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湿了的风从遥远的江面上吹过来, 她靠在男人胸前,思绪万千。
在听到熟悉的声音的那一刻,她竟有种莫名的安心, 自己是抱着会被拷打丶囚禁的觉悟前来敌营的,若是他在,自己应该能保住一条命。
紧跟着而来的,是对很多事情的疑惑不解。
她斜眼看到青年身上穿着的绣金色九爪龙纹的玄衣, 便知道探子口中禀报的南武那个自立为帝的新王,就是自己身边这位。
距离上次分别,还不到两个月。
自己还在跟皇帝内斗的时候, 裴烬已经利用势力篡权,得到了一个国家。孰优孰劣, 令人唏嘘。
她早知此人能力非凡, 却因为忌惮,为了求稳, 错失了更多的机会。
横坐在马背上,荣黎默默抓住了他身前的衣裳,维持自己的平衡。
细小的动作几乎没有用力,但身旁的青年几乎在她抓住衣襟的一瞬间, 嘴角扬起了笑意。
营地不过百里之距,回到军中, 裴烬下马,对着坐在马背上的少女张开手臂。
荣黎坐在那儿,如坐针毡。
面前是密密麻麻的营帐和一众列阵的军士, 个个表情严肃, 似乎并不欢迎她这位不速之客。
只有一个人例外,马下那个望着自己, 眉眼含笑的青年。
她没有过多犹豫,俯身搭上了他的肩,旋即被他揽住腰,从马上抱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荣黎心中一紧,只想赶紧站到地上,不料裴烬扶在她腰上的手迟迟不放,将她横抱在了身上。
见状,一旁等候的李毅好意提醒:“皇上……”
裴烬擡手打断了他,反厉声呵斥:“谁叫你们在这儿列阵的,还不都退下,别惊扰了朕的贵客。”
“遵旨。”李毅低头,赶忙让将士都退下了。
荣黎被他抱着前行,一路上虽是众人避让,也难免在某些角落察觉到或好奇或不怀好意的窥视。
她不说不看,直到进入王帐,才被放下,坐在榻上。
青年气定神闲,解了外衣去挂起来,才悠哉悠哉的走回榻前,俯身拉起她的手,兴致盎然的放在手心揉了又揉。
“还没缓过神来?”语调温柔。
荣黎真切的感受着青年不知真假的柔情,已经没有了第一次被困时的紧张感。
她反手抓住他的手,擡起头来问他:“怎么会是你。”
“怎么就不能是我。”裴烬歪过头,轻松一笑,顺着两人抓在一起的手,同她十指相扣,“难道殿下以为许冲还能拖着病体往前线来?”
他总喜欢在这些小动作上占她的便宜,即便如此,荣黎也没有退却的打算。
“宇文皓身为权臣的亲信,夺了自己主子的权,他不选择扶持一个自己能控制的新帝,竟然愿意扶持你?”
闻言,裴烬脸上露出藏不住的惊讶,很快又恢复正常,“他当然不愿意。”
“那你怎么……”
裴烬也不遮掩,“许冲死了之后,我接手了他的部众,兵权在握,宇文皓没理由跟我硬杠。”
理由还算合理,但荣黎并不完全相信。
她质问:“你并非武王后裔,即便有宇文皓扶持,朝野上下也能容你?”
裴烬牵着她的手,坐到了她身边,侧过脸来,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
“从前不是,现在是了。”
只一句话,荣黎便有了猜想:他是冒名顶替,欺上瞒下。
在欣赏青年胆大妄为又敢作敢当的同时,不免多了一重疑惑,“我知道你的底细,你还敢把我带到这儿,不怕我将你的丑事抖出去?”
“怕啊,所以我早在来此之前,就决定……”
他轻声说着,另一只手抚上了她的侧脸,指尖轻轻摩擦她脸颊细腻的肌肤。
分别好像还在昨日,那个决绝远去到看不清身影的少女,此刻真真切切的坐在自己身边,他握着她的手,指尖触碰着她平静的呼吸,仿佛折磨了他一个多月的思念和执着,从不曾有过。
只要她在身边,他满身的戾气和躁动,都被轻易抚平。
裴烬想,自己或许是个残缺的人,耗尽一生也只想拥有能够填满自己的另一半,能够得到他奢望不得的阳光与美好。
他对她,根本恨不起。
额头轻轻抵在她发顶,声音缓缓,“再见到你,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身边半步。”
莫名其妙的执着,与那些为钱权所迷,不顾一切的人,也没什么两样。
唯一让人难以理解的,便是裴烬为何把得到她当成了必生所愿。
她不理解,家国之大,天下之广,见识过遥远的世间,怎么还会把视线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还是一个怎么都不会回应他的人。
“愚蠢。”她低骂了一声。
听到这话,裴烬却开心地微笑起来,“殿下骂人都这么文雅。”
自己隐而不发的怒气稍稍露出一点,都好像打在了棉花上。
荣黎起身甩开他的手,义正言辞道:“你得了权势地位,做点什么不好,哪怕去一统天下,收三千佳丽,也比花心思在我身上强。”
“那能怎么办呢。”青年悠悠起身,表情似有苦恼。
两步走到她跟前,两手扶上她的后腰,拇指在她旧伤的位置似有若无的轻抚。
荣黎被他摸得痒痒的,抓上他的手臂想让他松手,却被猛的往前一拉,整个人不受控制的撞上了他的胸膛,额头碰在弹性的肌肉上,并不会痛,却教她有种被玩弄的羞耻感。
“你松开我。”在青年不断收紧的臂弯中,她忍不住紧张起来。
且不论两人之间糊里糊涂的关系,她可是见过他身上那个东西的,并不想跟它接触。
她紧着身子,哪怕被禁锢着逃不掉,也不想再贴上他的身体。
可她越有挣扎的意图,裴烬便将人搂得越紧,一只腿已经顶上了她的胯,叫她有种上不去下不来的尴尬。
青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一旦不笑,便遮不住眼中炽热的执念,说话声也低沉下来,“你走之后,我越想越觉得应该把你绑在身边,日想夜想,一时一刻都忘不掉。”
咀嚼着往日空虚的思念,他低下脸来,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声音沉沉,“殿下有没有想我?”
荣黎很少会去想一个人,她每日都在处理大事小事,个人情感于她而言是最没用的,对何奚都很少思念,更别说这个自己拼命要逃离的人。
她冷声答:“我很忙。”
闻言,裴烬眼眸一垂,低头把脸埋到了她颈窝里,贪婪的嗅着她颈间的馨香。
“知道你很忙,小皇帝平庸懦弱,你辅佐那样的一个皇帝,就是耗尽一生心血,也不过是擡着泥菩萨过河,最终扶不起他,也护不住自己。”
圈住她的手臂缓缓放松,荣黎不再感受到身体被禁锢,却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她很想拽着他的头发把他按到地上打一顿,大概是打不过的。
可她又不想承认从他口中说出的话,何尝不是自己心中所想,但有些想法一旦被自己肯定,那接二连三的问题也会不断涌现。
有些事情不是她能面对的。
“你别说了。”她抓住他的衣领。
“明明你自己也是这么想,不然怎么会独自前来,舍身救城,还不是觉得小皇帝的糊涂短视会坏了你的大事。”
“我让你别说了!”
裴烬擡起脸,一张俊脸端得肆意,盯着她着急之下咬红的唇瓣,目光灼灼。
“除非殿下能堵住我的嘴,不然,朕想说就说。”
“你!”荣黎松开他,只觉得自己怎么都拿他没办法。
她侧身避开那火热的注视,旋即被他从侧身抱住。
“留在我身边吧。”
裴烬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侧脸在她颈上蹭了又蹭,在她耳边轻哄:“小皇帝有什么好的,我现在也是皇帝,统领南武三十万人马,只要你愿意成为我的人,我可以拿下北庆,封你做个庆王,如何?”
庆……王……
前世,荣黎摄政三年仍旧是公主,尽管地位比肩皇帝,她也从未想过给自己封王,旁人更不会有这种想法。
若她还是十六岁,听到他提出这样大胆的承诺,或许会心动。
但她已经做了三年的摄政公主,怎会不知女人主政的难处,一旦权力的来路不正,便举步维艰。
若抛弃现在的身份,同意他的提议,日后自己的权利来源于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男人,他开心的时候可以随意将土地划给她,不开心了也可以将她弃之如敝履。
她只当这是个笑话。
受不了他这般死缠烂打的黏着她,便以此为借口,装作深思:“你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
想不到她竟然会松口,裴烬紧紧的抱了她一下。
他知道不能把人逼得太紧,便顺了她的意思,“我去跟部下交流一下军情,你可以慢慢想。”
他松开手走出去,撩开门帘时,驻足回望,没来由的问了一句。
“早知道会再次落到我手里,你有没有后悔当时从我身边逃开。”
荣黎看向他,眼神没有躲闪,“我对自己做过的事,从不后悔。”
“我猜到你会这样说。”裴烬欣慰一笑,回身走了出去。
正因为他是没有底线,随性漂泊的人,看她一直坚守本心,百折不挠,才觉得耀眼。
营帐外,李毅在等候。
见裴烬走出来,他上前询问:“皇上,咱们几时进兵?”
“不进。”
“那是要退兵?”
“不退,在此地驻守三天三夜。”裴烬松了松领口,说道,“吓一吓城里那个小软蛋,也耗耗东边那个老妖精的底气。”
李毅反应了一会儿,才点头应声,“末将知道了。”
中军帐中,几个将领正对着沙盘决策明日的攻城计划,在探子不断报来濮水的守军情况时,众人兴致高昂的探讨逐渐变得沉重起来。
本以为此次进军是悄无声息,击敌于不备,不想濮水守军三万,周边的大城还有大军五万,本就是打攻城战耗时耗力,如今连兵力都比对方逊色,众人都明白,这仗打起来,迎接他们的可能是将近一年的苦战。
很快,李毅将裴烬的命令告知诸将,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多时,裴烬亲自过来对大军的调度做出了调整,确保三日后,五万人能安全过江回城。
半个时辰后,散帐。
众将领都离开后,陆元和从外头走了进来。
裴烬看了他一眼,“不提前通禀就跑过来,是有要事?”
“听闻皇上抱得美人归,来的路上又听李毅说皇上下旨令大军不进不退。”陆元和说着,眉头深皱,“恕臣直言,皇上若为公主而来,该明白公主是个不可夺其志的人,屈其身易,困其心难!”
裴烬直起腰身,“元和该也知道,朕早晚要收拾了宇文皓,身边就缺一个执掌大局的文臣。”
“是臣无能。”
“你能为朕出谋划策,自然有你的好处,但掌权立国要得是行策光明正大,更师出有名的人。”
闻言,陆元和心服口服的低下了头,“臣懂得皇上的用心了。”
二人一同出帐,裴烬馀光注意到一个身影,下意识看过去,瞧见那翻飞的白色衣袂,忙丢下陆元和追了过去。
在军帐后追上了快步离去的少女,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你都听到了?”
荣黎咬了下唇,扭过头去,“无论你是什么心思,我绝不叛国,况且君上方才之举,也不是对待臣子的礼数。”
裴烬忙解释:“那是我唬他的,殿下不要信。”
心思不在一处,只会越描越黑。
荣黎转身看他,水润的杏眸带上了几分无奈,“既然那是谎话,你又为何一定要强留我在此,反正我还是会逃走的。”
“别走。”他握紧了她的胳膊,神情慌乱,“至少现在先别想。”
难道自己就没有一点好,没有丝毫能够让她为之驻足的东西吗?
他不想让她回到那个,注定会吞噬掉她的北庆,直觉告诉他,如果这一次还无法让她留下,等她回到北庆,自己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青年的话语总是充满了她无法理解的柔情,如果真的对她好,为什么要剥夺她的自由……
她看着眼前的人,衣着不凡,相貌更盛从前,可她仍旧看不透他内里那团纠缠着的混乱到底是什么。
“我不懂你,我一直都不懂你。”
“可是我懂你。”
懂她的苦心,她的成长,不甘与妥协,无奈与坚守。他明明只想满足自己的私心,却在因她导致的失败中,越发迷恋她。
深藏在心中的情绪似乎顶破了胸腔,冲上喉咙,他没有犹豫,说出了一句他从未听过,也从未说过的话。
“殿下,我喜欢你。”
言语一出,混乱的心境仿佛天光大亮。
一切阴险的争夺丶谋划都消散成云烟,只剩下一颗渴望得到她回应的,从未得到爱丶更不懂得爱,却本能渴望着爱的心。
听清楚他的话,荣黎顿时脑中空白,愣怔着问了句:“什么意思?”
裴烬喜欢她?
怎么可能,会有人把喜欢的人关起来,再把人毒死吗?
这一定是他的诡计。
裴烬在她面前缓缓低下头,唇瓣温柔的落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后,给了回答。
“想要你只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