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答案
徐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等他的意识被拉回现实,於冬已经坐在了他旁边,愁容满面。
徐程站在窗户前,锁着眉头,沈寂地抽着烟,手边是好几根残烟冷蒂。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一种彼此不需言明的默契和认知维持着堪称克制且极力忍耐的氛围,达成微妙的平衡。
徐野很愧疚,这种平和比怒骂丶暴力的手段更让他难受。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徐程古水无波地望向他。
“……不知道。”低垂的头压得徐野颈椎酸痛。
於冬不明白如何说明,只能抑着声调,苍白无力地告诉徐野:“周爷爷知道了,亲戚们告诉他,他什么都来不及说……现在在医院。”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徐野最后的气力也被放干,除了这么说他也无法交代,“外婆呢?”
他现在心里全是自罪,却竟然少了忏悔。他不住地问自己怎么办,为什么。
於冬看着儿子被蛀空血肉一般,脆弱得像空壳,别过头:“她没事,她接受能力一向比较强。但也受了很大刺激,圆圆和她男朋友正陪着她。”
“嗯。”
一切又重新变得悄静难捱。
徐程走过来,在徐野床边坐下,开口问他:“是……一直都这样么?不能改吗?”
徐程对同性恋这种说法有过耳闻,都是单位里那些年轻人有时候会说的新鲜词汇,他曾经只不过听个耳朵,从来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徐野缓慢擡头,看着父亲,很艰难:“我不知道,以前……没有发现,改不了……”他一直都没有勇气敢直面父母的眼睛,说着说着就将目光移开。
徐程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暴怒,只是理解一般的点点头,转身站了起来,出了门。
丈夫出去了,於冬才爱抚一般,将手放在儿子手背上,说出来的话确令人意外:“我知道这个事情不能勉强说改就改,但是你真的认为小然合适你吗?他爸爸妈妈怎样我想你很清楚,就算不说这个,周爷爷周奶奶也很难接受,他真的能放弃家人选择你吗?”
“我……可我改不了,我们说过的,他会坚持的。他自己说的。”徐野迫切地想要为周然,为自己开脱。
於冬叹了口气:“当时怎么会想到日后什么局面?人都是事到临头才知道轻重缓急。”
“那我要他亲自来跟我说,无论怎么样,他本来就应该自己来说,对吧?”
或许是徐野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恍惚,於冬没再继续说下去,不想刺伤他,只是改口说:“事情发生到现在,他一直没有过问你一句,或许是医院太忙了。你自己后面慢慢再看吧。”
於冬转身要走,想留儿子自己好好思虑一番,徐野却一下子抓住她的手:“妈,你能告诉我——是谁说了这件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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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的来龙去脉,於冬也不大清楚,只听他们说了个大概意思。
徐野得了真相之后却觉得荒诞可笑。
原来当初根本就不是什么野猫路过。是刘成,他跑到屋后躲着三婶抽烟,无意间听到了徐野和周然的对话。
他本来就不喜欢他们这群人,一时间得了这么大的把柄,很是畅快。但他没有立刻告诉别人,他想留到周然“最风光”的时候抖出来,让所有人看笑话。
他一直静待时机,只等着抓住机会一口咬断猎物喉咙,让对方挣扎窒息着死去。
可是他后来动摇了,他一直以为周然看不起自己,可是在方市,对方尽心尽力替他找房子住,还带他去买生活用品,帮他跟房东交涉,没有敷衍,也没有应付。
刘成觉得自己或许也可以保密。
可世事难料,哪怕仇人相放,意外也会将真相抖出。
那天,三婶请了一些熟识的老友到家里玩。
在席间,不知怎么谈论到了年轻孩子身上,说着工作房子婚事之类,不出意外的,三婶又开始抱怨刘成“没出息”“不来事”,说周大爷家的孩子如何优秀懂事。
刘成已经喝得有些醉醺醺的,一个念头闪过,不甘将又它催发,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句:“他再优秀也娶不了老婆,房子婚事不用愁,你当然喜欢。”
“你这孩子,哪有人不结婚的。你说说你,多大了,连个正经对象也没有,整日里跟那些朋友到处混。”
刘成愈发狠下心,想着不说完全就好,只是过过嘴瘾,强调了一遍:“就是不用愁,你知道什么。”
三婶一肚子雾水,那几个老友正是周家亲戚,当初周然高中的事也略有耳闻,毕竟郑玉英到处找治疗“中邪”的偏方,还问过几个家里人,刘成这句话他们一听就明白意思。
“岂止是周然,我看於阿婆家的也差不多。”酒精开始麻痹思维,刘成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
虽然他没再继续说下去,说明白,没有说出当初他撞见的那件事,但事实已经很清楚了,再加上郑玉英跑到方市跟周然闹了一次的逸闻,简直不要太明显。
那些亲戚心里活泛起来,他们并不喜欢周然一家,觉得他们到大城市扎了根立了足,就开始不把这些穷亲戚当回事了,心里早就不满了。
当初家里重修屋子,想找周建鹏帮衬帮衬,对方也是毫无顾念地以经济拮据拒绝了。
血浓於水,打断骨头连着筋,可都是亲人。
这种事怎么能不凑热闹?不也是亲戚之间聊表心意吗?
於是新旧事一齐全给周爷爷说了个干净。
之后的事,徐野就不用再从别人那里得知了。
徐野只觉得整个世界跟他开了一个荒唐的玩笑,想起刘成那心虚的丶满脸避之不及的样子,他就觉得讽刺得扎眼,笑他天真,笑他自以为万无一失。
最后徐父徐母决定带徐野回云江,周然一直没有再联系,想必对方也是大差不差的处境,更不要说周然家人的难缠程度远胜旁人。
动身那天,於圆和向文尧出门送他,徐野这几天都不怎么说话,於圆临到要走,也知道他有口难言,悄悄跟他说有什么事情可以来找她和向文尧帮忙。
徐野低声谢过,於冬和徐程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正要离开,外婆却拿着大包小包追了出来。
这些日子她也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自己看着长大的两个孩子,她的时代已经走得太远了,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喜欢同性,但是以她的年岁,明白很多事情都是自有缘由的,别人理不理解总会发生。
“小野,这是我自己种的一点新鲜蔬菜,现在在这儿你吃不到了,拿回去让你爸爸妈妈给你做了吃啊。”
外婆颤颤巍巍把布包递给徐野,不知道为什么,徐野眼眶一阵酸涩,小心接过,却不知道再说什么了。
“走吧走吧,早点回去。”外婆把着门框,催促着。
一家人带着东西离开,徐程先上去到公路边开车等,於冬和徐野走在后面。
徐野浑浑噩噩地跟着走,迈的每一步都无处下脚一样不知所谓,在拐角处却发现了刘成站在自家旧屋门口,两人相视而对,徐野根本不愿意理会他,旁若无人一般走过。於冬也不想再面对三婶一家,同样视若无睹。
走了没多远,刘成却突然在背后大声喊道:“我什么也没说!不是我!不是……我。”
两个人都没有回头,只是走自己的路,把声音隐没在风里,把情绪湮灭在渐行渐远的路上。没有人能直面背负这个秘密暴露的后果,无关紧要的人总愿意远远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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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云江,周然仍旧无半点消息。徐程和於冬并没有严格对徐野的人身要求做出限制,一家人都在等一个讯息,求一个结果。
徐野自己把自己关在屋里,除了必要情况,几乎不出房门,对自己进行着苛刻的自囚。
虽然没有人明着说怪他什么,他自己也做不到心无芥蒂地把自己摘开。
明明知道有罪,明明懂得结出的业果无法偿还,却还是固执得要一个回答,每一个发出去的讯息都无人应答,每一通拨出去的电话都是无人接听,徒留徐野一个人自尝万籁俱寂的滋味。
最后还是徐程问他:“还是没有消息吗?”徐野没有开口,但答案已经不言而明。
这些天,家里都很“宁和”,不覆往日欢声笑语。有一次徐野无意间发现父母背着他再打探周家的消息,他爸爸妈妈甚至还主动去网上了解关於“同性恋”的有关信息和科学说明。
到了去学校报道的那一天,徐父徐母陪同他去学校,都没说为什么。到了目的地,各个大学人来人往报道的新生很多,不少都是家长陪着来报道,有的甚至全家出动,一大家子很是高兴。
徐野的视线在人群中逡巡着,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随之而来的是郑玉英,后面跟着周建鹏以及周爷爷周奶奶,看样子一大家子全来了。
郑玉英看见了他,面色说不出的怪异,周建鹏也发现了徐野,赶紧借着说话将老人往反方向领,跟他们介绍着大学城,手指了指a大的方向,之后就一家人往该去的地方去了。
於冬默默地挽住了儿子的胳膊,眼神里流露出了一种带有安慰的感伤。徐程只是轻轻对他说:“现在你知道答案了,他不会亲口跟你说了,可以安心了吗?”
徐野“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自己推着行李箱慢慢往回走。
到了校门口,於冬深深地望了他好一阵子才说:“刚开始我们也无法理解,但我和你爸爸都知道你这个人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其实比谁都喜欢钻牛角尖,不见黄河心不死,脾气又倔。我们也不想逼你怎么样,毕竟这个事情是——改不了的,但与其压着你点头认错,不如你自己经历了好好想。”
徐野低着头,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对不起。”於冬和徐程有些错愕,不明白为什么徐野突然就要开口道歉。
紧接着,徐野上前抱住他们,用只有三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哽咽着说道:“对不起,我总是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一切都太难以理解了,徐野的世界被迫打碎重铸,原先的一切都那么晦涩难懂,恰如周然隔着人群,隔着家人,遥遥望来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