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结局)
晏楚回到房中,房中没有燃灯,唯有月光透过窗纱,洒在徐漪的面容上。
晏楚跪坐在她身旁,想象中若是她没有昏迷,定然会笑眯眯地问谁来了。
会拍拍晏楚的手,反而开解他:“阿绫是孩子,她比我们都小,没事的。”
但有可能会生气,背过身去再也不理会晏楚了。
无论哪一种,都比现在无声无息的活死人要强。
晏楚心海翻涌,与徐漪的点点滴滴几百几千次地浮现眼前,无人察觉的时候,晏楚已经不知道流过多少泪水。
他将头靠在徐漪的手心,想象着是她爱恋轻柔地抚摸,慢慢地,睡了过去。
到了第三天,徐涌和芳草领着巫医来到雪园。
告诫警示的话已经说过很多遍,晏楚不愿再听赘述,便直接开始了。
巫医需要一个安全安静的环境进行手术。
晏楚早就腾出一间房来,他与柳明江擡着徐漪进了房中。
徐涌和芳草就等在外面。
一个时辰后,房门打开,徐涌还以为成了。
哪晓得,只是柳明江出来了。
徐涌惊诧:“怎么?三妹呢?晏楚呢?”
但见柳明江面色苍白,徐涌扶着他坐下,催促地问:“怎么回事?”
沈默许久,柳明江擡起手腕,无奈苦笑:“我竟不行,蛊虫种不进去...”
原本以为即便不是同姓血亲,柳明江自认与徐漪的感情也是深厚的。
柳明江犹记得少时不愿意从军,被祖父和父亲轮番修理,他就想着离家出走算了。
已经快出霍州城了,才发现徐漪跟在后面。
徐漪被发现了还装作很镇定地走到跟前来,缓缓说:“表哥,我就是在家里闷得慌,出来走一走。”
丝毫不提是担心柳明江年轻气盛,做出蠢事,才悄悄护在身后的。
后来柳明江带着徐漪上山采药,遭遇流窜的匪寇,柳明江把徐漪塞进山洞里,拼死护在洞口。
虽然很快柳父就接到消息赶来救援了,可看到父亲三两下就把匪寇制服,又看到徐漪害怕地不停颤抖的样子,柳明江羞愧不已,他那会下定决心,要好好锻炼武艺,要保护表妹。
自那时起,柳明江便把徐漪放在心上,从未变过。
即便表妹心中另有钟爱,但柳明江始终认为,他对徐漪的感情并不比晏楚要少。
直到今日,连千机引的蛊虫都种不进去,柳明江当头棒喝。
之前他还一直看不清,不甘心,直到今天,柳明江不得不承认,原来他与表妹间的羁绊少得太多太多了。
而晏楚这边从天亮直到天黑又到天亮,人都没有出来。
原本让孙姑姑陪着婵奴,不叫她过来。
可八九个时辰过去了,婵奴等不下去,执意跑到这边来。
婵奴刚到,房门便就打开来,晏楚扶着门框走了出来,婵奴楞怔住了。
眼前的晏楚虽然相貌没有变化,可两鬓出现银白的发丝,身子似乎疲惫许多,眼神涣散迷离,还没说话,已经开始咳嗽。
赫然与徐漪之前的病症别无二致。
众人都呆在原地,仿佛在晏楚身上看到了时间的飞速流逝,直到巫医走出来,徐涌才反应过来,叫婵奴扶着晏楚坐下歇息。
晏楚摆手,对婵奴道:“…去看看你母亲。”
婵奴红着眼跑进屋子,没过多大会,又流着泪跑出来,又是惊喜又是失望,惊喜的事徐漪呼吸强劲稳健许多,失望的是人还是没有苏醒。
徐涌焦急地询问巫医。
巫医解释这种蛊术并非一蹴而就,即便顺利种下蛊虫,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各人效果不同。
有的人快,一夜之间即可见效。
有的人慢,几年未必有效果。
婵奴问巫医:“那蛊虫呢,现在在哪儿?”
不等巫医回答,晏楚沈声道:“在我心口...”
婵奴转头看向父亲,他从刚才就一直捂着胸口,那儿便就是种下千机引的地方。
徐漪的心口也种下了一只蛊虫,两条蛊虫一脉同体,自幼虫起就以活人血滋养在一起,已经有了感应。
现在分开在二人体内各放一只,晏楚越是虚弱苍白,徐漪就越是红润康健。
婵奴听了反问道:“那如果不奏效,会不会娘亲无法醒来,爹爹的身体也从此羸弱。”
巫医耸肩,“也有可能。”
婵奴气得蹭地站起来,巫医不等她发难,抢先说:“但也许在某一瞬间,蛊虫起效,也不是不可能。若是不愿意尝试,趁他们还没有长进皮肉之前,将蛊虫取出来就是。”
婵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晏楚一面咳嗽,一面拉住婵奴,道:“总归是个办法。”
这几年跟着孙姑姑学着搭理家务,婵奴本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可在生死大事面前,她踟蹰不前,依旧是个孩子,无法做下重大决定。
晏楚为防婵奴担心,忍下心口的疼痛和不适,对众人道:“我倒觉得还好,除了咳嗽,并未有其他不妥。”
徐涌还要说什么,芳草提醒他,刚做了手术需要休息。
临走前晏楚单独叫住柳明江。
“麒麟军中诸事繁多,你与贺堂多费些心吧。”
柳明江知他没有多馀的精力了,抱拳道:“你且放心。”
待房中只剩下晏楚一人,他才完全放松,这一放松险些摊到在地。
晏楚强撑着坐在案几边,放长呼吸休整了好一阵,胸口那股憋闷才缓过劲儿来。
原来这就是徐漪常年忍受的病痛。
晏楚虽然一直都知道,但只有在此时此刻才感同身受了。
之后,晏楚过的都是徐漪曾经过得日子,畏寒怕热,头晕眼花,胸闷咳嗽,各种汤药不离口。
徐漪虽然双目紧闭,但能扶着坐起来,灌下一些流食汤水,算是有点好转。
一年冬天,边境传来战报,年逾六十的莫倔可汗纠结了一批强劲兵力,不断骚扰边关重镇,朝中无人能敌。
久不闻政事的晏楚重新皮甲上阵,带着麒麟军开拔前往北境。
此时晏楚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也许正是听到了这个消息,沈寂许久的莫倔才在趁火打劫,毕竟杀伐半生的莫倔而今已经是个垂暮老人,这应该是他实现野心最后的机会了。
麒麟军一路北上,与莫倔率领的部落几度相撞,爆发大大小小不同规模的战役十来起。
晏楚此前挑选精锐组成骑兵的优势终於得到了完全展现,各个阵营在柳明江丶贺堂丶牛达丶赵有通等人带领下,犹如一把钢刀斩断突厥的袭击。
麒麟军披荆斩棘,再次与莫倔的主力部队遭遇在噶乌山下。
晏楚是一路追击莫倔而来的,他心里想着,不仅是莫倔最后的机会,亦是自己最后一次机会了。
错过了此次,可能就无法完成久久围困在心头的夙愿了。
所以,晏楚这次选择冲锋在最前面,打完了这场仗,彻底消除北境的隐患,他就带着徐漪去到江南,就如很多年前许诺的那样,过悠闲恬静的日子。
柳明江和贺堂左右配合,莫倔被打得节节败退,带着一路亲兵往噶乌山深处逃窜而去。
晏楚怎么可能放过,紧追不舍,一支穿云箭将莫倔射下马来,晏楚瞅准时机,一把长剑刺将过去。
穷途末路的莫倔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竟将钢刀一横,生生砍下晏楚马匹的两条腿,马匹前翻,晏楚亦是摔下马来。
莫倔立刻扑上来,一把沾满鲜血的钢刀眼见就要刺进晏楚胸膛。晏楚急忙在雪地里翻滚了几圈,仓皇躲避开来。
莫倔大笑起来,喝道:“晏楚!你怎么弱成这番模样,要是你叔父晏跃见到,要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
晏楚充耳不闻,赶紧爬起来迎敌。
莫倔提着刀冲过来,步步紧逼,招招致命。
因为千机引的关系,晏楚体力不支,同样的招式,莫倔都能轻松躲过。
刀剑相交,莫倔将晏楚压在身下,咬着牙道:“晏楚,你也有今天,想你十来岁第一次上战场就射下史力可汗一支眼睛,多么威风啊,想到过今天被我杀死在噶乌山下吗?”
晏楚想要反击,却被莫倔死死压住,想要用劲,竟从胸腔中喷出一口鲜血,抵住钢刀的力道又泄了两分。
莫倔大喜,眼中充血,杀意更盛。
相比如恶鬼一般的莫倔,晏楚越虚弱,手脚简直使不出力气来,苦苦支撑的膝盖已经磕碎了脚下的冰原。
只听啪嗒一声,冰原从脚下四分五裂。
在某一瞬间,晏楚气力全泄,人似乎进入了一个虚幻的空间。
在这个空间里,晏楚看到了在仁寿山的绿荫山坡上,小时候的徐漪欢快地奔跑着追逐天上的风筝。
画面一转,是徐漪手拿着一支拨浪鼓,逗弄刚刚出生的婵奴,
而后婵奴慢慢长大,在桃花树下做迷藏,徐漪笑眯眯地把孩子搂住,在幻境里父母,妹妹,都还在。
晏楚似乎被迷幻蛊惑,擡脚想要走进去,可巨大的疼痛逼迫他清醒过来。
莫倔的钢刀已经刺进了他的肩胛,晏楚浑身无力,心彻底凉了,暗道定是要丧命此处了。
可猛地一下,胸膛处怪异地跳动了一下。
晏楚从莫倔的眼神中看出惊讶和恐惧,原来只是在这一瞬间,晏楚的头发竟然全部白了。
晏楚回想起巫医所说的,某一瞬间,千机引的蛊虫就会奏效。
终於,终於等到了这一瞬。
莫倔不懂晏楚到底承受了什么,在他眼中要尽快置晏楚於死地,故而将钢刀抽出来,还要再插入晏楚的胸膛。
晏楚感觉到蛊虫的作用,他明白了,在千里之外的徐漪肯定是醒了。
她活过来了。
想到这里,晏楚即便再无武功,满心的欢饮让他爆发出气力,死死抱住莫倔腰身,不管莫倔如何挣扎捶打,口满鲜血,晏楚都不肯放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柳明江赶到,一箭正中莫倔面门。
晏楚抵着死去的莫倔跪在雪地上,头重重地耷拉着,可嘴角不住的上扬。
柳明江心惊胆战,将满头银白的晏楚翻转过来,还没出口问询,晏楚躺在白雪上,由衷地像个孩子一般,开怀大笑,笑声是那么爽朗,那么轻松,那么满足。
晏楚快活地自语:“好了!我感觉到了,她好了!我...我也,我也可以回家了。”
柳明江跪在晏楚身旁,也不知道为何,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他仰起头,遥看茫茫雪原,风停了,雪停了,噶乌山的金顶绽放出耀眼的光芒,或许在神山深处,又有一朵雪莲奇迹般地开花了。
冬去春来,麒麟军班师回朝,帝后亲自到正华门迎接,长安百姓自发地夹道欢迎,好不热闹。
婵奴翘首以盼,眯着眼睛等了许久,始终不见晏楚的身影。
麒麟军领头的几个将领都不是爹爹。
婵奴如今已经会骑马了,而且技术很是不错,只见她策马在城门周围来来去去几次,打听了一圈,都搞不清晏楚在哪支队伍里。
直到仪式结束,百姓意犹未尽地散去。婵奴才在远远地看到城门外还有几匹马,慢慢地往正华门走来。
婵奴精神为之一振,策马回到原本等待的巷道中。
巷道中有一辆马车,婵奴掀开一点帘子,对马车内的人低语了几句。
随后马车跟着婵奴,来到正华门高大的城楼下方。
方才百姓手拿鲜花洒满了大道,整条街道都充满了缤纷的色彩和浓郁的花香。
城外的人影越走越近,婵奴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挥了挥手喊道:“爹爹!”
她知道那是晏楚,但真正看清晏楚的样子后,婵奴楞怔住了。
在婵奴眼中,永远高大威猛,神采飞扬的爹爹,不该是现在这样。
满头银白,病容颓丧,神色疲惫不堪,婵奴退后两步,嗫喏着:“这,这是爹爹?”
此时,车帘掀开,衣裙如波,荡漾而来,正是徐漪。
这么些年过去了,她依旧那样清雅秀丽的容貌,她站在马车前,静静地看着晏楚。
婵奴年纪尚小,接受不了这么大的变化和反差,所以她犹豫不前。
但徐漪知道,她清楚地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在仁寿山上,在徐府学堂里荷花池边,在恣意奔驰的跑马场,在巍峨深宫里,在郎叶山的木屋里,在沈家深宅大院里,徐漪无数次描摹的面容。
英气的眉毛,高挺的鼻子,漂亮的眼睛,真挚的笑容早就印在徐漪的脑海深处,早就镌刻在她的心里。
所以,她看晏楚,跟婵奴不一样。
在徐漪心里,他依旧是那个牵着自己,渡过清浅溪水,去看杏林花海的少年郎。
徐漪提着裙子,主动朝晏楚快步跑去,银发苍苍的晏楚见状,第一反应是不愿她劳累,便快速从马上下来,无奈他身受重伤,一时腿脚不稳,几乎要摔倒。
刚好在这时候,徐漪跑上前去,展臂抱住了晏楚。
奔波劳碌,分别半生的两人终於毫无顾忌地在阳光下,在春天里,拥抱在一起。
晏楚细细端详徐漪,看徐漪恢覆如初,他既高兴,可想到自己残病的身子,又觉得惭愧,他沙哑的声音说:“我,我都老了。”
晏楚想要躲开,躲开徐漪的注视,毕竟他现在的模样已经不覆盛年。可徐漪执着地捧起晏楚的脸,眼中情意绵绵,爱意缱绻,柔声道:“蝉奴长大了,我们当然老了。”
晏楚微微一滞,温暖和熨帖在胸膛里充满开来,良久,他哽咽地说道:“对不住,我回来晚了...”
徐漪她颤抖着摸了摸爱人银白的头发,笑着流泪,“没事,我一直会等你...”
朱红色的正华门正好框下这幅画卷,徐涌欣慰凝望这一幕,仰头深深叹息一回。
当真天若有情,必不忍心叫有情有爱之人分离的。
另一边,柳明江的坐骑发出撕鸣,不停摩擦前蹄,似乎急不可耐了。
徐涌问他:“真的要走吗?”
晏楚安全回到长安,柳明江如释重负,他淡然一笑,勒紧缰绳,没多说什么,洒脱地扬起马鞭,沿着官道,利落策马而去。
徐涌注视柳明江远去的背影。
古道狭长,草绿莺飞,春意盎然中,柳明江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天际尽头。
徐涌扬起嘴角,也挥舞起马鞭,潇洒地朝柳明江告别,而后转身走进正华门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