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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烟小说首发

洛阳风光,絮絮向来只有耳闻。这时真正亲临,心想,东都洛阳是与上京很不同的存在。

天下岌岌可危,而洛阳富贵之地,素来世家贵胄云集。

城楼巍峨屹立,初冬时节,落了一地薄雪。

到洛阳这天,是个薄阴天气,冬至日,洛阳各世家举行祭典,一时间洛阳城里倒显得有些哀寂了。

这世道,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扶崇自立为王,号大衡,天下云集响应,但深知若真的想坐上那个至尊的位置,必须有世家的支持。

而当今天子,自扶崇逼宫后,在大将军程回掩护下仓皇南逃,迁都於烟都,山河破碎,江山半壁,自此不覆。

大概也可以叫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罢,现今扶崇已入主洛阳行宫,成了半壁江山之主,他的亲眷丶下属们也一并沾光,该封官的封官,该赏钱的赏钱。

更更重要的是已昭告天下册立皇后。

自然了,还没有真正地胜利,因此北方虽处於一片欢欣气氛中,尚需戒备警惕。尽管在洛阳大封特封了一回,南逃的末帝仍是他心腹大患。

絮絮和玄渊刚下马车,便有等候的人迎他们到行宫。

迎他们俩的人是扶崇身边伺候的二总管太监,姓郑,年纪大约四十来岁,但常年富贵生活叫他长得肥头大耳,絮絮疑心这宫装已装不下他的身躯,下一刻可能就会绷裂了。

他很会察言观色,不然也不会见风使舵,在扶崇称帝以后,就立即奉承巴结上去,做了他的近侍。

他晓得絮絮是皇后的家妹,一路殷勤地奉承,想着法子把絮絮前后左右都夸了一通。

“姑娘,这边——”郑总管一笑,满脸褶子,弯着腰给她指路。絮絮正瞧见许多衣着富贵的女子从行宫小巷里穿插过去,便问他:“那些是谁?”

行宫移步换景,初冬落了薄雪,适逢傍晚,冬阳远照,那些姑娘们三三两两结伴,在未雕谢的草木间行走,远看只若一片烟霞。

郑总管道:“姑娘不知,今日陛下行祭典,设冬至宴,都是来赴宴的世族女眷。”

絮絮点了点头。

一路分花拂柳,虽是初冬,但洛阳宫中犹有繁花竞放,大团大团牡丹花盛绽,娇艳/欲滴。

絮絮瞧着这些花儿感慨,不由又问郑总管:“这些花本不是冬天开的,怎么这时开呢?”

郑总管还没有说话,玄渊在一旁淡淡道:“以我之见,天下有明主出世,故而牡丹冬放,百花相迎,以赞新主功绩。”

郑总管的模样如遇知音,连连称对,笑得眼睛弯得都看不见了,说:“正是如玄公子所言呐。”

絮絮瞧了玄渊一眼,心领神会了他的意思。

正如自古以来的史书,在皇帝出生时都颇下笔墨,写什么天有异象,譬如皇帝生母做梦梦到有金龙入怀,出生时漫天红霞,或者什么三年不下雨的地方突然下了雨……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但世上哪有那样多的异象,恰恰好出现在皇帝降生时呢?所以为了穿凿附会丶给自己造势,往往要人为制作一些异象,例如“大楚兴,陈胜王”。

在这世人都敬畏鬼神的时代,利用鬼神造势,无疑是每一位成功的皇帝所必备的技能了——絮絮如是想着,也不难想象这时候洛阳城大抵正流传着诸如“大衡兴,牡丹开”一类的童谣……

絮絮在一簇洛阳锦旁边驻足了片刻,冬日盛开的牡丹,百花开后早已雕零尽了,绽於雪中,总归有几许不合时宜的孤单寂寥。她蓦然想到少明师姐,覆问郑总管:“我姐姐她最近怎么样?她身子好么?”

郑总管的笑忽然僵硬了一下,玄渊敏感捕捉到他神色的一变。

他迟疑了番,颇是无奈地叹息:“娘娘自从那回意外小产了后,时常要召太医来瞧。”

絮絮秀眉一蹙,不禁加快了步子,说:“怎会小产了?……”

郑总管忙着给她指正确的路,一面叹气:“娘娘平日操劳,事事亲力亲为,体恤下民,时常出去诊治伤兵,关怀百姓。几月前,娘娘好容易诊出喜脉,……”

絮絮从他口中得知了一段史书未曾记载的故事。

六月酷暑,彼时衡军正在照州和前朝残部胶着,敌方几支流箭碰巧射中了扶崇麾下第一猛将宋大将军宋姜。

宋将军中箭的位置距离要害不过一寸,命悬一线,军医谁也不敢动手,但凡一个失手不慎,死了的可就不止宋大将军,还有他们全家。

但宋将军一员猛将,刚刚建功立业,就这么陨落了,未免可惜。扶崇他在前线日夜守着团团转,最终写了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送到了洛阳行宫,问妻子能否过来救治宋大将军。

洛阳离照州有足足四百里路,一路皆是扶崇率兵厮杀出的血路,换句话说,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所谓兵家必争之地,一般来说,都是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山恶水,其路途艰难可想而知。

但接到了信的少明,二话不说便跨上骏马,星夜兼程驰往照州。

此时,少明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她是医者,自是明白怀孕的危险性,一个不慎,则是一尸两命的结局。

长途跋涉,数夜未曾合眼,少明总算在三天内赶到照州。

此时,宋大将军已经是岌岌可危的境地,若再不治伤,恐就回天乏术。

幸好此时,少明到了前线军营当中,头一件事便是到了宋将军帐中,毫不犹豫替他拔了流箭,敷药止血。

在场军医们此前只当陛下发癫,弱质女流如何能有起死回生的办法,因此毫未抱以希望;就连扶崇自己,也只是半信半疑,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

他们谁也不知眼前这位弱质女流,动作干脆利落,用药大胆精准,等处理好伤口,一番操作以后,昏迷数日的宋大将军当真幽幽转醒。

众人既惊又喜。

而连日跋涉,风尘仆仆的皇后娘娘在做完了这一切后,刚走出两步,终於被扶崇眼尖发现了衣裳下的一片血渍。

她流产了。

为救他麾下第一勇猛的大将军,连日奔波劳累,支持不住地倒进他怀里,那个他们二人千盼万盼的孩子也就如此夭逝。

再后来,皇后娘娘回到洛阳宫中调养身体,身子却虚了许多。

絮絮听完这段,心底泛起难言的痛楚,脚步就差飞起来,急着要去看望师姐。

和师姐上一回见面,尚且停留在离开庐州城的七夕夜里。

她失意极了,师姐则温柔揽着她,宽慰她,既然心里有了决定,大胆去做就是,人既年轻,什么都要闯一闯的。

郑总管打断了她遐想,道:“姑娘姑娘,莫急,娘娘这时大抵在主持祭典。娘娘吩咐了,姑娘来了,先安排姑娘住到绿屏殿,让姑娘休整休整,不必急着见,等晚上祭典结束了,再寻姑娘叙旧。”

絮絮心中有气,撅着嘴不大想说话了,倒是玄渊笑着问他道:“敢问总管,祭典可说几时结束?”

“大约在戌时罢。”

絮絮拉了拉他的袖子:“玄渊,师姐身子还能调理好么?流产那该有多疼……”

玄渊的眉也微微皱起:“我也不知,只是在想,师姐她大抵是积劳成疾。你还记得……”他话到一半,没有继续,但絮絮已经心有灵犀地明白了,应该是指史书当中,关於少明的记载,就只停留在了她二三十岁,后面,却寥寥近无了。

史书记载她在扶崇一统天下以后,三十来岁,便因病去世。她一度喟叹,真是好人不长命。

此时,玄渊一提醒,她的心猛地跳了一跳,神色惊了惊,倏地擡眼:“莫非!……”

玄渊淡淡瞧着在前头带路的郑总管,示意她暂时不要说。

等他们二人到了绿屏殿后,一切安排妥当了后,郑总管便退下,只留了些使唤的仆从伺候。

絮絮叫他们都退下,只剩下她与玄渊二人时,方才说出心中的怀疑:“莫非师姐她,就是从这里开始,身子便不好的么?”

玄渊眸色深沈,这时,坐在坐床上,侧身倒了两盏热茶,菱花窗外薄暮飞雪,细细的雪花飘落下来,天气有些冷了,絮絮也忙坐到他对座的位置,自发端走了他面前一盏茶,捧到手心里,说:“变冷了。”

玄渊啜饮一口热茶,道:“等今晚我见见师姐,或许就知道了。”

左右没有什么事情,絮絮在殿中也呆不住,但又怕出去会冲撞了谁谁,便挪步到墙角,偷听几个仆从八卦。

玄渊对她这样的行为表示很无语,离开了一会儿,不知去了哪里。

絮絮也对他表示很无语,人不八卦枉为人好不好。

她们的确是在八卦,说起了洛阳诸世家里,就数谁谁谁家的姑娘最好。

她们几乎把世家里当值妙龄的姑娘们都细数一遍,最后得出结论,那些姑娘都很好,也都很仰慕陛下,陛下为什么不纳她们为妃呢。

这着实是个好问题。

絮絮心里对她们翻了个白眼,世上青年才俊那样多,她要是那些世家女子,选择馀地多了,何必吊死在一棵有主的树上。

她吃的亏已经足够证明强迫他人并不是一个好法子。

下一刻玄渊回来,倒带回一些看起来无足轻重,但又并不是真的无足轻重的八卦来。

原来今日那些世家带进宫中的女眷们,穿着打扮光鲜亮丽,并非是平白打扮,而是为着一件事——进宫。

扶崇一直极想得到这些地方上千年丶百年世家的支持,他们无论是在地方上,还是全国的世家中,都颇有声望地位。

而联姻无疑是最常见的合作方法了。

奈何扶崇他孤狼一匹,上无爹妈下无子嗣左右还没有手足,只他自己一个人,早已经娶妻。

各世家则表示,若想合作,务必联姻,他们家中的姑娘,多少得收进后宫里去。

但凡换一个人,早就屁颠屁颠答应了,最后情形就是,你收了王家姑娘,总不能不收李家姑娘吧,也不能不收周家姑娘吧……然后不知不觉收了一大堆姑娘在后宫,有的受宠,家族蒸蒸日上;有的不受宠,家里十分愤怒,——皇帝於是开始当端水大师。

但是扶崇并不是这样的人,他谁家姑娘也不收。

这就很直接地导致合作手段失效,合作没法推进了。

絮絮提出一个疑问:“合作其实还可以用很多方法,比如选用他们家的人担任职位,……为什么非要执着於将女儿送进后宫呢?”

玄渊沈默良久,说:“可能自古以来,枕头风都十分好使。”

絮絮瘪了瘪嘴,“才不好用。”

玄渊神色莫名,但望她一眼,嘴唇弯了一弯:“那是没有用对人。”

总而言之,洛阳各世家纷纷向扶崇进行了逼婚。扶崇顶着巨大压力拒绝他们,并想尽办法周转,而此时,少明也陷入风口浪尖。

世家里许多人明里暗里指责是皇后善妒,况且皇后多年无所出,此为国本不稳,云云此类。

絮絮拍案而起:“他们又为国做了什么好事了,竟好意思指责我师姐!”

玄渊单手支颐,神色淡淡里含着一许忧心,“不错。流言蜚语,最是伤人。”

絮絮吸了一口气,趴到桌上,烦恼道:“若是我被他们这样污蔑,我该气死了。”

说话之间,总算到了戌时,钟声敲响,絮絮忖度是宴席尽散,有侍女在外来请:“容姑娘,娘娘请您过殿一叙。”

再见到少明的时候,絮絮心尖一个刺痛,她消瘦了不少,脸色也苍白。这寝殿中的布置十分简朴,少明的衣着并不华丽,至多只是比以前多簪了几支钗。

而絮絮突然发现,她发髻上簪的,最璀璨夺目的那支钗,正是皇祖母当年赐予她的凤皇金钗。

金钗在灯火灼灼里格外闪烁刺眼,凤凰羽翼纤毫毕现,展翅欲飞,镶嵌的那一粒明珠,尤其地熠熠。

它的存在令絮絮一恍然。

少明身子的确比先前差得多了,冬夜里寒冷,她坐在罗汉榻上,膝盖搭了厚厚的毯子,身上也裹了大氅。

因是消瘦,一双眸子愈发显得大了。她温柔启声:“少真,你这些时日在江南,还好么?你们……成婚了么?”

絮絮心头百味杂陈,没想到师姐还记着她的婚事呢,……老实地摇头,说:“师姐,别说我了……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我听说师姐你,先才几个月不小心……”

她无奈笑着叹息:“是我跟那孩子没缘分罢。咳丶咳咳……”她突兀咳嗽了几声,絮絮吓了一跳,连忙起身给她倒了杯热水,她眉目寂寥,接过茶盏,语声依然温柔似水:“前几天着了凉。”

絮絮不懂医术,哪里分辨得出,还是后来回绿屏殿后,玄渊忧心忡忡告诉她,师姐积劳成疾,身子已每况愈下,若是不再忧心,再以名贵药材调养,身子或许能好,但是现下的境况,她大抵怎么也没法做到宽心的。

她心中系着的人与事都太多了。

絮絮托起腮,很是哀愁地叹了一口气:“你还记得我下山时,我那位师父说了什么吗?”

玄渊临窗观雪,未语,等她后话,她说:“师父让我在必要的时候,把师姐带回来。他说,师姐下山,於天下是大义,於自己却是大伤。”

窗外雪忽然间大了起来,飘若鹅毛,地上远远近近已覆了厚白。“北风刚劲,不知明日行宫中那些牡丹是何景象。”他轻声叹息,“絮絮,你觉得,师姐是愿意回到昭微观而生,还是愿意——”

答案简直呼之欲出。

絮絮从没这样烦恼过,她攥紧了桌案上那一只白瓷梅花的小盏,攥到指节发白,茫然说:“那我们进这个梦中,到底为了什么呢?玄渊,时至今日,我们在梦境里过了这样久,我都不知道在这梦里,我们究竟要做些什么。”

玄渊慢慢将她攥得快要碎裂的梅花小盏移到一边,转而双手合紧,将她浸透冷汗的小手合在了他温暖干燥的掌心里。

絮絮感到一股暖流从掌心淌进来,似将她心中那种种烦恼不安都消去了似的。

雪在窗外肆意飞舞,她终於做出一个决定来:“不管怎么样,我不想让师姐如同史书中记载一样早早过世。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我想带她回到蕲山。”

她擡起眼睛,对上了玄渊漆黑的眼眸。他点了点头,定定地与她对望,藏着微不可察的笑意,心中所想,无从得知。

外头的世界日新月异,舆论则一边倒倒向了扶崇,扶崇治下,军纪严明,绝不扰民,绝不掠夺,但凡有违反军纪者,军法处置。

因此北方扶崇势力范围内,竟然隐隐有了太平的趋势。

这般则愈发显得南方,末帝正统岌岌可危了。

扶崇到底扛住压力,没有娶世家女子为妃,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总之还是得到了部分世家的支持。

当然,不支持的那些,被他一一打击报覆得找不着北。

天下业已四分五裂,北方有扶崇称帝,南方的末帝还坐在皇位上勉力支持,西边丶东边也各有割据。

不过大大小小的势力,始终要归於一统,不多时,衡军东西两路势如破竹,众人俯首称臣。

本来衡军已是形势一片大好,只差南渡瀚水,直逼烟都。夺了烟都,再逼着末帝写个逊位诏书,天下也就可以一统了。

但是末帝四年发生了件事情,令他们前朝短暂地起死回生了一下。

这需要从南朝那位姿容绝艳的长公主说起。末帝本人是个傀儡小皇帝,打小被扶到皇位上,摄政王把持朝政,但没想到他家的江山已经从根子腐烂透了,摄政王尚未享受多久权倾朝野的快乐,各地就纷纷起义。

皇室南逃,大家都很狼狈,他这个摄政王也就一样狼狈,而王朝摇摇欲坠,务必拿个主意出来挽救。

於是他看到末帝的长姐,楚国长公主,这位姿容绝艳的大美人正值妙龄,原有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后来南渡,成了江南第一美人,虽然降级,但好在还是第一美人。

摄政王一拍脑袋,将公主嫁给了正摩拳擦掌准备趁乱谋反的大将军程回。

程回原打算谋反,再不济也临阵倒戈,投奔扶崇——这样一出,他娶了皇帝的姐姐,做了皇帝的姐夫,……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故事,程回没有了谋逆的心思,反而忠心耿耿替南朝守在允州。

王朝末日馀晖,尽数落在这位程大将军身上了,允州十万兵马,也是南朝最后的屏障。

絮絮从玄渊口中得知这么一件事时,蓦然想到什么,呆楞说:“这难道就是枕头风的实际功用?”

玄渊颇有些好笑,端起茶盏在唇边,轻啜一口,点评说:“楚国长公主绝代佳人,史书未曾记载她的下落,原来是嫁给了程回。”

“事实证明,每个乱世,都出美人。”

玄渊漆黑的长眼睛忽然点到她跟前来,絮絮摸了摸脸蛋:“你看我做什么?”

他的眼中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我在看美人。”

絮絮眸子微睁大了点,忽然也注视起他来,尽管他戴了面具,还是觉得,好像在她的目光底下被看得一干二净了。但他定力甚好,不躲不闪,反而落落大方问她:“看出什么了?”

她道:“我还没见过你的模样呢。你长得一定很好看吧,所以藏着掖着不让人看。”

他漆黑眸中有光一闪,定力再强也不得不别过眼睛,絮絮突然伸手想要揭开他的面具,他灵活一避,擡手抵得紧了,目光注视虚空,淡淡说:“我长得不怎么样,我不想给你看。”

他不想,因为他绝不希望将来某日,她喜欢他是喜欢他这张脸,如同对扶熙一样,因为一张脸而恋恋不舍丶念念不忘。他不想做另一个人的影子,他那么贪婪,他只想,她喜欢他是喜欢他这个独一无二的人。

絮絮果真没有再去伸手抢他的面具了,只是秀气的眉皱了起来,她嘟囔说:“你真小气。”

小气,小气,太小气了。

她暗暗地想。

时间总是在她睡觉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溜走,比如这一回她一醒来,师姐居然都生了个孩子了。

这孩子名叫扶齐,取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寓意。

絮絮也知道这个孩子,日后扶崇唯一的儿子,板上钉钉的嗣皇帝,史书夸他夸得跟朵花儿似的,谥号文。

见到文皇帝的婴儿时期,絮絮心里不由有点叹息,他实在长得很瘦弱,生下来才四斤重。

生过孩子的师姐俨然愈发地消瘦了,絮絮陪在她身边,她坚持要起身出行宫,坚持行她平日所坚持的事。

扶崇此时正在南方,与镇守允州的程回对峙。

她在大后方,要做的事太多了,比如要联络跟各个世家的感情,要处理后勤事宜,要安顿好前线打仗的将士们的家属……

絮絮见她日益消瘦,还是强撑着连轴转,心疼不已,能帮上她的,都想法设法地帮她。

北雁南飞,秋色绵延江山万里,眼看将近冬天,师姐又有得忙碌了,絮絮心中愈发沈重。她有十分不祥的预感,玄渊也说,近日他亦有强烈感觉,夜观星象,似有大变。

他提及此,絮絮骤然想到了一件事,她问他:“你知道允州……程回,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吗?”

玄渊回想着,说:“程回宁死未降,自刎而死。”

她眼前一幕一幕闪过,顿了顿,“那,允州城是缘何而破呢?”

玄渊道:“史书记载,允州城民众欢迎衡军到来,因此大开城门相迎接。”

此时他们两人登临一座小山的山顶,从此处可以俯瞰洛阳秋天,层林尽染,巍峨城楼不过一小点,人更渺茫。

天上断鸿声起,絮絮心一揪,道:“史书没有写过那场瘟疫么?”

玄渊诧异重覆:“瘟疫?”

絮絮心中不好的预感更盛:“连你也不知道……?那场瘟疫,……”她回想起了允州城中的瘟疫,不知缘何流行的瘟疫,几乎是几天就死掉了很多人。

她怔了怔,咬住嘴唇,剩下的话,突然说不出来了。

玄渊揽住了她微微发颤的肩膀,低声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眼前闪过了阿铉苍白的面庞,不知不觉鼻尖一酸,慢慢道:“末帝五年,允州城,当时,很多人逃到了允州避难。衡军快要打过来了,两军对峙,谁知道不多时,城中爆发了一场瘟疫。”

她吸了一下鼻子,“很可怕的瘟疫。好多人都死掉了。他们染上疫病,富贵点的人家用名贵的药材吊着性命,但很多穷人家只能靠命了……”

她愈说愈小声,最后掩住了脸,指缝里温热,——阿铉正病死在那场瘟疫中,那是她永远不愿触碰的伤疤。

玄渊静静地揽紧了她,好让她能倚靠在他温暖坚硬的怀抱中。聪明如他,轻易就猜到了她如此难过的缘故。

那场瘟疫,史书当中并未记载,若当真如她所言,真实存在,那么为何没有一丁点儿痕迹?

事出反常必有妖。

玄渊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絮絮,那时候,是冬天么?”

她埋头在他的怀里,重重点了点头。

玄渊拍了拍她的背脊,嗓音如月光般轻柔,叫人心中宽慰。他道:“都是梦,已经过去了。”

他们回到行宫时,接到了一个惊雷般的消息。

少明已在等他们,容色尤其郑重:“少真,我不得不去允州一趟。”

絮絮神色震惊,震惊到说不出话。心如擂鼓,有不妙的预感,这时候冒出来,她颤着声音问:“师姐,允州……出什么事情了?”

少明眉头不展,眼中满布红血丝,目光中尽皆是伤心愤怒交织,百般情绪纠葛,她看着絮絮,唇动了几动,最后只吐出两个字来——“救人。”

皇后娘娘抛下了她才出生不久的孩子,星夜兼程赶往允州。絮絮几乎已能想象是发生了什么样的大事,那样的事……她不愿面对第二次了。

前往允州,途径云来。絮絮不知这辈子里元铉和“她”过得怎么样了,既然路过,便打算打听他们的近况,到了镇上,他们早已搬走。

她心中想的是,搬走就好,无论是上京,还是烟都……哪知再一问,那位圆脸婶子告诉她,他们去年做生意做得很好,搬去了允州。

絮絮一下子没有回过神,原地踉跄后退了一步,满是不可置信,重覆:“他们去了哪里?——允州?”

命运这东西,有时候尤其爱跟人开玩笑。

她这时候,不知怎么,一片茫然。为何他们不去上京,不去烟都,偏偏要去风口浪尖的允州……

她突然懊悔极了,那时候,她应该告诉他们,绝不要去允州的。

——但即使当初说了,让他们不要去允州,就真的能逃过命运么?答案,她不敢肯定。

此行正是要去允州。她心头如被揪紧,再没法放宽心。

难道,即使在梦里,也还是求不得一个圆满么?

难道她心中的那个死结,就永远都解不开了么?

难道他们的宿命就是如此,如此悲哀么?

衡军驻扎在允州城外,放眼望去,几乎数不尽。絮絮早已忘记这场对峙,衡军派遣了多少人马。

她只记得大将军程回死守允州城,守到冬天,再没守住,某个冬夜,城破了。

前生,她以允州城中一个平民的视角直面战争的残酷,和无数颠沛流离。而现如今,她更直接地面对着,造就那些残酷现实的人。

少明之所以星夜驰往允州,那“救人”二字,原来是因为,衡军久攻允州不下,因此有人献了一计,诱发瘟疫,令允州城不攻自破。

絮絮得知此事,她在中军大帐外,听到帐中素来温柔的师姐,头一次这样愤怒指责他们:“在你们心中,那些平民百姓何辜?他们何以要为此而死?”

百姓何辜。

她对这句话,体会得切身切心。

前生种种,在眼前浮现,他病死的那夜,她捅破了窗户纸,那些漫天的火光明亮如同烟花,他告诉她,若有来生,真希望她生在大富大贵的人家,再也不要吃苦受难了。

可是历史的洪流到底将反对之声通通淹没了。

少明竭力地阻拦他们,到底敌不过他们的团结一致,铁了心要行此卑鄙之法。

换言之,这是大势所趋,双拳难敌四手,少明说服不了已经下定决心的扶崇,更说服不了那些心肠如铁的谋士。

毕竟,胜利就在眼前了,谁又会为那些人的死活,而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利?

那夜,少明站在扶崇的面前,她没有再向白日那么激烈地指责他,而仅仅是平静地告诉他:“扶崇,你变了,不再是以前的扶崇了。”

她鲜少有这样冷淡面无表情的时候,她向来是温柔的代表,贤惠的表率,即使再困难的时候,都不曾埋怨过什么。

可是此时,她平静至极,反倒令扶崇生出了恼怒。

他们夫妻多载,向来相敬如宾,这般对峙的时刻几乎没有,或者说,今晚是第一回。

派出去执行的人,大约已经到了城里了吧。可是她竟然这么渺小……面对这样的事情,这样无能为力。

她势单力孤,无法挽狂澜於既倒,扶大厦於将倾,她无法救他们。

少明突然悟到什么。若想救人,第一要义,并非是掌握什么绝世的医术,而应该是权力。

医不可救世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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