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2）

“老王，你觉得我可怜吗？”

餐厅的落地窗边，顾嘉年讲述完自己的遭遇，擡起头，一脸愁容地征询老朋友王奕臻的意见。

“不可怜。”王奕臻坦言，“这些全是你自找的。”

顾嘉年苦笑不叠：“到底是旧相识，直言不讳地一点不留情面……谢谢你，老朋友，我混得真是够惨的，别人都假意敷衍我，也只有你在我面前一针见血地道明真相了。”

王奕臻的脸上毫无笑意：“假如你不介意和任思绮撕破脸，那我建议你和孩子去专业机构做一份亲子鉴定，以报告结果作为起诉离婚的最有力依据。”

“不行！”顾嘉年忽然激动不已，整个人猛地站起来，“这事关我的人品和她的形象，我既然答应帮她，就一定会帮到底——”

“好吧，”王奕臻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你先坐下，我再帮你想其他办法。”

“孩子虽然不是我亲生，但她是无辜的。”顾嘉年双手握拳，“不过，任思绮的面子问题，我不打算多加考虑。”

王奕臻无奈地摇头：“你这人，哪儿哪儿都好，就是自相矛盾。刚才还说不介意撕破脸，现在又推翻自己的观点……”

顾嘉年迫不及待地打断道：“老王，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我的本意是——我和任思绮怎么撕都行，不能误伤到孩子。比如到时上了庭，最好一个字都不要提起孩子的事情。”

“这个……”王奕臻为难道，“你要和宋缇绯好好沟通。”

“她不想理我。”顾嘉年垂下了头，“小红花现在完全当我是个陌生人！”

“我也很好奇，以前你们俩总是形影不离的，怎么就比陌生人还不如了呐？”王奕臻面色肃然，“我了解宋缇绯的个性，老顾，你一定是做了什么伤害她的事，所以她从记忆的硬盘里直接把你删除了。”

“我对天发誓，小红花那天看到的，全是误会！你也知道，眼见未必为实，但是小红花压根儿不听我解释。她直接断绝了和我的来往，从那之后，再没和我说过话。”

顾嘉年恨不得挖心掏肝地打包票，王奕臻却不以为然。

“难道她今天跟你说离婚案的情况，是你们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对话吗？”

“是，在你面前，我没必要隐瞒。”顾嘉年打了个响指，叫来服务生，“给我们加一瓶红酒，你们胡经理知道我最喜欢那个年份和地区的。”

王奕臻想阻拦已经晚了，服务生很快送来醒酒器和两只高脚杯。

“老顾，我可是开车来的，你什么意思？”

“喝醉了叫代驾。”顾嘉年说。

“不。”王奕臻移开了自己手边的酒杯，“我明天有一单民事诉讼，饮酒会影响我思考。”

顾嘉年淡淡一笑：“我想和你聊聊，当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一件事。你可能不清楚，但我要告诉你，这件事，郑希希也有份。”

“她？”

“对，郑希希。”顾嘉年说，“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难得你还记得她。”

王奕臻的神色凝滞在了脸上，他沈默了半分钟，径自拿起醒酒器，斟满了两只杯子。

“好吧，那咱们边喝边聊。”

从杜忱家回到自己的住处，已是深夜。宋缇绯习惯性地打开笔记本电脑收取邮件。删除gg邮件后，有一封主题为“小红花，你还好吗？”的email跃入她的视线。

小红花：

这封邮件，我将会选择定时发送。

当你看到它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在赫尔辛基，沐浴温暖和煦的阳光了。

而此刻，我在威尼斯水边的旅店里，海风快要把我吹醉了。

今晚停电，不过不要紧，细心的irina点上了一根蜡烛。

烛光摇曳，我心里的激动难以抑制。白天刚刚参加了嘉年华，有些累，但是很开心。

宋缇绯盯着显示器，手指僵硬在了鼠标上。

郑希希？

十年不联系了，她怎么会知道我的邮箱？

宋缇绯揉了揉酸涩的眼眶，端起手边泡得正酽的铁观音，啜饮了一小口。她双手拢住杯子，将口鼻轻轻贴近杯口，深深吸着那氤氲的湿热气息，却不知不觉的，有几滴略显的液体掠过了唇边。

哭了？

为什么要哭？

原谅与不原谅，如今全无意义。自从她决绝地不再搭理郑希希和顾嘉年，那么多年转眼消逝。即使再见面又能怎样？咫尺亦是天涯。

窗外的绵绵细雨，竟和那一夜的莫名相同……

案头的电话突然响起，不用看来电显示也知道，肯定是杜忱问她是否已安全到家。拿起听筒，不知为何，宋缇绯的声音有些哽咽，“老师，不是让你早点休息吗？怎么还打电话来？”

杜忱微怔，“你怎么了？在哭吗？”

“呃，没有……刚才刷微博看到一篇微小说，觉得怪感人的……”

“你啊，就是泪点低。”杜忱笑笑，“我收到你的短信了，不过还是不放心，最近治安不大好，尤其是你租房的那个辖区。”

他的嗓音低沈却悠扬，传入宋缇绯耳中，带给她的是满满的暖意。“老师，你也早点休息，明天不是有公开课吗？等你大获成功拿到特级教师封号，我帮你好好庆祝！”

“好，你明天要上庭，我也不多说了。”

“嗯，晚安。”

挂电话前，杜忱突然说：“小绯，熬夜看卷宗很费神，不如现在早点睡，明早起来再看。”

“知道了。”

“还有啊，别嫌我唠叨，晚上不要喝茶了，伤胃。再者你最近经常头痛，喝茶会加重症状……”

宋缇绯忙不叠地打断道：“遵命遵命！老师，你真是个啰嗦的男朋友！”

“你啊，听不得劝。”杜忱叹了一声，“我挂了。”

“嗯，你也早点休息。”

深知睡前饮茶是不明智的，而且又有杜忱好意的警告，宋缇绯仍然给杯中续了水。

这十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她如今和丧偶的杜忱确立了恋爱关系，王奕臻回国后与闻清音分了手，顾嘉年娶了当年中学时代的班长任思绮现在却在闹离婚——还有，郑希希突然发来了一封e-mail。

即使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但是该澄清的真相仍像是一个等不到心上人就不肯离开的爱情傻瓜一样，固执地伫立在回忆里，等待着她去翻阅。

定了定神，她继续看邮件正文的后半段。

小红花，人的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很庆幸在我的青春年华里遇到了你。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会有如你一般的好朋友了。

真的，请相信我。

在感情方面，你永远比我迟钝。顾嘉年一直深深地喜欢着你，而你只拿他当好哥们。

我发觉你喜欢的人是王奕臻，而我竟然也傻得忘了父辈之间的恩怨，悄悄喜欢上了他。

咱们三个人直升高中之后，发生了太多的事。我因为瞒着妈妈参加少艺的培训和演出，耽误了不少功课，而你和顾嘉年不遗馀力地帮我补习，我很感激。你们对我是实打实的肝胆相照，而我，许多话嘴上不说，心里却在默默道谢。

其实，那段时间，我经常瞒着你们去裕城大学找王奕臻。

不知是出於什么目的，或许最开始的时候是想看看他失去亲人孑然一身的惨状吧。

他也乐意见到我，或许也是想看看我跟我爸爸反目成仇的人间悲剧。

就这样，我们一周见两到三次面，也不聊天，就在大学人工湖旁边坐着，直到天黑，然后他再送我回家。

瞧，我这个人，秘密实在太多，小红花，你不会正在骂我吧？

读到此处，宋缇绯移开了视线。

迟钝——原来郑希希这样以为。

实际上，宋缇绯何尝不知道顾嘉年的心思？

她何尝不是也动了心丶并且接受了这个男孩子的真心？

可是点破了那层窗户纸又能怎样？还不是在彼此心里留下一道愈合不了的疮疤？

谁能想象曾经交心的男生会变成再也不愿打交道的陌生人，说到底还是她怨艾太重执念太深。

天下人大多不看好少年时代的恋爱，没有物质基础的精神追求总是被乐於批判的人来诟病。奈何真正经历过的人才不会在乎别人的看法。

太阳穴处一阵锥痛，让宋缇绯心烦意乱不已。

王奕臻？

郑希希在e-mail里反覆提到了他。

自从宋缇绯毕业之后进入他开办的律师事务所，从未听他提起以前的事，包括他究竟因为何故与闻清音分手，而郑希希提到的经常跑去大学和他“见面”又是怎么一回事？

应该说，郑希希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宋缇绯心中翻江倒海似的，久久无法平静。临睡前，她不再犹豫，重新登录邮箱，在郑希希发来的邮件页面点了回覆按钮。

希希：

你还好吗？

我不能说什么“见字如面”的话，毕竟咱们已经多年未见过。

十年前的事情，过程究竟是怎样的，不必旧事重提。不管是不是误会，你和顾嘉年当时并没有和我解释清楚，所以，我也不打算再去追究。

这一生，尤其是年少时代，有一二知己好友，是我的荣幸。

至於那些不明原因的龃龉，就让它们随风而逝吧！

希希，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祝一切顺利！

——宋缇绯

夜色愈发深了。

饮下满满一杯浓茶，宋缇绯更无睡意。

她索性离开电脑桌，拉开窗帘，望向窗外。

路灯散发出的微弱光芒，被雨幕切割成了斑驳的断续光点，就像她心底涌起的万千愁绪，被郑希希一封信搅和得更混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