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1章
燕沈山将那一箱黄金埋入别苑的东北角,那里种着一棵柿子树。
苏融站在一旁看着他挖土,心中滋味莫名。
“等秋冬时柿子熟了,咱们再将它挖出来。”燕沈山拿着铁锹将土填埋,笑着对苏融道:“也不知道埋了金子下去今年能不能多结些柿子。”
苏融看了眼树,没头没尾道了句:“我不喜欢吃柿子。”
燕沈山一手杵着铁锹,另一手摸着下巴,“唔,那我们把它挖了换别的?你想吃什么?我去看看有没有好苗。”
苏融顿了顿,骤然泄了气,“算了,它比我早来,不折腾它了。”
燕沈山用手压着柿子树的一根枝桠对着苏融上下摇晃,压着嗓音道:“还不快谢谢主子放你一马?”
说完,又压了压枝桠,换了个声调道:“谢谢主子。”
燕沈山捏着嗓子,像是哄孩子一般模仿对话,苏融见状只觉得好笑,尤其男人长得魁伟高大,此时拿腔拿调,倒是显得有几分滑稽。
苏融忍俊不禁,郁郁之色略有缓解,“你拿我当孩子哄呐?”
燕沈山见他笑了,这才大发慈悲放过柿子树的枝桠,“哄人只分有用没用,主子笑了就足够了。”
苏融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只得揉了揉额角,拢紧衣裘道:“我还有些头疼,先回去休息。”
“我送你回去。”燕沈山收起铁锹往角落一扔,拍了拍手上灰尘。
苏融与他往回走,等来到卧房门前时脚步又停住了,迟疑着回头看向燕沈山,双唇翕动似是想说什么。
燕沈山出声截断,语气依旧温柔,“什么都不要想,也不要说,你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去好好睡一觉,我去给你煮些安神汤。”
说罢,不等苏融开口,燕沈山已经大步离开。
望着空落落的庭院,苏融轻叹一声,回屋躺在床上,脑袋刚刚挨到枕头,上下眼皮便开始打架。
苏融一手挡着眼,仰面躺着一动不动,四周极其安静,几乎落针可闻,就连房檐上鸟雀停留飞过的声音都仿佛一清二楚。
自从来到江南,他便改掉了贪睡的习惯。以往在家中,他受尽父母宠爱,做什么都有人哄着,捧着。
自从跟随赵澜一家来到江南,无形之中他就成了顶梁柱,赵澜一家心安理得地住着他出钱买下的府邸,自己却被迫另居别苑。
赵澜与他那一家子还端着往昔侯府的架子,不肯从工从商,苏融只能被迫成长,拙劣地模仿着父亲的行事经验,与本地商贾打交道。
他原以为自己会一辈子这么苟延残喘地活着,像那阴暗的虫豸,就这么与赵澜纠缠下去,直到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的那天。
可偏偏横插了一个燕沈山。
苏融翻过身,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枕边的鸳鸯被,依旧是一只鸳鸯形只影单地在那水中游,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另外一只鸳鸯的虚影。
他的心中蓦然划过一个人的名字。
燕沈山。
不知不觉间,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情况下,当他再想起赵澜时,似乎已经没了那种挥之不散的烦闷与怨恨。
好像赵澜已经不再重要了,他做过的事不再重要,他的背叛也不再重要,他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
一个不值得被他惦念在心的过去。
“阿恪……”
苏融喃喃轻语,将那鸳鸯锦被裹入怀中,紧紧贴在心口。
不多时,紧蹙的眉头舒展,抿着的唇也松懈下来,呼吸逐渐轻缓,在一个日光和煦的春日上午,又如同回到了他过往十几年中每一个平静又美好的日子中。
“春天到了!我就去找你!”
“你等我!你一定要等着我——!”
稚嫩的童声响起,因声嘶力竭地呼喊而破了音,苏融想要睁眼,却发觉怎么都动不了,耳畔是滚滚车轮与马蹄的声音,好像在一辆疾驰的马车上,马跑的很快,车厢也剧烈摇晃。
一个温软的身躯紧紧抱着他,冰凉的手不停抚摸他的额头,口中安抚着:“乖绒绒,别哭,没事的,爹娘这就带你去看大夫,吃了药就好了……”
说话之人是一个女人,苏融几乎一下子认了出来,这就是他娘亲。
但……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苏融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直觉告诉他这件被遗忘的事和燕沈山有关,但他怎么就是睁不开眼。
情急之下,他奋力呼喊着,伸出手想要提醒他娘,自己已经醒了。
但开口却是同样稚嫩又沙哑的童声。
“不……不要走……”
他听到自己哭着喊,却因为病重而声音极其微弱,几乎要被那些杂声给掩盖了去。
“不要走……要阿恪哥哥……绒绒不走。”
女人却精准地捕捉到自己孩子的呼喊,急急忙忙抚摸着他轻哄,“好好好,等绒绒病好了就回来,找阿恪哥哥玩。”
苏融彻底糊涂了,一时间竟分不清这到底是真的记忆,还是他自己做的一场梦。
光怪陆离的梦境不断跳跃着,一会儿是他的记忆,一会儿又是从未出现过的幼年片段,但无一例外的都和燕沈山有关。
苏融大梦一场醒来,风过后背沁着凉意,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竟捂了一身虚汗,顿觉浑身黏腻不适,刚要起身去备水沐浴,外面人听到动静立即推门而入。
“主子,您的补汤。”
小丫鬟端了一个瓷盅,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见苏融没吱声只盯着那瓷盅看,这才诺诺开口解释道:“这是燕大哥留下来的,嘱咐我等主子醒来就端来,还是热的,一直在锅里煨着呢。”
苏融本没有胃口,但听她这么一说,便脱口而出道:“那就放下吧,顺便让厨房烧些热水,我稍后要沐浴出门。”
丫鬟应声而退,苏融披了一件外衣起身,坐在桌边将那瓷盅打开,热气氤氲扑面,似乎是熬的骨汤,奶白色的汤底上飘着红红白白的滋补药材,细闻去也没有药材的刺鼻气味,反倒是用熬汤的香料与骨汤本身的香醇遮掩了。
苏融喝了一口,入肚的瞬间便好似整个人都泛着暖意,方才梦中的盗汗与心悸都被这一盅汤给安抚了。
想着燕沈山煲汤时的模样,苏融唇角不由得弯起,一勺又一勺,不知不觉间瓷盅便已见底。
闷头睡上一觉,醒来又喝下热汤,苏融只觉得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一扫之前沈郁之气,起身去床边收拾准备沐浴,转身之际忽地眼尖发现床头搁置着的一个小纸包。
方才他起的急,竟是没注意。
苏融好奇走过去,将那纸包展开,里面正是两个糖渍蜜饯。
“哪儿用得着这么大张旗鼓的……”
苏融嘀咕着,心尖像是被什么给撞了一下,骤然心跳快了几分。
不过是一碗汤药,还没药的苦涩与辛辣,却特意放两个蜜饯来哄他……这是多怕他吃不得苦啊?
苏融轻轻嗤了一声,“把我当孩子哄呢。”
说完,却将那蜜饯放入口中,甘甜瞬间冲散了舌尖味蕾上残存的药气,苏融含在口中,明明还未下咽,心尖却好似已经被蜜给浸润了。
这是他吃过最甜的一颗蜜饯。
苏融吃完一颗,却将剩下的一个给重新包了起来放在桌边,待热水烧好,便准备沐浴去了。
另一边的铺子中,燕沈山慢条斯理地坐在大门口,双腿交叉斜放着,姿势悠闲又惬意,像是午后慵懒晒着太阳的猛兽,懒洋洋的。
铺子新开第二天,客流虽不如第一日的多,但也算得上热络,隔三差五便有人进来,每一个客人在进门时都会好奇地看向那坐在柜台旁的英俊男人。
当然,更多的目光是被他手中的绣绷给吸引了去。
一个身高八尺的伟男儿,伸着长腿靠在柜台上,旁若无人的刺绣。
燕沈山路过那绣铺的时候顺便去买了份用具,闲来无事坐在铺子里绣着玩儿,当然光是穿针引线就耗费了大半时间,如今也不过是刚在绣布上歪歪扭扭地绣了几根横线。
“你在绣什么呀?”一个胆大的孩童凑了过来,看向燕沈山手中绣绷,歪着脑袋不得其解。
燕沈山大方一挥手,将刺绣面展示给他看,“我的名字。”
孩童瞪大了眼,小手跟着那横线比比划划的,半晌才笃定道:“你叫一……一?”
燕沈山笑了,将那绣绷收回来,“多大年纪了?读书没啊,不识字?”
孩童瞬间涨红了脸,还要再争辩什么,却被赶来的妇人扯走了。
燕沈山欺负完小孩儿心情更好了,将自己绣坏了的绣布解下来,团把团把丢角落里,等晚上一起打扫丢出去。
“笑得这么开心,欺负小孩儿了?”
忽而一声清润嗓音响起,带着隐隐的笑意,恰如山涧清风,勾的燕沈山心痒痒。
“小孩儿不识字,我教他认字呢。”
燕沈山站起身,将绣花的用具往柜子里一丢,看着眼前如碧玉一般的人。
苏融挑眉不语,走上前来,一身火红的绒袄配上金白对襟,似墨青丝被发带松垮拢起,留了几缕在身前,像一团炽热的火,燃烧着磅礴生机,又似锦簇的花,张扬又艳丽。
燕沈山难以抗拒苏融这般鲜活的姿态,简直要了他的命。
他的唇齿研磨着,眼神也逐渐深邃,瞪着苏融一步步朝他走来,两三步时,苏融停住了。
燕沈山微微低下头看着眼前人,他知道自己此时一定狼狈得很,眼中定然满是惊艳与爱欲,一种来自原始的冲动。
意料之外的,苏融并没躲避他的目光,反而迎着他的眼神,轻轻擡起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在红袄下更加扎眼,像是雪做的。
下一瞬,苏融擡起手来,往他嘴中塞了个东西。
燕沈山不假思索张开嘴,将苏融递来的东西吃了进去,直到甘甜在舌尖融开,他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留下的蜜饯。
苏融眉眼弯弯,眼波流转间笑着问他,“甜吗?”
燕沈山喉结滚动,将蜜饯吞咽入肚,望着眼前人,嗓音沙哑,“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