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h市开始下雨。

雨水顺着窗户玻璃滑下, 积在窗框，形成一滩。

孙老师拿着杯热茶站在窗前，看地面湿漉漉，来去的人撑着不同颜色的花伞, 树枝被寒风压弯, 不自觉啧声：“看来运动会要推迟了。”

运动会原定是本周。

傅集思坐在工位上，用手指划过自己一项一项的工作计划。陈楠从桌对面甩来一叠资料, 不小心碰翻了她的水杯。

顺着边缘方向, 水流动，湿了傅集思的袖子。

她站起来拿开那些资料, 陈楠跳到她桌边说对不起：“对不起啊集思，我没注意看。”

“没事没事。”她边擦边把东西搬到陈楠那边。

毛衣材质吸水，袖子忽然徒增了些重量，贴着手腕皮肤，水津津的。傅集思忽然想到家里晒在阳台的那件白色毛衣。

最近天气恶劣，大概是晒不干了。

与此同时, 第二场相亲的通知已经默默送进了她的消息列表。

关赫丽大学同学的儿子，和她一样大, 在h大什么院里工作, 公交车上信号没那么好, 傅集思听得断断续续。关赫丽说完了，她就说好。答应下来, 两个人星期五折中约了个地方见面。

陈一闻的消息天天有, 一天三顿的早安午安晚安，分享所见所闻的新鲜事, 永远活力满满地提醒傅集思多喝水多走动丶多看远处赏点绿色。

傅集思好像变成了她的树洞，无意中解锁了新生活。

陈一闻约她吃饭, 下雨天出行不便，她嫌麻烦，也嫌麻烦别人，只能推了说下次。

下次。一等就等到了雨水收歇的星期五。晨光散开，蒸干地面积水，空气里全是热烘烘又潮湿的味道。

天气很好，陈一闻的邀请也很好。

“去哈酒啊！周五不喝酒，人生路白走！”她在电话里兴冲冲地说。

傅集思伤脑筋，本意是没想扫陈一闻的兴的，但是和别人有约在先，只好和盘托出：“我又要去相亲。”

“啊！”她咋呼的语气瞬间平静下来。相亲，也是没办法的事。况且傅集思也说了，相亲是她的任务，去见男方是她妈留给她的作业。

“下次我直接去学校把你绑走！”

陈一闻这么说，两个女生都对着电话大笑起来，约好下次要吃什么要喝什么，还要说什么八卦，才把电话挂了。

星期五的放学铃响，回办公室时恰好碰到在厕所补完妆的陈楠。陈楠向她wink，问她今天妆容怎么样。傅集思言简意赅，说很好。陈楠就拉着她的胳膊，亲亲热热的，“我新买的口红色号，是不是很显气色？”

傅集思点点头。

“给你涂点呀，你不是去相亲吗？”

“不用了吧！”

“哎呀！”陈楠压下她拒绝的手势，拔开口红盖，“又不是给男的看的！取悦自己好不好！发好人卡的时候还能更有气势！”

膏体触碰嘴唇，有这个品牌独有的香气散开。陈楠给她涂了薄薄一层，满意地捧起她的脸，夸道：“我的宝，我的漂亮宝！”

傅集思被她夸得不好意思，提醒她约会快迟到了，陈楠回去拿了包，风一样奔出学校。

相亲男方一个小时前说来接傅集思。考虑到星期五学校门口的拥堵情况，她还是婉拒了，只说自己过去会比较快。

出学校，走到宽敞路口打车，赶在上班族的晚高峰前，提前到了约好的地方。

男方出现时，步履匆匆，理了理头发和衣服才在傅集思对面坐了下来。

对方把菜单递给她，礼貌示意她先点餐。前有泼水事件，傅集思吸取教训，点了菜，要了杯不烫不冷的温水。

服务员送来温水，她捂进掌心，握得很紧。

男方问她：“是冷吗？”

“有点。”

相亲先说第一印象，男方起头：“傅老师，你很漂亮。”

傅集思尴尬地回应：“谢谢，您也……挺好的。”

“你的口红颜色很好看。”

她又说：“……谢谢”

接着话题进入相互了解的环节。他说他是h市本地人，h大本硕连读，毕业后直接留在建筑院工作了。

听到建筑院，傅集思装得很好的兴致缺缺神态像忽然点亮了灯。不算陌生话题，也不属於感兴趣领域，只是这场尬聊里终於可以放下微笑脸，揪出一点能放大细说的东西了。

“你感兴趣？”男方露出惊喜脸。

“一点点，一点点。”她比了个手势。

他侃侃说起来，h大目前在和某知名美术馆谈合作，自己在这个项目里扮演怎么样的角色，工作强度如何如何。傅集思做个合格的听众，必要时用“哇”“厉害”来捧场。

见傅集思这么配合，讲到后面，男方还自谦了一把。“我们做的项目都中规中矩，打的是安全牌。偏稳重和保守一点，这点我承认。和市面上那些知名度很高的设计工作室还是有差别的啦。”

“比如？”

“比如知闻。近几年势头很猛，去年我有个学长本来引荐我进去实习，但我一看……”男方啧了起来。

傅集思的雷达响动，似乎能预知这男的接下来要说怎样的话，保持得体仪态问：“您一看，有什么高见？”

“傅老师，别说’您’呀，怪见外的。”男方连忙摆手，说起他的高见来，“喝过洋墨水的人是有两把刷子。但普通民众看不懂啊！故弄玄虚，要什么氛围感，还要结合自然。这是他们近几年最爱搞的模式，我们正儿八经建筑院欣赏不来这种的。说难听点，花拳绣腿。”

“什么？”她被这番发言震惊到了。

“我是说……他们留洋喝过洋墨水的人确实有两把刷子，但是在国内啊，咱们普通民众看不懂！故弄玄虚的氛围感，还搞点什么结合自然的方案，学安藤忠雄没问题，但是没学到精髓呀……”

“不是不是，”傅集思无语了，打断他，“我不是让你重覆。”

“哦哦哦，那你没听懂我说的？我给你解释解释，就是……”

“不是不是，”傅集思又说，“你刚刚最后一句说的啥？”

“最后一句？”

对。”

男方身体前倾，贴近桌面，手肘曲起竖放，手掌交握在一起，挡住自大嘴脸的一角。认真想了想傅集思的提问，然后说：“花拳绣腿？”

啪——

温热的水因季节而消散热气，馀温冰凉。从对坐男方脸上流下的时候，傅集思心理状况波澜不惊。

大约是两秒后，她反应过来。松开手里的空杯子，去看餐厅里四处好奇投来的八卦眼神。

状况外的人没用多少时间消化，服务员手里拿着小块毛巾，不知道该送上来还是不该送上来，站在一旁不停观察傅集思脸色。

泼水的人自若得像刚刚那个出格行为是自己的替身做的一样，垂下眼看那桌没上齐的菜，可惜胃口缺缺。

她没做解释。好在男方不是个二话不说拽起她领口就揍的人，抹了把脸，顶着整张疑惑面孔，手撑两侧桌角，问：“傅老师，我哪句话冒犯到你了？”

“不是不是，”她又这么说，别人听上去就更来气了。“不好意思，知闻是我朋友的公司。”

护短嘛，正常的。

男方忍下来，二度开口：“那算是我说错话了。这位朋友是你很好的朋友？抱歉，如果我冒犯了那我道歉。”

“不是不是，”傅集思面色尴尬，“就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

“不好意思啊，张先生。”她率先拎上自己的包，咬咬唇，看似对自己的行为作出了反思，开口却是再度中伤，“你是个好人。”

她撂下这句话，抱歉的样子全都表现在脸上，甚至诚恳道歉说真的非常不好意思，从服务员手里接了小毛巾递给张先生。

做完这些，傅集思说：“不好意思，我有事先走了。”

餐厅的推门留有摇摆幅度。她出去，路过他们座位靠近的那片玻璃窗前，双手合十，真挚地又低了低头，看上去歉意十足。

走过那片区域，才拍打自己说：“冲动了，冲动了啊傅集思！”顺便用手背在唇上一擦，把口红全擦掉了。

知闻是陈一闻的公司，准确点说是陈一闻和陈感知的设计工作室，各取两人名字里的字成立。

喝过洋墨水这事不假，跳脱传统建筑思维这话也确实真。

有花样，出新招，大项目不断，靠的不是花拳绣腿，也不是故弄玄虚。傅集思知道，傅集思还知道高强度工作下，内耗严重的日常里，陈感知留不住一个组员。

傅集思一看时间，还早。第二次相亲又有一杯无辜的水牺牲，且又一口未动点好的菜。她在心里和粮食之神道歉，祈祷男方会做出正确的决定把食物打包带走。

餐厅靠近plus，她想到好久没见嘉嘉了，跟着导航一路走到店门口。

推门，看见小何。故人相逢一般，傅集思喜悦地拍拍他肩膀。“小何啊！”

“姐，你说！”

“姐好想你们啊！”

小何嗅了嗅她身上的味道，店里酒气熏天，根本闻不出来，所以贸然断定傅集思是喝了来的。於是问她：“姐你喝了多少啊？”

“抿了半口凉白开！现在喝，老位置，走！”

她大步朝自己的吧台固定位置走过去，小何喊不住她，那句“姐，没位置了”自然也没被听到。

倚身靠在吧台，傅集思隔着玻璃罩小声叫嘉嘉：“嘉嘉，我的好嘉嘉。看谁来了？”

嘉嘉嫌她丢人，脸一歪，提醒她：“你看准场合再发疯啊。”

“看准了，”傅集思原地转了圈圈，再趴回吧台，“不然我来这干嘛！上酒上好菜！”她又搬出来下午陈一闻电话里的那句：“周五不喝酒，人生路白走！”

嘉嘉皮笑肉不笑，带着敬请谅解的笑容，对旁边的座位说：“她平时好像不这样的。”

“很正常，”那人理解地说，“周五不喝酒，人生路白走。”

傅集思转头，神情一震。

谑！陈感知。

“嗨，”她模仿海绵宝宝，两边嘴角扬起标准笑，不尴不尬道，“好巧。”

陈感知说：“我跟着你来的。”

她回头去看，“你骗人的吧。”

“对呀，”他一笑，“我预知了你要来这里。”

她不信，观察他的餐具，只有一副碗筷，问道：“你一个人来？”

陈感知拍了拍她支着手的桌面，示意还有人。

“哦！有人？”傅集思赶忙直起身，眼神在店里找空位置。

“没事，先坐吧。”

俗话说，坏人好事等於谋财害命。她不坐，她也不要坏人好事。目光搜寻店内其他座位，甚至得到了小何耸肩摊手的无奈。

有句话，她本不该问的，但情况特殊，她斟酌语气，还是问了。“你和谁来的啊？”

谈生意的话，对於还未到场或者迟到了一小会儿的夥伴，傅集思是可以小坐一下。但如果不是谈生意，是谈朋友或者其他，小坐一下误会可就大了。

他不答，侧着脸看她，眼睛里隐隐有笑意。

但傅集思不确定，凝神在这片昏暗里凑近去确认。

嘉嘉带着透明口罩，无语道：“你们两个差不多得了。别在我眼前搞七搞八的。”

“谁搞七搞八了，”傅集思理直气壮，“我就是问他和谁来的。”

“和谁来的？”嘉嘉嘴朝门口一努，“喏，来咯。”

陈一闻脚下生风，从门口一路跑到吧台，绕开托着盘子上菜的服务员们。

还没站稳，先抛话题：“老弟，你猜阿滨刚刚和我说什么？”

“相亲失败了？”

傅集思眼皮一跳，疑心这人在一语双关。果然他看了眼傅集思，她冷淡地说：“干什么？”

“不重要！阿滨的相亲不重要！重要的是！”陈一闻眼神一撇，看到傅集思，大惊一声，“啊！集思！”

傅集思配合：“嗯！一闻姐！”

陈一闻高兴地把她揽进怀里，对陈感知说：“阿滨说有位烈女强硬地维护了咱们知闻的口碑！给口无遮拦的自信男人泼了杯水！我天哪！你猜是谁？！”

傅集思高度集中，缩在陈一闻怀里，擡眼看看她，再看看陈感知。

无所适从，尴尬又带点窘迫，这股被老师拉上讲台当众表扬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她才刚从那家餐厅出来不久，消息传这么快又是怎么回事？

陈感知掀掀眼皮，也配合陈一闻：“是我们集思吗？”

“嗯啊！就是我们集思！”

傅集思耳朵一热，因为名字前被带上的前缀感到不好意思，又有点摸不着头脑。

谁是他们集思呀！

陈一闻捧起傅集思的脸，眼里放出蠢蠢欲动的光彩，只是陈感知烦人，按着她的额头让她没法亲下去。

“陈感知，放开我。”

“陈一闻，放开集思。”

“干嘛！”她眼神狡黠，脸上露出看好戏的表情，“难不成你也想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