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柳无别做了一个十分混乱的梦。
黑暗色调的梦里, 妖魔鬼魅如影随形,几乎织作一张巨大的网将他吞没。
柳无别听到了啃食骨肉的嘎吱声,伴随而来的是连绵不绝的钝痛。
窒息感蔓延而上,阴冷的感觉刺入他的骨缝, 带来了难以忍受的寒冷。
可就在这时, 一抹温暖眷顾了他, 拽住了他跌落深渊的神智。
血腥黑暗的梦境平静了下来, 意识归于混沌。不知过了多久,那股浓郁的暗色才逐渐褪去。
柳无别重新听到了来自外界的声音。
梦中的鬼哭声逐渐被清脆的鸟鸣声取代,带着草木香气的风送来几道低语, 无端有几分岁月静好。
柳无别出神地聆听了片刻,忽而心中一震, 想起了昏迷前正面对上燕斐宇的白锦棠。
他的意识瞬间变得无比清明,撑开眼皮便想要翻身坐起来, 还未动作,窗边的人便映入眼帘。
白锦棠难得穿了一身淡红色的袄裙, 款式新,用料好, 花纹繁复,一看就是上好的绣娘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 映得白锦棠的面容更为精致, 她笑意盈盈的,正侧头跟一位年轻的姑娘说着什么, 那姑娘明显很喜欢白锦棠,挽着白锦棠的手娇嗔着撒娇。
柳无别心想, 他只是睡了一觉,怎么白锦棠就个跟陌生人这么熟了。
这时, 白锦棠好像心有灵犀一般,忽然转头看了过来,发现他醒来,惊喜道:“柳无别,你醒了!”
那姑娘目露惊讶,反应过来后连忙说:“棠棠你等着,我去叫医师过来!”
姑娘离开后,白锦棠在柳无别的床边坐下,叹气道:“我还以为你又要死了。”
柳无别咳了两声,打量着四周:“这是哪里?”
白锦棠倒了杯水给他:“锦州。”
锦州?之前明明还在凌州……柳无别眉头一跳:“我昏迷了多久?”
“三天。”
“……三天?”柳无别坐起身的动作一顿,接过水润了润嗓子,勉强冷静了一点:“刚刚那个人是谁,我们怎么在她家?”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白锦棠想了想,选择长话短说:“简单来说,就是我在凌州恰好救了一夥人,然后我发现这些人t正好要回锦州,就让他们带了我们一程。”
柳无别愣了一下:“就这么巧?”
白锦棠耸了耸肩:“运气好就是这样的喽。”
“……”
气氛沉默了一瞬,匆匆进门的医师打破了这种微妙的宁静。
为柳无别把过脉后,医师望了白锦棠一眼,迟疑道:“白小姐,借一步说话。”
白锦棠就知道了,柳无别的情况肯定不太好。
果然,医师将白锦棠叫出去,第一句话就是:“白小姐,令兄恐怕……已时日无多。”
白锦棠得知这个结果,并没有太意外,就柳无别那个烧命的打法,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既然柳无别的死是必然,那么她必须得弄清楚,数次复活对柳无别有没有坏处。
白锦棠不说话,医师以为她是伤心过度,犹豫了片刻,还是给白锦棠指了一条路:“白小姐如果真想救令兄,去神医谷求得钟神医出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白锦棠心念一动,谢过医师后,思忖着往回走。
穆芸儿见她回来,担忧道:“棠棠,你也别着急,一定有办法的。”
白锦棠点头,感谢她叫来了医师,两人说了几句话,穆芸儿便贴心地找借口离开,把空间留给了兄妹俩人。
白锦棠进了门,柳无别倚在床头,闭目道:“那医生怎么说?”
白锦棠没好气道:“还能怎么说,说你快死了。”
柳无别睁开眼,深深地望了白锦棠一眼:“你其实不用救我的。”
白锦棠闻言,走过去气愤地拍了他的被褥一下:“这话你不许再说了,要不要救你,该不该救你,这是由我自己决定的事,与你无关。”
柳无别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良久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白锦棠在他床沿坐下,抱着手臂不吭声,看上去还在生气。
柳无别手指动了动,鬼使神差地擡起,拨了一下她垂落的发尾,口中说道:“抱歉。”
白锦棠背对着他,没好气道:“你原来还会说对不起啊,说好的不会冲动行事呢,你就直接跟城主打起来,几条命够你这么浪费。”
柳无别盯着白锦棠的侧脸,又想起了她冲进鬼堆里的样子,垂眸道:“嗯,是我冲动了。”
白锦棠故意说:“你别以为认错就行了,我可是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设才去救你的,那么多鬼,你得赔我精神损失费。”
柳无别:“好,赔你。”
居然变得这么好说话?白锦棠侧过脸瞄了柳无别一眼 正对上他沉沉的视线,白锦棠扭过脸不看他,伸出一只手:“话说得好听没用,现在就赔。”
手心一重,柳无别还真的把什么东西放在了她的手上。
是个储物袋,白锦棠狐疑地望了柳无别一眼,试探着拉开袋子往里看,只一眼,就猛地合上了储物袋。
白锦棠不可思议地看向柳无别:“这么多都给我?柳无别,你脑袋没被打坏吧?”
柳无别:“不要就还我。”
白锦棠当然不可能收下这么多灵石,把储物袋丢回给他:“还是算了,我救你又不是为了骗光你的钱。”
柳无别皱了皱眉,将储物袋又丢回给她:“这点算什么,这里只是很少的一部分。”
白锦棠不信:“真的吗?你不会把你的老婆本都给了我,然后打肿脸充胖子吧。”
柳无别按了按眉心:“我说有就有,你自己贫穷,别以为别人跟你一样贫穷。”
白锦棠气死了:“柳无别你没有心,你居然嘲笑我穷。”
柳无别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眼睁睁看着白锦棠跑走了,他哑然望着白锦棠的背影,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白锦棠大概是被他这次不管不顾的行为气到了,说话都刺刺的,但他听着,居然意外的不觉得刺耳。
柳无别出了会神,没过多久,下人送来了饭菜,白锦棠也回来了,自己吃着酱排骨,让柳无别喝药膳粥。
柳无别用调羹搅拌着散发着药味的粥,没有什么胃口:“那个燕斐宇最后是什么下场?”
白锦棠言简意赅:“阴阳幡反噬了他,他被自己养的尸鬼吃了。”
说到这里,白锦棠拿出一个瓷瓶,递给柳无别:“不过他死前,我给你拿了一点他的血。”
白锦棠并不知道柳无别已经拿到了燕斐宇的血,柳无别也没说,收下了那瓶血,又道了声谢。
白锦棠看他的眼神就更奇怪了,柳无别这家夥什么时候这么礼貌过,难不成是真被
燕斐宇打坏了脑子?
两人默契地没提白锦棠是如何打败的燕斐宇,倒是白锦棠犹豫了一下,主动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对了柳无别,你知道怎么召唤阴差吗?”
“阴差?”柳无别略显惊讶地看向白锦棠:“为何你突然问起这个?”
白锦棠含糊道:“凌州那天乱糟糟的,不知怎么的,就引来了一堆阴差,我让阴差抓了一些乱跑的厉鬼,等阴差走了,才想起来有事还没问,又不知道怎么找他们。”
“……”
柳无别一时缄默无言,好半晌才缓缓开口:“你干了什么,一般情况下,阴差是不会大批出现的,除非凡间发生了巨大的变故,涉及到大规模的鬼魂暴/动,才会引来阴差。”
说到这里,白锦棠干笑了一声:“我没做什么啊……也就是把阴阳幡抢走,用自己的图腾取代恶鬼图腾而已。”
“……”柳无别彻底吃不下去了:“白锦棠,你真的,比我还会作死。”
白锦棠不服:“我哪作得过你啊,你看我现在好好的,有伤到一点吗?再看看你自己,跟个破布娃娃似的,补都补不好。”
柳无别:“我跟燕斐宇打架,本就搅得凌州的阴气天翻地覆,你又夺了阴阳幡,强行用阴阳幡扭转乾坤,凌州的天地之气大幅动荡,这样大的变动,不引来阴差才怪。”
白锦棠呆了几秒,若无其事地重新啃排骨:“引来阴差也没什么吧,那些阴差怪好的,还四处帮我抓厉鬼呢。”
柳无别:“你叫阴差帮忙,有给金元宝吗?”
白锦棠震惊了,筷子里的排骨掉在盘子上:“什么,居然还要给金元宝的吗!”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你请阴差帮忙,怎么能不行点贿赂之事?”
柳无别神色复杂地看着白锦棠,迟疑问道:“你这几日有没有霉运缠身?”
看到白锦棠这幅锦衣玉食的模样,柳无别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算了,当我没问。”
白锦棠良心不安:“怪不得阴差大哥站着不走,原来是要钱的意思,他怎么就不直说呢,我以为他是想保护我到天亮,还一直感动地催他离开……”
柳无别:“……”
就白锦棠这个看眼色的本事,居然能活到现在,真是神奇。
白锦棠还在问他:“可我不会折金元宝,柳无别,你会吗?”
柳无别又想叹气了:“我可以教你,你想找阴差,到时候就写张纸条一起烧掉,但阴差看到纸条也不一定会来。”
白锦棠开心点头:“谢了。”
柳无别看着她这幅了无阴霾的模样,垂下眼眸,忍不住猜测白锦棠想问阴差的是什么问题。
燕斐宇死前喊的那些话好像还在耳边环绕,柳无别垂落的睫毛微颤,直白问道:“你是想问阴差有关我师尊的事吗?”
白锦棠愣了下,擡头道:“什么事?”
柳无别脸色苍白,目光却是平静的:“燕斐宇曾说,褚相漓万鬼缠身,比他更罪孽深重,你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我。”
“褚相漓,这就是道君的名字吗?”白锦棠恍然大悟:“相离无别,跟你的名字还挺搭的!”
柳无别皱眉:“你就关心这个?”
白锦棠稍稍正色:“好吧,那言归正传,所谓的“万鬼缠身”是怎么回事,我在破虚宗的时候可是一点阴气都没感觉到。”
“不过,嵊州的地气,倒确实有几分古怪。”
白锦棠想起第一次踏进嵊州时玄天卷对嵊州的评价,有股强大的正气镇压着邪气,无比诡异。
柳无别抿唇:“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嵊州以前死了二十万人吗?”
白锦棠愣了愣:“对,我还问你一下子死那么多人,怎么没有産生庞大的怨气。”
柳无别轻描淡写地抛出重磅炸弹:“因为那些怨气,以及那二十万的冤魂,都被强行镇压住了。”
白锦棠惊t得站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是道君——”
“坐下。”
白锦棠心跳如鼓,又坐下了,犹自不敢相信:“不可能吧,那不是一千或者一万,那是二十万!二十万的怨魂,光凭道君一人,怎么压得住!”
柳无别面上露出几分讽刺的笑:“那你就要问问他曾经的恩师,破虚宗最德高望重的掌门了。”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白锦棠脑袋一时间有些转不过来。
以一人之力压住二十万的怨魂,这事说出去,谁不道一声天方夜谭。
白锦棠艰难道:“这事地府不管?”
柳无别淡淡道:“二十万冤魂,地府抓都抓不过来,连酆都鬼城都被塞满了,谁敢管,总得有人来解决这个烂摊子。”
白锦棠排骨都吃不下了,站起来踱步:“不是,怎么会突然死那么多人,生死簿是假的吗?还有,出了问题,凭什么叫道君来顶包,这不公平!”
“公平?”柳无别缓缓咀嚼着这两个字,竟露出一抹笑:“你是第一个认为这对他不公平的人。”
白锦棠看向柳无别,看到他收了笑意,苍白面容多了几分晦涩:“所有人都觉得,如果牺牲一个人就能救苍生,那为何不去牺牲那个人。”
“如果代价只是让一个人万鬼缠身,那会是多么划算的交易。”
柳无别靠在椅子上,看向窗外,没有什么表情,白锦棠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
深夜,白锦棠躺在客房的床上,双臂枕着后脑勺,皱眉询问玄天卷:“你说,柳无别说的会是真的吗?凭一己之力,真能镇住二十万的怨魂?”
玄天卷从她袖中飞出来落在她的枕头边:“可以,如果褚相漓是天道之子,他就可以做到。”
白锦棠目露疑惑:“天道之子,扶元仙尊他们不算吗?”
“他们只是气运之子,是拥有大气运的人物,但天道之子,往往只有唯一的一个。”
“天道之子往往背负着某种使命,按现在的情况看,褚相漓的使命,应当就是镇压这二十万怨魂了。”
玄天卷话锋一转:“之前我跟你说过,褚相漓身上的气运属于锁定状态,那时候我不知道原因,现在我终于知道了。”
玄天卷喃喃道:“原来是因为他镇压着二十万的怨魂,那些怨魂的力量囚困着他,也支撑着他,正是这种互相制衡的情况,才造就了这种锁定气运值的特殊情况。”
白锦棠追问道:“一直让道君镇压那些亡魂不是长久之计吧,你有没有办法解决二十万亡魂?”
玄天卷无语了:“拜托,我是神器,不是魔术师,那可是二十万怨魂,你知道那是什么概念吗?”
白锦棠沉默了。
过了许久,玄天卷忽然开口:“这个世界没救了。”
“等你抓完所有的叛徒,就立即离开这里。”
玄天卷的声音里满是严肃:“献祭一人镇压怨魂,终究是治标不治本,只能拖延一时,等褚相漓再也支撑不住,这二十万怨魂瞬间爆发出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阴阳失衡,是世界运转开始崩溃的前兆。
白锦棠没说话,脑海里却交替浮现出了柳无别和道君的模样。
柳无别那样疯狂地搜集仇家的鲜血,是为了什么?
道君脾气不好,是因为终日都要承受二十万怨魂的痛苦吗?
白锦棠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如果换作是她被所有人放弃,当成镇压怨魂的工具,她一定会黑化的。
白锦棠翻了个身,脑海里纷乱如麻。
玄天卷用卷身戳了戳她:“傻宝,你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啊。”
白锦棠按下它,闭了闭眼:“别说话,我在思考。”
“你思考什么,你不会是想蹚这趟浑水吧?”
白锦棠心烦意乱,忽然睁开眼,瞪它:“请阴差办事要用金元宝贿赂,你怎么不早说?”
玄天卷还愣了一下:“以前的主人都很强,阴差哪个不是客客气气的,我都习惯了,谁还记得这点小事。”
白锦棠按住它,眯眼道:“你的意思是嫌弃我太菜了?”
玄天卷若无其事:“说什么呢,我哪有这意思。”
白锦棠疯狂摇晃它,直到玄天卷求饶才停下。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沉,睡了。”
白锦棠闭上眼,卷过被子睡觉。
玄天卷却不肯止住话头,飘到她枕边:“你将图腾当成门神,印在了凌州每家每户的门口,帮助凌州百姓驱逐妖鬼,做了这么大一件好事,以后收集气运是不用愁了。”
白锦棠睁开一只眼睛:“详细说说?”
玄天卷:“阴阳幡本身算不上神器,可它现在被玄天卷供养着,有了玄天卷托底,它就能发挥出堪比神器的力量,你的力量通过阴阳幡守护着凌州,凌州産生的气运也能通过阴阳幡反哺给你。”
白锦棠愣住了:“所以我以后就有源源不断的气运了?”
“没错。”
白锦棠嘀嘀咕咕:“这算是今天听到的第二件好事了。”
得知自己以后不用捉襟见肘地使用气运值,白锦棠心情稍好,不再翻来覆去,逐渐入睡。
第二天,白锦棠去柳无别的房间找他。
白锦棠对外宣称他们是兄妹,进门看到穆家夫人竟然在里面,只能紧急改口,喊了一声哥。
柳无别挑了一下眉,竟然真的很不要脸地应了下来:“棠棠来了。”
白锦棠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棠棠你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