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4)
“您好,本店特色美食杏仁曲奇饼,请慢用!”
服务生送上一份精致的点心,宋缇绯的回忆戛然而止。
“说到哪儿了?”
“先吃点东西,吃完再说。”
顾嘉年殷勤地夹起一块香气扑鼻的饼干,往宋缇绯嘴边送。
“谢谢,我牙疼吃不了。”宋缇绯扭过脸,“你自己吃吧。”
“长智齿吗?”顾嘉年悻悻地放下西餐夹,“你中学那会儿就疼过,当时脸也肿得老高,这么多年你还没拔掉它?”
宋缇绯不理这茬,她问:“那个雨天,你和郑希希躲在屋子里,做了些什么?”
“我……”顾嘉年鼓起勇气,说,“实话告诉你,我俩啥事都没发生!是,那天我喝了啤酒,因为我的推销成绩不错,老板特意奖励给我十瓶……”
宋缇绯打断道:“我记得郑希希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身上只裹了一条浴巾。”
顾嘉年说:“她和你一样,找上门避雨的。”
“不,你说谎。”宋缇绯讲出自己的推论,“如果郑希希只是到你那里避雨,你不会不让我进门,她看见我不仅不会尴尬慌张,还会跟我打招呼丶甚至扑上来抱我。然而,没有,这一切都是我事后帮你们开脱自己想象的。”
顾嘉年双手交握,略显沮丧地垂下头:“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都是徒劳。”
宋缇绯擡腕看看手表,径自站起来。
“你定的时间已经超过五分钟了。”
“小红花——”顾嘉年心有不甘,他一把攥住宋缇绯的胳膊,“我和郑希希之间非常清白,请你相信我!一晃十年过去了,我们都长大了,如果骗你,我也不用等到今天……”
“我约了人谈很重要的事。”宋缇绯拂掉顾嘉年满是冷汗的手,“按照你的要求,我给了你足够的时间,但是,你提供不了可信的证据,我无法采信。”
“你真的要翻脸无情吗?”
顾嘉年吼了一声,惊扰到了附近几桌就餐的客人。
宋缇绯收住脚步,徐徐转身,面上平静无澜:“顾先生,请注意你的措辞。另外通知你一下,你的官司我转给律所打离婚官司更有经验的秦律师了,你明早九点直接和他见面详谈。”
说完,她如释重负地笑笑,走出了咖啡馆。
坐上出租车,宋缇绯的头痛不治而愈。
向司机师傅报了杜忱家的地址,她偎着座椅靠背闭目小憩。大约眯了六七分钟的工夫,手机忽然响了。
新邮件的提示音。
宋缇绯注视着屏幕上一闪而过的熟悉英文名,毫不犹豫地点了忽略。
身处半个地球之外的郑希希,一定不知道她刚刚和顾嘉年见过面,并且谈话过程很不愉快。
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沈浸在回忆中,宋缇绯高考时选择法律专业,和她努力跟从前的自己划清界限有直接关系。
杜忱曾感慨,热爱戏剧影视文学创作的学生,没考中文系丶没考第二志愿的医学院,到头来竟然选择了最需要理性思考的法律专业,他对此深表遗憾。
这番絮叨言犹在耳,宋缇绯偶尔想起杜忱皱眉叹气的样子,心里总是暖暖的。
在燕都读大学的四年,她极少回裕城,即便放了寒暑假,她也找律所去做实习工作,让自己时时刻刻都忙碌不已。
与杜忱的重逢,是在一次音乐会上。宋缇绯没想到能在异乡遇见教了自己六年语文的老师,一时又是惊喜又是动容。
散场后,师生俩相约一起吃顿宵夜。
宋缇绯作为东道主,提出了由她负责买单。杜忱却极有绅士风度地提前结好账,又帮宋缇绯点了份清新爽口的水果拼盘,两人踏踏实实吃完才离开餐馆。
那一晚,燕都的天空无比晴朗。
宋缇绯邀请杜忱到江边散步,两人肩并肩慢慢走着,话题天马行空,一会儿谈起时事新闻,一会儿说到两人工作学习中遭遇的困难。
越往下聊,宋缇绯越觉得和杜忱聊天轻松舒心,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她已经好几年没和谁说过这么多话了。
回学校的路上,宋缇绯没头没脑地问杜忱:“老师,师母她还好吗?我很想念她亲手包的素三鲜饺子,那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
杜忱原本微笑着,听到这话,他的表情瞬间僵在了脸上。
踌躇了半晌,他说:“她不在了。”
宋缇绯恨不得时光倒流,好能收回冒失的提问。她满心愧疚,低了头,半晌才道出歉意。
“老师,对不起……”
“都过去了。”杜忱轻叹道,“三年了,她的样子还时常浮现在我眼前。不瞒你说,我也特别想吃她亲手包的饺子。”
那一晚,杜忱将话题一带而过。
后来,宋缇绯加入中学校友群,从大家的只字片语中渐渐听说了杜忱这些年的遭遇。
杜忱的妻子,也就是同学们的师母,在他们这届学生高二那年就罹患了胃癌,术后接受化疗效果不理想,两年后癌症覆发,癌细胞转移到了脊椎骨和盆骨,不久后撒手人寰。
有人感慨,杜忱是个极具敬业精神的老师,即使陪同师母治疗期间,也不曾落下一节课,始终对学生负责到底。
群里讨论开了,只有宋缇绯保持着沈默。
她隐隐觉得杜忱是个心硬的人,深爱的妻子患癌时日无多,杜忱却不能全身心地陪伴照顾,这不是一个好丈夫的正确选择。
直到宋缇绯亲眼看到杜忱为师母写下的十册日记,才对恩师的做法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观。
说起来,杜忱年纪并不老。他师范本科毕业即当了中学教师,加上有些少白头,看上去好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教师了。
宋缇绯刚转学到裕城十二中的时候,杜忱24周岁,恰好带班两年。
同学们喜欢在老师的姓氏前加个“老”字,於是,杜忱年纪轻轻就成了“老杜”。当然,与杜忱相比,顾嘉年更觉得冤枉,他不过留级了几回,就被宋缇绯称作“老顾”。
中学六年,一直是杜忱教宋缇绯他们班的语文。
顾嘉年是雷打不动的语文课代表,宋缇绯则是杜忱眼中的好苗子。他俩像杜忱的左膀右臂,在平日的教学和课外实践帮了杜忱不少忙。
只是,高一暑假那场误会之后,宋缇绯和顾嘉年彻底闹掰了。
高二开学,宋缇绯就向杜忱请辞,并在分班时主动要求调到了九班,远远地避开了顾嘉年和郑希希。
所以师母得胃癌住院的事,宋缇绯隔了近六年才知晓。
毕业后,宋缇绯接受王奕臻的邀请,回到裕城工作。
某天,她见完委托人,恰巧路过十二中教师家属院,心血来潮买了水果上门看望杜忱。门开了,杜忱倍感意外,他邀请宋缇绯进来小坐。
就在那天,杜忱进厨房烧水沏茶的间隙,宋缇绯无意中发现了杜忱在师母患病及去世后写的日记。
她怀着覆杂的心情,偷瞄了日记的内容。越看她越暗自羞愧,真正绝情心硬的人,不是老师,而是我啊——
宋缇绯手捧日记本呆立於书房角落,杜忱则楞在门口踌躇不前。
两人眼神交汇的一瞬,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加速了。
最终,是宋缇绯先走过去抓住了杜忱的手。她真切地体会到,他的掌心宽厚而温暖,给人一种踏实安定的感觉。
没有表白的程序,却似有事先约定好的默契,从那一刻开始,宋缇绯决定和杜忱在一起。
“姑娘,姑娘!”出租车司机嗓门提高了喊道,“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不好意思,师傅。”
宋缇绯醒过神来,使劲揉揉太阳穴,按计价器显示金额付了车费。
下车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她来到杜忱住的26栋楼。
深深吸了一口气,宋缇绯步履不停地爬上了六楼。
轻叩三下门,又轻叩六下,这是她和杜忱特有的“九次敲门法”,也是他们之间的小约定。
区别於其他情侣,杜忱从未与宋缇绯有亲密的接触。情话,他说;美食美酒,他和她分享;但是迄今为止,两人仅仅进展到牵手的步骤。
今天,刚和顾嘉年见过面的宋缇绯,心全乱了。
杜忱的笑脸出现在门里的刹那,她猛地扑上去拥抱他,搂紧他的脖子深深吻上去。杜忱身子一僵,来不及问清楚,宋缇绯已擡脚灵巧地关了门。
她的手伸进了他的上衣,作势就要帮他脱掉。
他捉住她的手腕,她却发了狠,仿佛一只焦躁的小兽,将他狠狠地推向玄关的鞋柜。
柜子上摆放的花瓶倾倒了,一束蓝紫色的勿忘我跌落在地。
“小绯,我不能同意你这样——停下来,听话!”杜忱双手捧住宋缇绯的脸颊,“你心里有事,告诉我,我帮你想解决办法。”
“我……”
眼泪夺眶而出,宋缇绯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委屈和郁闷,松开拽着杜忱t恤的手,一头扎进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