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4)
宋缇绯连连点头:“好,我尝尝。您的手艺一定没错!”
约莫三四分钟的工夫,老板杨哥亲自送上了粥和泡菜,稍后不久服务生把汤也端到了桌上。
“这是现熬的吗?”宋缇绯盯着砂锅里咕嘟嘟冒着热气的汤汁发怔。
杨哥笑道:“不是,下午就在竈上炖着了。嘉年打给我特别叮嘱的,他猜到你今晚会来。”
“他最懂我……”宋缇绯脸一红,“他知道,我想家了肯定要吃一顿家乡菜。”
“坐吧,小宋,我正好有些话想和你聊聊。”
“嗯。”
宋缇绯应着,与杨哥面对面落座。
“你不好奇三年前我怎么和嘉年认识的吗?”杨哥指着店门外游人如织的广场,说,“他晕倒在了那里的长椅上,是我们店的夥计送外卖回来发现的。”
宋缇绯心下一紧,握着汤匙的手忽然颤抖不已。
“他异国求学的事,我也是前几天才听说……杨哥,他当时病得严重吗?后来怎样了?”
杨哥暗暗叹口气,再擡头时目光中满是忧伤之色:“唉,从哪里说起呢?”他锁紧眉头,声音忽然压得很低,“幸好病得不重,只是普通的流感,我让厨房熬了草药茶,嘉年喝完发发汗就好些了。可是,他当时身无分文,却又不说是被打劫还是遇到突发事件,我问了半天他都不说实话。”
“您帮他报警了吗?”宋缇绯第一反应是请警方调查。
“是啊,我极力主张报警,但嘉年拦着我不准我惊动警察。”杨哥伸展右臂,叫宋缇绯看他胳膊内侧细小的伤疤,“这些疤痕,是我早年看不起病,自己学做赤脚医生注射针剂留下的。而那个跑进我家店找嘉年的女人,她穿短袖t恤,两条手臂上都是针孔留下的痕迹。”
宋缇绯心里咯噔一下,依稀联想到了一个名字和对应的秀美脸庞。
她像喉咙痛似的,艰难地咽了咽口水,问道:“什么女人?也是华人吗?”
“嘉年坚持说,他和那个女人是朋友。”杨哥回答,“但我不这么认为。他应该是被要挟了——你想想,一般人和朋友相处,怎么地都是平等关系吧?嘉年却一再忍让那个女人,甚至把护照抵押给我,从我这儿借了一笔钱给那个女人用。”
手臂上布满针孔?托顾嘉年从救命恩人手中借钱?
这种事情,只有一个人干得出。宋缇绯推测,顾嘉年百分之百不会透露女人的姓名,老板杨哥最多也就记得女人的长相。她不及思忖,由背包里掏出记事簿和铅笔,随手涂抹了一张速写的人物肖像。
宋缇绯将记事簿推到杨哥面前:“你帮忙看看,当时老顾维护的那个女人,和画上长得像吗?”
“对,就是她!”杨哥惊诧道,“小宋,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
“全是假的。”
杨哥楞了:“什么真的假的?你把我说糊涂了。”
宋缇绯按账单金额数出对应的零钱,悉数交给杨哥:“谢谢您的款待,不过不好意思,我有急事要先走一步。”
“你还没动筷子啊?嘉年特地远程要求我炖的养胃汤,他的一番心意你至少喝几口。”杨哥赶忙叫人,“快!把食物打包给宋小姐带上。”
“不。”宋缇绯匆忙起身,“杨哥,浪费食物是我的错,但我必须得走了。”
冲出火锅店,宋缇绯的眼泪倏然滑落。
有人自始至终都在撒谎,有人却替她打掩护丶甚至帮她洗白。威尼斯丶赫尔辛基丶开普敦,郑希希还能编造多少个“她曾经去过的城市”?她所说的“全世界跑”,深究起来仅仅是一根网线后面虚拟的世界吧?
顾嘉年丶王奕臻,或许还有杜忱和闻清音,这些人都清楚真相,但没有一个人愿意主动讲出实情。
结合全部事实分析,郑希希大学肄业的真正原因,只有一种可能。
宋缇绯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炸裂了——愤怒这个平淡的词语,已经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感受。
紧攥手机,她不知该拨出谁的号码。
最坏的可能就是,“江枫渔火”那家特色火锅店,虽然名义上的老板是郑希希,但实际出资人却是别人。
顾嘉年?他一如既往当了十年的冤大头吗?
为什么?
十年前的大雨天,究竟掩藏了什么秘密……
宋缇绯一口气跑过三条街,最终停在河岸边的林荫道入口。
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异国小女孩,狂奔至她的身边。稚嫩的嗓音,一遍遍地倾诉着思念之情,仿佛多年不见的知己好友那样,在他乡重逢而倍感兴奋。
小女孩的母亲向宋缇绯道谢,感谢她教给小女孩关於桂树的知识和传说。
宋缇绯表示不必客气,能结识一个好朋友胜过许多物质上的财富。
小女孩趁母亲不注意,拉过宋缇绯的手,往她兜里塞了一件拳头大小的礼盒。告别时,小女孩依依不舍,与宋缇绯好一阵咬耳朵,反覆说礼物等回家才能拆开看。
宋缇绯照做了。
她揣着礼盒上了飞机,全程都没打开看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飞机降落在裕城机场已是深夜。
顾嘉年信守承诺,派助理前来接机。
“我不想麻烦你们顾总,也很抱歉让你白跑一趟。”宋缇绯明确拒绝了对方的好意。
“宋律师……”
“请你让一让,我赶时间。另外,转告你们顾总,近期不要联系我,他的电话我不会接听。”
坐上出租车,宋缇绯调整情绪,先打给远在逡州的父母报了平安。
挂机后,她合眼打个盹儿,又联系了事务所跟着她实习的两个学生,要求他们明早七点赶回所里加班。
打了一路的电话,车停到住处楼下时,宋缇绯已然疲惫不堪。
往常她爬楼梯只需一分钟,今天着实受糟糕心情的影响,体力和速度都大打折扣。
钥匙开锁竟然耗去漫长的时间,她的双手哆嗦着始终对不准锁孔,若不是最后成功开门,她简直想硬闯进去……
疯了,我快被逼疯了!
宋缇绯蹬掉鞋子,猛地扑向沙发,斜斜挂在手腕上的背包刷的一下甩了出去。拉链没拉好,里面的物品稀里哗啦滚落一地。
其中包括小女孩送她的礼盒。
客厅的顶灯没开。借着淌入窗口的月光,宋缇绯看见礼盒包装纸上写着一句话:thank u,sweetheart!
她小心翼翼地撕掉胶带,再开启包裹严实的小盒,熟悉的香味四溢而出。
真丝质地的香袋下压着一张卡片,笔迹的书写者是顾嘉年。
宋缇绯双眼无法聚焦,他在卡片上写了什么,她即使开了灯也无法看清。
那些明明认识的字,像被水泡湿的斑驳墨痕,渐渐漫出她的视线,变得支离破碎,如秋风肆虐过的树叶一般散落各处。
她瘫坐在地毯上,手里虽然抓着卡片,却又像握了一团无形的空气。
逃避不是办法,道理她都懂。
要如何面对惟有她不知情的谎言,亦或继续被动地排除在外,这是一道无解的难题——即使标准答案浮出水面,她也宁愿一切从未发生。
最想不通的是,宋缇绯看重的真挚友谊,并不为她曾经最好的朋友认同。
其实,从那个大雨天开始,裂痕就产生了。表面看不出来,不代表不存在隐患。当年,她选择主动屏蔽他们的解释,对与错都成了过去时。
这些在她生命中占有不小比重的人,转瞬间化为一个个陌生的符号。
古语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而这场筵席,更像一场兵荒马乱的意外之旅,始於年少的亲近,却在重逢时面目全非。
蒙在鼓里,比被人戏弄欺骗还要难受!
她将手中卡片狠狠扔向客厅一角,反身扯下沙发巾披在肩头,但这种寒冷蚀骨的感觉久久无法缓解。
摁下空调遥控器的取暖键,不多时,热风环绕四周,液晶屏提示室内温度23度。
她的心,仍是凉的。
如果非要深究,宋缇绯依然认为自己的做法没错。
难道有其他的可能性?
她喜欢的男生衣衫不整,和她最欣赏的女生共处一室,两人尴尬闪躲的神色,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固执也好,思维模式古板也罢,宋缇绯决定,从现在开始,不去在意别人的评价。
接下来,工作是最理想的减压方式。手头经办的案子一结,她就会递上辞呈。而法律援助的后续事宜,她也会持续关注。
至於王奕臻作何反应,她不打算考虑在内。
倦意潮水般袭来,将宋缇绯重重围困。
她侧身躺倒,背靠沙发蜷缩成一团,双臂尽力抱紧自己。
然而,只要她闭上双眼,脑海里就逐一闪现记忆中难忘的片段,快乐的丶悲伤的丶纠结的,每种滋味都尝了个遍。
寂静的夜晚,敲门声显得异常清晰。
宋缇绯静静聆听着,却丝毫没有搭理门外人的心思。他敲得越是执着,她越是置若罔闻。
“小红花,”隔着门板,顾嘉年焦急地问,“你在家吗?”
他不停敲门丶不停询问,直到对门邻居出来查看情况,他才稍有收敛。可惜,短暂的平静过后,又是一声接一声的呼唤。
宋缇绯翻身坐起,把手头能够着的物品砸向门口。
沙发靠垫软绵绵的,没动静;她又随手抄起一本书扔出去,正中门板猫眼的位置。
“开门好吗?”顾嘉年的语气饱含恳切。
“你走!”宋缇绯走到门边警告道,“给你五分钟,否则我报警!”
“杨哥电话里都跟我说了,对不起,我的确有事隐瞒。”顾嘉年说,“让我进门吧,小红花,这些年经历的事,我一字不落地讲给你听——”
这一章的背景音乐,推荐《背叛情歌》。
词:李素珍 许常德
曲:刘天建
编曲:洪敬尧
演唱:动力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