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压
“求求上神,求求上神显灵……”
大殿中,烛火通明,檀香的烟气缭绕。香案上,似乎本来供着一座高大神像,此刻神像已不知去向,只馀了座下的一方莲台。
对着这空荡荡的香案,下方却跪满了一片,人人都在伏地祈求,喃喃低语。
这儿是极偏远处,夹在两山之中的一个弹丸小国的宗庙。
以王为首,后妃丶国戚和文武重臣,都在一心一意地祈求红衣煞神的降临。敌国大军压境,到了明日,就是亡国灭种的时候!他们原本供奉的护国天神,不曾回应他们的祈祷,不论所求的那位是仙是魔,他们只有这唯一的法子了。
满殿的煌煌烛火,忽然摇曳不定。
这一阵怪风过后,香案的莲台之上,已坐了一个少年。
那莲台,本是数丈之高的神像的底座,颇为硕大。少年坐上去,就显得娇小了。然而他身上的威势,却似比那威猛的金甲神将,还要强盛上万分。
国王跪在地上,忍不住擡眼望去。据从外面回来的臣民带来的消息,那红衣煞神也许青面獠牙面貌狞恶,也许是个极美的少年——
就如这一位。
额心的一朵红莲熠熠生辉,少年本人,比莲花还要招眼。
仿佛传说中的冶艳狐妖,却更空灵,不沾脂粉俗色;比起摄人心魂的清丽怨鬼,又多了几分凌人的霸道。一双腿从莲台边缘垂下来,脚也是赤.裸着的,根根脚趾洁白莹润,犹如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琢成,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魅惑,既令人渴望亵渎,又叫人不敢亵渎。
国王只一眼看去,就知道少年正是应他所求而来的。红衣少年的目光,也正转到了他的脸上。
“就是你们,求我出手?”他清清冷冷地问。
“正是!”国王低下头,恭敬道。
红莲安静地听完了他的请求。
只要明日击退来敌,就奉上一百人的魂魄?
好啊,这交易,没什么不能做的。他已经吞噬了很多魂魄,可还不够,还不能凝聚成一颗心,他还需要更多。他不敢想岳清商现在会何等生气,一切等自己有了颗心,再说。
杀意在体内沸腾,红莲好想杀戮,好想将眼中所看到的一切活物全都杀死……但他还能咬咬牙,忍过这一晚。他要拿到属於他的报酬。
这个小国的国主,亲自领着红莲,让他在贵宾的客房中住下。
第二天一早,红莲被人引到了城墙上。披坚执锐的近卫军拱卫着国主,昨日跪在宗庙里的诸人也在一旁。人人脸上,都是凝重神色。
城墙底下,已可看见乌压压的军队,潮水般涌来。
“上神,请您出手。”国主朝红莲深深一拜。
红莲干脆地回应了他,身形一闪,从城墙飘飞而下。
如一朵彤云,一片飞花,落入敌军之中。
他出现的动静并不大,好似一投进去,就被汹涌的兵潮淹没。刀枪纷纷从附近的士兵手里袭来,红莲随手将他们,一个一个撕成两半,杀出一条血路。他走得并不快,却径直地往敌军主帅的车辇而去,无人能拦住他。
雪白的双足,在身后留下一路血印。
很快,有两名修士找上门来,一个是剑修,另一人运使一件金环状的法宝,均是杀气凛然。修道者可以斩妖除魔,却不可干涉凡人争斗,只有放弃了进阶的修士才会受雇於凡人军队,有时一人便能抵得千百精兵,算得上一支极为强大的力量。
红莲却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会一点三脚猫道法的修士,在他面前,和凡人有什么分别?他劫火都没有动用,便将那两人,也同样撕成了肉块。
他的红衣,被血染得斑斑点点,更为触目。
让他更像绽放在这战场上的一朵妖异的毒花。
大军在他面前分开了一线,避让开去,士兵们甚至因恐慌而开始溃逃。红莲可不许他们逃跑,这里俱是活人,是他屠戮的对象,他急欲满足体内的杀戮欲望!
他停不下来了。
一旦开始杀戮,便忍不住要将周遭一切生灵,都毁灭殆尽!
红莲的身体忽然一震,失神的双眸中,浮现了一缕惊愕。
他听见琴音如潺潺流水,响彻在这片战场的上空,将他滚沸的杀意逐渐按了下来。
怎么会?
岳清商……他怎么会追来得这么快?
红莲的脚步顿住,擡头望去。几竿长.枪,在他这一停顿的工夫,同时朝他身子扎来,俱断裂在他身前三寸。魔君的御体气劲,就连仙家法器都极难洞穿,又何况凡铁?
红莲看清了云端抚琴的那人身影。
他有些畏惧地身子颤抖起来。他怕的不是岳清商打他丶训斥他,他怕岳清商对他失望,彻底地……遗弃他,不要他。
他先抛下了岳清商逃走,便是不敢面对,而后,就更害怕。
下一瞬,他就见岳清商飞到了他面前,眸子漆黑如点墨,脸上看不出神情,也没有说话,只伸出了手。红莲倒退了半步,仍是被他抱在怀中。
他听见岳清商在他耳畔叹息了一声。
背心忽然一麻。一张符纸,藏在岳清商的掌心,被他贴在了红莲的脊背。禁锢的金光从符纸涌出,笼罩了周身,红莲顿时连动都动不了。
红莲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劝过你了,红莲,不要一错再错。”岳清商缓缓吐出这样一句话。
他松开了手,飞离了红莲,升上半空。
天空骤然昏暗,一尊浮屠琉璃塔现了出来,罩在了红莲头顶。
岳清商的身旁,那个先前一直追着他念咒的僧人也现出了身形。
他们联手……在对付自己?
说不出的怨怒,在红莲的心中翻搅。那座琉璃塔,挟镇压之力向他倾来,红莲冷哼一声,火炎若莲花绽开,环绕他身,从体内狂涌而出。
就凭这小小法宝,也想困住自己?他随随便便,就能将其撑破!
少年魔君的眼底,已经全是恨色。
一瞬间,他却见沈默地回望他的岳清商,脸色煞白,伸手捂紧了胸口。“施主三思。”僧人也双掌合十,垂眉敛目,朝红莲道。红莲随即感应到了,这座浮屠塔,系着岳清商的神魂,他若是强行将塔身轰破,岳清商就会死!
你不惜死,也要把我关在里面?
十指攥紧,深深地嵌入肉里,红莲最终什么也没有做。琉璃塔轰然落地,吞没了他的身影。
“施主,可还无恙?”僧人看向了岳清商。
岳清商摇摇头,手仍按紧了心口,缓慢直起了身子,喘息也逐渐平覆下来。
他在看着那座塔,平地上陡然拔起,高达十丈的金色琉璃塔。华光已然收敛,塔身巍峨矗立,就似百十年前,已立在了此处。
那里面关的是他唯一的弟子,也是他最心爱的人。是他亲手,将这个人关了进去。
数日以前的记忆,在他眼前浮现出来……
石陵城客栈中,他与前来拜访的僧人相谈。
“请问大师,所为何来?”
“我为救世而来。”
这位佛号法澄的高僧告诉他,凡界将有一场血海浩劫,这浩劫就落在自己的徒弟红莲身上。不止如此,红莲也将在屠戮了凡界以后,疯癫而死。
“他年纪还小……怎会如此?”岳清商震愕。他知晓,这些僧人俱是从小千世界佛国前来证道修行的,从不打诳语,法澄所说的不会有假,却又不敢相信。
红莲是魔界天意的化身,力量之强,当世无双。在红莲以前,上溯万载,也曾有过像他一样的天命魔君寂地。岳清商已听说,寂地的确是癫狂之下,自尽而亡……
浊气躁动不稳,多的是魔物因力量失控而死,就连魔君,也不能例外。
但天命所归的魔君,不论如何,也总有数千岁的寿数。
红莲才有多大?
他在岳清商心里还只是个小小的少年,他也真的还年轻得很。
法澄道:“他年纪虽小,却在强求他本不该有之物。”
岳清商总算明白了过来。
若是红莲最初,魂核里不曾被种下周流遗骨,就如同以往的那些魔君一般,无心无情,无忧无惧,他自然可以安稳地活上几千岁。
可红莲不是。他失去了心,还想找回他的心,便遭天道反噬……
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铸下大错,看着他走上绝路?
法澄的提议,岳清商没有拒绝,但他想先试着将红莲带回魔界,劝他改过。被镇压在塔中的寂寞,红莲恐怕是忍受不了的。
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
望着浮屠塔,岳清商叹息。
法澄也告诉过他,这是仅有的机会了,若这座用他的性命维系的塔能困住红莲,红莲就还有一线生机。
否则,再没有人能拦下他灭世,也再没有人阻得住他自毁而亡。
如今,他好在还能看到希望。
“大师可是要度化亡魂?”岳清商回过神来,问道。
“正是。”僧人颔首。
“那我也助大师一臂之力。”下方已然停战,大军撤离,只馀下了满地尸骸,风中飘散着浓郁的血腥气。凡人虽看不见,他们却能看得分明,新死的鬼魂正在战场上徘徊。都是凶杀而死,灵体上染有一丝黑煞之气。
红莲造了如此多的杀孽,只能由我代他弥补一二。
独幽琴横在了身前,岳清商拨动琴弦。
慈悲的念诵之声,在高空响起,应和着这佛音的,还有清净如水的琴音,将那些茫然踯躅的亡魂,度引入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