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天还没黑透，劳力还在地里干活，杨家只有杨老太和杨小花，姜静月一进院子，杨老太笑呵呵迎上来，拉着她坐到歪脖子枣树下扇风乘凉。

杨老太对她印象不错，都怪儿媳妇不生本事，连生两个孙女，不然她指定撮合姜静月进他们门。

“大花，快到缸子水来。” 杨老太冲竈房喊。

竈房顶上烟囱袅袅，杨小花在做饭，听到她奶招呼，往竈膛里放了一根木柴，去堂屋倒了一杯水，送到院子里。

姜静月看着她，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很瘦，穿不合身的裤子，裤腿挽起来，露出皮包骨的脚踝，头发微卷发尾，一看就营养不良。

按理说，村长家的闺女不该如此光景才对。

杨老太最见不得孙女这般，杵在那跟木头桩子似的，跟她妈一模一样，没好气地往她背上一拍，“傻楞着作甚？还不快叫人！”

杨小花身子往前扑，险些摔一跤，好在姜静月眼疾手快搀她一把，水从搪瓷缸溢出，打湿她的裤子，杨老太顿时火冒三丈，将杨小花拽边上，又骂：“蠢死了，这点事都干不好，还能干什么？”

“对不起，奶，我不是故意的。”杨小花赶忙道歉。

杨老太还想训斥，姜静月将话头截过去，关心地问杨小花：“没烫到吧？”

杨小花怯怯擡起头，快速地看了眼姜静月，低头回去，“没有。”

“皮糙肉厚能烫到什么，又不是开水，小姜老师别管她，” 杨老太扯过杨小花手里的搪瓷缸，往姜静月手里一塞，“小姜老师喝水。”

姜静月算看明白了，这个家杨老太说了算，重男轻女思想严重，怎么可能会让自己孙女念那么多书，用小老太太的话来说，女娃子念个两三年书会写自己名字就行了。

“小花怎么想？”姜静月拉着杨老太，小嘴跟抹了蜜似的，“杨奶奶一看就开明，孙女的想法，肯定会听听对不对？”

杨老太笑得合不拢嘴，带姜静月去竈房，“快跟小姜老师说说你啥想法？”

杨小花正在炒酸菜，满头大汗不住往下滴，她用围裙胡乱地擦掉，翻动手里的铲子，小声开口：“小姜老师，是我自个儿不想念的。”

杨老太很满意，拍姜静月，“你们聊会儿，我去上厕所。”

姜静月从善如流进了竈房，坐到竈膛前面，加了一根木棍，火星子蹿出来，她往后仰了仰身子，“为什么不想念了？不喜欢读书吗？”

“喜欢。”杨小花回答。

姜静月又问：“所以还是因为家里人？杨奶奶不让你读？”

杨小花点头后又摇头，让姜静月摸不着头脑，沈默好一会儿，杨小花终於再说话：“因为我姐。”

杨大花的事情，杨校长跟姜静月提过一嘴，是他们村里第一个走出去打工的小姑娘，前面小半年每个月还往家里寄钱，之后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都传杨大花在城里嫁了好人家，所以才不跟家里联系。为此，杨老太气了一个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再出门，逢人就骂大孙女没心没肺，她和儿子算是白疼她了，等她哪天后悔想回来，他们一家子绝对不会允许。

“我想出去找我姐。”杨小花又道，“我姐不是那种黑心肝的人。”

说到这里，杨小花看姜静月一眼，“我姐跟小姜老师很像，性格大方，见谁都笑，很开朗很活泼，最重要的是，她不可能嫁了人就不管我和我妈的。”

奶奶重男轻女，不喜欢她和姐姐，连带生她们的杨母，一块苛刻。

杨母这些年过得不容易，杨家姐妹也没好过一天，尤其在杨大花断了联系后，杨老太越看她们越不顺眼，动辄阴阳怪气，稍不如意把她们骂得狗血淋头，这样的日子，把杨小花压得喘不过气，而且她不信外面和奶奶说的话，她姐不可能那么没良心，一定是出了事，她要找到她。

“我姐说了，她赚了钱就把我和我妈接到城里去。”杨小花死灰的眼睛有过光亮。

她想逃离这个家，就像原主想离开姜家，这种心情，姜静月再有体会不过了，便没继续劝，只是更担心，“你要出去，其实我很支持，但是，外面的世界，很好，同时也很覆杂。”

十三四的小姑娘，连自保都成问题，别一出去，没找到姐姐，把自己搭了进去。

“老师，我十六了，”杨小花挺了挺胸膛，有些羞赧，“只是看着小。”

“十六也是未成年，”姜静月商量的语气，“要不再等两年？”

“我等得了，我姐等不了。”杨小花这一年总梦到姐姐被人关起来，姐姐那么要强的一个人，跪在地上一遍一遍地磕头求饶命，她把这些告诉她妈，她妈哄她梦都是相反的，但杨小花更相信姐妹心灵相通，她姐一定过得不好。

见人去意已决，姜静月没再说什么，从竈房出来，看到在院子里和杨奶奶热聊的杨二武。

杨老太招呼她过去，指着杨二武脸上的抓痕，就开说张母的不是，“小姜老师，你读书多，明事理，你来评评理，张荷她妈过不过分？娃子们处对象，关她个什么事？自己闺女不听说，拿我家二武出气，看把我家二武打得，都破相了！青天老爷哦。”

杨二武摁住杨老太举高的手臂，嬉皮笑脸，“姑奶奶言重了，就擦破了点皮，不碍事。”

自家没孙子，杨老太对哥哥家两个孙子，从小都比较疼，很大程度上好过自己两个亲孙女，加上小孙女这次外出打工又得麻烦杨二武，杨老太肯定对他上心，反手拍他一下，恨其不争气，“让你跟小姜老师处对象，你不听，现在好了吧，给人揍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说的就是你！”

杨二武讪笑地看向姜静月，“处对象是两个人的事，又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你说对吧？小姜老师。”

姜静月皮笑肉不笑，“杨同志说得对。”

“看看你俩多好，都怪你妈想法多，担心控制不了小姜老师，你说她脑子到底怎么想的？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旦结婚，身心想的不都是自己丈夫和婆家，这么简单的道理，她都弄不明白，白活这把岁数，大花原先不也那么较真，还不是结婚就把娘家人忘得一干二净，所以说生那些赔钱货干嘛？”杨老太提及大孙女就来气。

“杨奶奶，你也是女人……”姜静月话没说完，杨小花冲出来，眼睛通红地朝她奶吼，“我姐不是那种人！奶不要乱说她了！”

杨老太甩手一耳光，不解气，扯着杨小花的麻花辫，大骂 ：“你瞎了还是聋了？摆在眼前的事实，看不到听不到？你姐黑心肝，不要你和你妈了！”

“不会的，我姐不会的。”杨小花哭，不是因为疼，是受不了奶说她姐的坏话。

“死丫头，就随你妈，脾气这么犟，老婆子说的话，一个字听不进去！”杨老太另一只手又去拽杨小花的耳朵，杨小花小小的一只，被她左拖右拽，身子不稳，险些摔倒。

姜静月上去劝，将杨小花解救出来护在身后，“杨奶奶，自家孩子，有话好好说。”

“我说了，她听不进去，不浪费口水？”杨老太气急败坏，抄起扫帚就要收拾杨小花，她才不管会不会打到姜静月。

杨二武出手挡住杨奶奶，“姑奶奶，小娃子耍点小脾气，你跟她较真这么多干嘛？小花的车票，我都买好了，明天一早就走，要是把人打坏了，那不耽误打工赚钱了，多划不来。”

听到耽误赚钱，杨老太这才收手，狠狠地瞪了眼杨小花，警告道：“过去给我好好干，要跟你姐一样不安分，我轻饶不了你，非得追过去把你腿打断！”

大孙女脾气更大，在家的时候，就三天两头跟她闹，断了联系后，杨老太也想过去找大孙女算账，又担心讨不到半点好，白折腾一趟，最后也就不了了之，而小孙女从小就老实，闷葫芦一个，让她往西她不敢往东，晾她出去后也不敢有花花心思，乖乖地赚钱给她一家子花。

姜静月将杨小花送回竈房后离开，她前脚出杨老太院子，杨二武后脚追上来，一只手插裤兜里，勾着嘴角，吊儿郎当地跟她并肩而行，走出一小段，没分开的意思。

姜静月馀光瞥他，这是赖上她了？“杨同志有事吗？”

小脸肃清，不像跟冯瑞年说话的时候，总带着笑。

“小姜老师对我有意见？”杨二武挑着眉问。

“倒没有，只是不熟。”姜静月态度始终客气疏离。

“只要不是讨厌就行，”杨二武再笑，一双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不熟的话，多往来几次。”

姜静月笑得勉强，嘴角一扯，“倒也没那个必要。”

杨二武充耳不闻，从兜里掏出一把大白兔奶糖给姜静月，“小姜老师，上回答应你，请你吃糖。”

姜静月眉头微皱：“我记得我说的是不喜欢吃糖。”

杨二武一副了然的表情，“小姑娘哪有不喜欢吃糖的，小姜老师是不是不好意思？都朋友，不用客气。”

说罢，一股脑儿地塞进姜静月的挎包里，挥一挥手，故作潇洒地离开。

姜静月看着他，眉头皱得更紧了，她不喜欢勉强人，更不喜欢被勉强，将奶糖从包里拣出来，想要扔掉，迟疑了两秒，又放了回去，这个年代奶糖可是稀罕物，浪费可耻，她不喜欢吃，有人喜欢。

冯瑞雪就挺喜欢吃甜食。

姜静月直奔冯家。

远远就听到白江儿鬼哭狼嚎，姜静月加快脚步，不是搬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