚多当地豪绅,听闻了以后,下了帖子邀请他去府上作客。
他都推却了。倒有一封帖子,急急送到房间里,玄青纸笺烫金字迹,笔墨工整,与别的帖子并无不同。
独这封帖子留了下来。
他拈着帖子问絮絮:“想去看灯么?”
絮絮说想。
这帖子来自瀚城冯氏。
冯氏的家主素有顽疾,特地下帖请这位两日便闻名瀚城内外的云游道长前去诊治。
诊治的好处当然不限於金银财帛,包吃包住——这条件令絮絮觉得,当一名大夫,如果功夫到了家,简直财源滚滚。
坏处在於玄渊是不会收金银财帛和山珍海味的。
絮絮不知道他收了什么好处。
替这冯家家主看完病,冯老爷子鬼门关前走一趟,这时对玄渊简直称得上对待再生父母。
冯家人原本还对玄渊的道行持有怀疑态度,见老爷子已从行将驾鹤变得虎虎生威,对这年轻人的医术立即变得深信不疑。
冯家是瀚城有头有脸的家族,每逢除夕,都有画舫游瀚水的旧例。
且只邀请本地同样有头有脸的官员乡绅丶世家贵胄等等,还有极少数特例的帖子,派发给知名才子才女,拿到帖子的,莫不觉得荣幸之至。
登画舫,赏瀚水两岸灯火,届时还有焰火表演;画舫上更备了歌舞丝竹,山珍海味。
冯家的厨子更是做得一手极妙的蜀地菜式。
不为什么名利,单为冯家的厨子,也很难得。
但无数人削尖了脑袋也得不到帖子。
冯老爷子盛情邀请玄渊去画舫作为贵客,瀚水游船。
他未拒绝。
众人出门时,还对他一路恭维,一路还问东问西。出了冯家大门,他一眼瞧见停在边上的轿子。
絮絮行动上尚有一点儿欠缺,出门都是坐轿,慕容音便守在她旁边。
轿子侧面的软红绸帘子被她挑开了一角,里头探出小半个脑袋。
她不能视物,慕容音在她耳边喁喁两句,他就见她弯起了眉眼,笑意盈盈的向他这方向看。若没有蒙白纱布,眸子一定潋滟生光。
他脚步不自觉加快。
身边是拄着拐杖的冯老家主,——原本心里还想着这么优秀的年轻人,若能娶自己的孙女儿,将来如何如何。
但待他瞧见府门前那顶轿子,冯老家主立即打消了刚刚的念头。
里头姑娘半露出脸,冲着这位道长笑了一下,在府中半天都没有笑过的玄道长竟就露出微笑,他问道:“那轿中是……?”
玄渊抿了抿笑意,只说:“是知己好友。”
冯家这艘画舫却名贵至极,听说乃是祖上有功劳,御赐此画舫。
画舫之上,雕梁画栋,瑰丽不可描摹。
轿子落在水滨,帘子刚掀开,一只有力的手已扶住了她,她行得缓,他没有催促,只温柔提醒她小心。
出了轿子,她问:“我们这是到哪里来了?渡河么?我似闻到一点水的冷气。”
玄渊扶住她,她移动了一步,觉得好似有点儿艰难,两条腿没什么力气,软软将倒,忽然身子一空,有力的手一面垫在她脖颈下,一面捞起了她的腿弯。
絮絮低呼:“你怎么……”
他怀抱里是白梅花的冷香,漫漫的,可以想象在寒冷冬天,满园的白梅花彻夜盛放。
天空还飘有细细的雪花。
他嗓音正经:“慕容音力气小,大约抱不动你。——冒犯了。”
一边慕容音在师父身后摇了摇头,好吧,暂时让她扮演一下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
絮絮刹那觉得心跳得极快。
他抱住她,踏上画舫时,船身稍一倾晃,她猝不及防吓了一跳,下意识往他的怀里贴近了些。
他安抚她:“上画舫了。”
慕容音在师父身后又摇了摇头,师父轻功登峰造极,上个船哪里会晃。
画舫上众人大多是瀚城的权贵之类,并无人见过这一行三位,还都是年轻人。
不由窃窃私语,难道是什么新来的贵人,……?还是悄悄崛起的大才子大才女?
答案当然都不是。
他们甚至在画舫上单列一桌。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冯老爷子才悄悄向他们介绍,那是云游来瀚城的神医,两下子就把他给治好了,犹如再生父母,别看人家年纪轻轻,本事高着。
悄悄话,远远传到絮絮耳朵里。
大约对这些奉承已司空见惯,慕容音和玄渊师徒两人都没什么反应,倒只有絮絮,心驰神往,脸色红润润地,向玄渊的方向倾了倾身:“他们在夸你诶。”
他正给她布菜,炙兔肉,金齑玉鲙,玲珑牡丹鮓,蜜汁火方……手一顿,目光落在她身上,轻笑了一声:“华佗在世,扁鹊重生?医术高明,妙手回春?”
她使劲儿点头。
他含笑摇了摇头,给她又夹起一筷子水晶虾仁:“虚名而已,医者大忌虚骄自满。”
“虚名么?可我的确觉得你很厉害,那不是虚名。”她说,“不过,要是别人这么夸我,我早就飘到天上去了。”说着说着笑起来了。
灯火辉煌,他的目光仿佛定在了她的脸上,怎么也舍不得移开了。容貌还没有覆愈,这时候,她笑得明艳动人,这般的明艳早叫人忽视了容颜上的种种瑕疵。
只似是牡丹夜绽,露水湿光的绝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