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那是即将暴雨的清晨。
薄刃从噩梦中惊醒,黏腻的冷汗湿透了全身。团团的黑云压在头顶,沈甸甸地像是要坠落下来。天色暗沈,间或有雪亮的电光将天色映得花白一片,滚滚的炸雷仿佛是碎裂在耳边,令人惊惧交加。
薄刃罕见地有些心神不宁,这份惴惴不安直接表现在,她不过只是想削个苹果,手中的刀片一划,径直在白皙的指腹上拉出了一道口子。
薄刃皱了皱眉,疼痛倒是微不足道的。主要是当医生的,自己手上有伤口,失去了皮肤这层屏障的话,感染的风险大了很多倍。
她无暇顾及此处,草草用酒精消了毒之后,就去上班了。
按照惯例,上班之后,她先将铎鞘那张已经被擦得鋥光瓦亮的桌子又擦了一遍,才换上工作服,前往法医物证科。
“薄刃,张局长找你。”有同事喊她。
薄刃的心别地一跳,快速地颤动了几下,像是什么不好的预感要应验了。她应了声,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走去。
张局今年五十好几了,鬓发发白,面上的皱纹不少,看上去就是个善於和稀泥的老好人。
其实地方上,很多时候一把手都是从上面调下来管人事的,并不懂刑侦破案这一套,而副职才是业务骨干。张局早些年也是从上面调下来的,不过好死不死,这些年局里一直没得什么政绩,平平无奇,无功无过。
这么些年混下来,什么雄心壮志也早无了。谁都知道他现在就是平安退休,就万事大吉了。
而这么个不管事的领导忽然找自己,薄刃抿了抿唇,心中不详的预感更甚。
“来,小薄啊,坐。”张局递给她一杯枸杞菊花茶,斟酌道,“有件事情要和你说。”
“您请讲。”薄刃将茶水搁在桌上,神色凝重。
“今早,在省城的江边打捞起了一具年轻的女尸。根据尸体的特征以及dna的对比,确认是铎鞘……”张局顿了顿,公事公办道,“铎鞘同志生前是个好同志,只不过一时犯了错误,误了大好的前途。节哀。”
“张局,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消遣我。”薄刃攥紧了自己的衣角,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眼里泛起了血丝,“这种玩笑,开不得。”
“真的,经过了dna检验的,千真万确。”张局像是被面前人所爆出的惊涛骇浪般的悲伤所震惊,身子微微后缩,干巴巴道:“人死不能覆生,节哀顺变吧……”
薄刃猛地站了起来,揪住了他的领口,怒吼道:“为什么,怎么可能?一个离职的警察,怎么可能淹死在江里?你别和我说她是自己游泳淹死的!”
“现在局势覆杂,铎鞘……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卷到这里面的,甚至我们连她是正是邪都不知道!她离职的命令是郑副局长亲自下的,而他,偏偏在半个月前死於一场连环车祸。”张局叹了口气,呵斥道,“薄刃,你冷静些!现在是省里的人覆杂调查这件事情,我们市局的人都需要避嫌。”
薄刃缓缓松开了他的领口,就那么倔强地站着,一双眸子亮得惊人。
“节哀吧。”张局吁了口气,“反正我们都需要避嫌,就看省里能不能给我们个什么结果了。”
在仿佛心脏都被生生撕开的悲痛中,薄刃的思维反而前所未有的清明。
如果铎鞘真的是去卧底,那么唯一能为她作证的人,大概率就是派她去的郑局了。
而郑局居然死於一场“意外”,而在外的铎鞘自然是危机四伏。
而现在,噩耗果然传来。郑副局长罹难的那场交通事故她因为避嫌没有参与检验的工作,但是根据她事后的调查来看,他的死就像是一场意外,设局的人可以说是做得天衣无缝。
看来对方的能量,是远远地超过她们的想象了。
但现在的问题是,究竟怎么办?
“小薄,年轻人有点热血冲动是好事,但是为人处世之道,重要的还是和其光,同其尘嘛。”张局见她冷静下来,神色放松了些,“谁都知道,铎鞘与你关系匪浅。可是人生在世嘛,到底还是要自个儿顾着自个儿。她与你呢,非亲非故,又犯了错误,早就不算我们队伍里的人了,只不过还有点过去的情分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呢,给她上柱香,算得上能尽了同事一场了。”
薄刃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面上无甚表情。
张副局长被这一眼望得是心肺俱凉,他忽然觉得,这样的薄刃,比刚才悲痛欲绝的薄刃,更加令人看不透。
“这里面的水很深的,你把握不住的。”他面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写满了沧桑,“你能做什么啊,她的尸体检验完成火化之后,就剩了骨灰交给家属了。她已经没有亲属在世了,无非就是筹钱给她在公共墓地里买个位置,入土为安得了。”
“我看,等着调查结果出来就成了。”张局盖棺定论,“你千万别趟浑水,明白了?”
薄刃抿紧了唇,安静地站在那里。
在悄无声息之中,两个人对峙着。
“薄刃,你不要不识时务。”薄刃那双清正的眼睛如同一面明镜,越发倒映出了自己的老迈昏庸,张局升起了一阵无名火,“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就是个技侦,管好你自己的事情,老老实实干到退休就完了!郑局都死了,我不管铎鞘是不是淌在这趟浑水里,这些事都不是你一个他妈的验尸的能管得了的!
薄刃蓦地笑了一声。这笑声在这种场合是如此的不合时宜,却又是如此地嘲讽。
“您说的没错。”薄刃的眼神哀伤到了极致,却又亮得惊人,仿佛在哀伤的深海中亮起了璀璨的星光,“我确实只会验尸啊。”
“我确实,什么都做不了。”薄刃咬着牙说,“但我总可以,亲自去认领她的骨灰吧!”
她也不看张局一眼,转身离去。
自始至终,她的唇边的冷嘲都未曾消散过。
她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包括为什么铎鞘非要和她定下结婚的协议,但却根本没有想要过自己的监护权。
这哪里是喜欢,分明就是因为——
她薄刃他妈的会验尸,也只会验尸而已啊!
省厅法医物证科,解剖室。
门卫拦住了一个身穿黑衣,浑身湿透丶面色苍白的女人。
“对不起,这里你不能进去。”
对方递上了自己的证件。
门外请示了一下,言语间客气了些,但依旧是拒绝,“您好,已经有法医在对铎鞘的尸体进行检验了,您作为市局的人,还请避嫌。”
“不。”雨水顺着薄刃苍白的面颊直往下滴,她站得笔直,如同一棵在暴雨中仍然挺立的竹子,“我是她的亲属——”
“我来接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