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收拾了行李,找了个天气晴朗的上午出发。他们所在的深山近几年来少有人踏足,从前山民修葺的道路已尽数毁坏。他们花了原计划一倍的时间才见到了大路和人烟。菲索斯想向路上的商人询问赤港的方向,然而他头发又长又乱,身上披着的也是粗糙的兽皮外衣,看上去与野人无异。
商人们见了他立刻睥睨地拧起眉头,啐着口水将他敢开。菲索斯从前是皇亲国戚,又是护国有功的少年英雄,走到哪里不是被人追捧爱戴?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他心中愤愤不平,想与商人们理论,却被维洛瓦拦了下来。“今时不同往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维洛瓦劝道。菲索斯心里虽然有气,但也无可奈何。
只好小心翼翼地跟在那些商人的商队后。还好他们运气不错,商人们的目的地果然是赤港。赤港之所以叫“赤港”,是因为城中建筑均以一种褐色岩石建成,正午的阳光下,城市会呈现出一种暖融融的赤红色。赤港坐拥深水良港,是从海上来的商人们前往帝国的必经之地,因此许久之前便发展成了一座繁华富饶的贸易都市。在菲索斯的记忆中,虽然赤港商人与帝国往来密切,但在政治上却与帝国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
赤港从未向山民一样宣布成为帝国的属臣,却也没有像蛮族一样直接与帝国为敌。赤港凭借商人的狡黠圆滑然往来于各个势力之间,在保持自身的独立同时获取令人艳羡的经济利益。然而,菲索斯刚踏上通向赤港的大路就立刻意识到,他不在的这三年里,赤港的风向已经变了——大路上的指示牌被换作了帝国的样式,客栈里也不再使用赤港商人的通货,而是统一使用帝国的货币。越往赤港走,路上教士和骑士团打扮的人就越多,当菲索斯望到赤港那高耸于海岸边的褐红城墙,一眼就瞧见了那城门顶端挂着的两面旗帜——深红底色上绣着玫瑰与雄狮的代表帝国的皇权,而纯白底色上绣着红十字与荆棘的,则代表教会。很显然,赤港已经皈依了帝国和教会,这对菲索斯和维洛瓦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然而更糟的还在后面。来到城门地下时菲索斯发现,城门处有帝国的士兵设了哨卡,任何进城的人都需要进行身份确认。
暂不说他和维洛瓦如今仍旧是通缉犯,就算他们只是普通人,以他们现在这副可疑的打扮,也是万万进不去城的。干粮已经消耗殆尽,维洛瓦的病情也因为一路奔波变得更重了。两人想在城外客栈暂住一晚,可身上带着的通货却因为是货币改革之前的版本而被掌柜拒收。掌柜在商道上做生意时间长了,习惯了见人下菜碟。见眼前两人蓬头垢面,只以为是两个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乞丐。掌柜拉下脸来,挥着扫帚要把人赶出去,情急之下,菲索斯只好卸下他佩剑上的装饰,塞进掌柜怀里。“这挂坠是镀金的,上面镶的宝石也都是东方来的稀有货色——你看看,够不够我们的住宿费?”掌柜的一开始还是将信将疑,可挂坠上那颗色泽纯正的绿松石还是让他的眼睛瞬间亮了。他抚摸着宝石端详了一阵,随后便换上了营业表情。
“够了够了,这么好的东西这两年可不常见——来,两位里面请。”掌柜将两人迎进了客栈,带两人来到一间位于二层的双人套房,又为他们准备了晚餐和洗澡水。菲索斯洗了个澡,换上一身便于活动的旧衣服,出浴室的时候,他发现维洛瓦已经蜷在被子里睡了过去。他不忍吵醒维洛瓦,独自拿了佩剑出门。这次他没有走大道,而是抄小路进了城镇西北的贫民区。他记得许多年前来赤港游历的时候,这片位于城墙外的贫民区中有一条只有当地人知道的小巷通进城里,当时他还年少,玩儿心重,和几个侍从打赌要找到这条小巷。一开始大家只是闹着玩,没想到最后还真被他们找到了。
菲索斯寻着模糊不清的记忆在贫民区中转悠,但发现这里已经发生了太多变化。从前的贫民区是赤港人口密度最大丶烟火气最重的地方,街头巷尾都挤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各色人等。可如今,十间房子里竟有七八间都是人去楼空,剩下的两三间也是黑灯瞎火,看不出人们生活的痕迹。从前贫民区的夜晚是喧嚣的,跳蚤市场从中心广场向四周扩散,灯火彻夜不灭,到处都是兜售各色珍奇的行脚商。然而现在太阳还没下山路上就已经看不到几个人了,偶尔迎面过来的行人也是行色匆匆。
菲索斯兜兜转转,终究还是没能找到那条暗巷,他找到一个蹲在路口抽烟的老人询问,老人瞪着眼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叹了口气:“别瞎忙活了,你说的那条路早就被封上了。都是帝国人干的好事!”菲索斯听老人语气中似乎有怨气,忍不住询问:“帝国人都干了什么?”老人听菲索斯这么问,马上警觉起来。他放下烟杆,站起身来:“年轻人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他说着要走,却被菲索斯拦住。“老人家,我之前几年都生活在别的国家,对这里发生了什么的确毫不知情。如果您不介意,能不能跟我说说——”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枚金币塞进老人手里。这金币的样式如今在帝国已经不通用,但毕竟是贵金属打造。老人将金币在手里颠了颠,重新转过身来:“你想知道什么?”
“我记得赤港的贫民区从前是很热闹的,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菲索斯问。老人嘬了一口旱烟:“还不是因为帝国……他们两年前占领了赤港,随后便开始搞什么宗教改革。
这片区域的居民来自五湖四海,自然各有各的信仰,然而皇帝颁布了命令,要求不信国教的人都得上缴信仰税,那些不信教的人因为交不起信仰税,不是被拉去做了苦役,就是不得不携家带口逃离赤港。也就不到一年的功夫,这里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哎,赤港已经死了,在它向帝国敞开大门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老人说到此处便陷入了沈默,只是一个劲儿地吐着烟气,仿佛要把自己心里的一腔愁绪也一起吐掉一样。
菲索斯长年隐居深山,竟不知道这两年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他辞别老人往回走,一路上心里唏嘘不已。从前帝国内部宗教派系繁多,大贵族们通过控制信徒攫取利益,占山为王,各个城邦之间也经常因为信仰问题发生冲突,帝国因此几近四分五裂。他的兄长登基之后立志改变这样的情况,企图通过确立国教的统治地位收回大贵族手里的权力,对内维护帝国的稳定,富国强兵,对外巩固疆界丶征讨蛮夷……菲索斯从不否认,兄长的理想是高尚的,他自己也曾被这种高尚的理想感化,也曾为了这种理想浴血搏杀丶废寝忘食。
可现在,望着路上萧瑟的景象,他心里只觉得悲哀。难道他费尽心力想要建立的,就是这样一个万人噤声的一言堂吗?他想起了迪亚娜,那个活得如骄阳般热烈的女人,那个头颅被挂在城墙上以儆效尤的女人,那个皇帝理想的最初牺牲品……难道说,一个高尚理想的实现,必须建立在无数平凡生命的牺牲之上吗?菲索斯回到客栈时天色已晚,他刚推开门就看到掌柜迎了上来。“这位老板,你现在有空吗?”掌柜搓着手,满脸堆笑。这种没缘由的殷勤让菲索斯有些不自在:“你有什么事?”菲索斯脸上挂着警惕的表情,掌柜却权当是没看见,一个劲儿往他身边凑:“是这样的,您手上还有刚才那种……那种好货吗?”
“有没有都跟你没关系。”菲索斯板着脸回答。“哎呀,都是做生意,您别这么冷淡嘛——”掌柜道,“我知道您手里肯定有其他好货,不如这样,您把东西一次性全卖给我,楼上那间屋子您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您看如何?”菲索斯这下明白过来了,这掌柜多半是刚才去集市上卖掉了自己给他的吊坠,大赚了一笔,所以现下想从自己这里赚到更多好处。
菲索斯思索片刻,有了个想法:“其实我手里的确还有点好东西,也可以卖给你,但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您说来听听。”“我这次来赤港是来看病的,但守城的卫兵不让我进去。如果你能帮我进城,并带我找到个好医生,治好我……朋友的病,我的东西就归你了。”掌柜的鼠眼一转:“这……您得先给我看看您都有什么好东西吧?”菲索斯知道掌柜这种小市民不好糊弄,于是回到屋子里,从行囊里找出了一个戒指。这戒指是纯银打造,正中衔着一颗滚圆硕大的变色猫眼石,周遭围着一圈水晶。
这戒指是他当年大胜蛮族后从敌将的手上夺来的,一直被他当作荣誉的纪念带在身边,他本想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把它拿出来卖,可如今他身上已无更多值钱的货物,只好横下心,带着它来到掌柜面前。见到这戒指,掌柜的眼睛都要从眼眶子里跳出来了。他脸上毫不掩饰地挂着贪婪,伸手要摸,却被菲索斯躲开:“先帮我把事情办了,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掌柜恋恋不舍地收回手,转过身去打了打算盘,终究还是没能抵住诱惑:“好吧,一言为定!”菲索斯和客栈掌柜约好,第二天早晨假扮成他的助手,跟着他去城里进货。
掌柜出门的时间很早,菲索斯也早早就起了床。见维洛瓦还在沈沈地睡着,菲索斯小心穿好衣服,准备出门。可在走过维洛瓦床边的时候却被拽住。“你怎么起这么早……”维洛瓦声音飘渺,手虽然抓着菲索斯的袖子却没什么力气,看上去疲惫极了。菲索斯俯身在维洛瓦额头上落下一吻:“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你要去哪儿……去干什么?”
“去城里,给你找医生。”维洛瓦楞了一楞,手抓得更紧了:“我不要看医生,你别走好不好,我不想一个人……”不知是因为没睡醒还是因为疾病影响,维洛瓦眼中像是蒙上了一层霜,语气也变得仿佛受了委屈的小孩子。
菲索斯心有不忍,可他知道现在不是由着维洛瓦任性妄为的时候。他抓住维洛瓦冰凉的手,放在手心里搓了搓:“你生病了,不看医生怎么能好呢?”“可是我已经好不了了……”
“别瞎说!”听维洛瓦说这样的丧气话,菲索斯立刻提高了声线,“我说过的,我一定会治好你的!”被菲索斯吼了一句,维洛瓦脸眼角有些红,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菲索斯见状连忙软下语气:“你再睡一会儿,等你醒了我就回来了。”维洛瓦撅着嘴,似是不悦。但见菲索斯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只好恋恋不舍地松了口气:“那你不要食言,我醒的时候,你一定要在我身边……”
“放心吧,你醒的时候,不仅有我在,还有会有一堆好吃的摆在你面前。”
“我不要好吃的,只要你就够了……”维洛瓦说道这里时眼皮子已经开始打架,可见他只是强撑着在跟菲索斯说话。菲索斯叹了口气,帮维洛瓦盖好被子,起身出了房门。掌柜此时已在楼下等着了,他身边还站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据掌柜说,这孩子是他亲戚家的,在他这里帮工。三人驾着辆运货的马车来到城门口,远远就瞧见哨卡处排队站了许多人。
“大伯,今天怎么这么多兵啊……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少年问道。“别瞎说!能有什么事儿!”掌柜嘴上虽这么说,脸上却露出了犹疑的神情。菲索斯把掌柜的表情看在眼里,暗自将手搭在了斗篷下的剑柄上。此时三名卫兵走了过来,其中带头的询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进城干什么的?”
“我是大路边上开客栈的,这两个是我的帮工。我们进城是要采购点生活必需品,仅此而已……”掌柜点头哈腰,顺手将一小袋金币塞进卫兵手里,“兵大爷执勤辛苦了,还请劳烦放行。”卫兵瞥了一眼手中的钱袋,又瞅了瞅掌柜。他点点头,刚准备放人,却在此时被他的同伴叫住。
“你,等一下,把头擡起来——”呵斥住掌柜的卫兵人高马大,面色十分不善。他手里拿着一卷羊皮纸,走到掌柜面前,盯着僵直在原地的掌柜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昨天是不是去集市上卖了个东西?”“昨天?没丶没有的事儿……”掌柜听了慌忙摆手,“我昨天都在客栈里的,不信你问他们——”
“少废话!”高个子卫兵喝道,“昨天你去集市上卖了个佩剑的挂坠,是不是!”见卫兵气势汹汹,掌柜吓得脸色惨白:“这……这……小人想起来了,小人的确,的确……”见掌柜承认了,卫兵冷笑一声,朝他的手下招招手:“把这几个人给我拿下!”他话音刚落,几名卫兵立刻亮出武器,将马车团团围住。掌柜哪见过这阵仗,吓得跌坐在地,举手求饶:“兵大爷,兵大爷饶命!小的只是一介平民,不知道哪儿惹到各位老爷了啊,求大爷饶命!”“哼,还说自己是平民——昨天你卖的那个东西出自叛党之手,你难道不知道吗!”卫兵叉着腰呵斥,“快,把他们给我拿下!”
“判……叛党?”掌柜的做梦也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他张大嘴巴望向菲索斯。菲索斯原本坐在马车后车厢里一动不动,此时站起身将一名跳上车想要抓他的卫兵擒住,一把推了下去。菲索斯一手掀开披风兜帽,一手拔出腰间佩剑,低头朝卫兵头领笑道:“赫克特,多年不见,长威风了?”菲索斯记得这卫兵长原本是自己军中的一名哨兵,没想到会在此处遇上。对方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碰上原先的上司,呆立在了原地:“你……真的是菲索斯大人!?”菲索斯持剑护在胸前:“我有事要去城里,可否借过?”卫兵长此时回过神来,板着脸从腰间抽出武器来:“大人现在是帝国的通缉犯,我有公务在身,恐怕不能放行!”菲索斯本也没报太大希望,于是直接动武。但赫克特毕竟是原先的手下,菲索斯心里不想伤其性命,打起来有些缩手缩脚。
幸好赫克特也不是无情之人,他虽然表面上带兵围剿,但打斗间却也没有尽力,给菲索斯留了个空挡,让他逃进了街巷之中。菲索斯在狭窄的街巷里与追兵们绽开了一场追逐战,他多年来在山中追捕野兽,身形轻盈,甩开追兵并不是难事。只是对方人数众多,张开追捕网,开始挨家挨户地地毯式搜查。菲索斯虽然想要尽快回到客栈却办不到,直到下午才找到机会打晕了两名参加追捕行动的士兵,换上了士兵的衣服,混在人群中回到了驿站附近。他刚走上通往客栈的大路,便注意到远处一道黑烟冉冉升起,直冲天际。他心里一阵慌张,加快了脚步。
越往客栈方向走人越多,当他来到客栈脚下时,发现整个客栈已经被看热闹的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探头探脑地试图从前人身体的缝隙间看清楚客栈到底发声什么,一些窃窃私语从身后传了过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客栈怎么着起来了?”
“嗨,你没听说吗,客栈掌柜私藏叛党被查了个正着!”“真的吗……可那个掌柜看着也不像那种人啊……”
“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掌柜脑袋也是不灵光,明明知道这两个月口风紧,还非得干这种事……”
“那掌柜的怎么样了?”“你没看到吗,就刚才,异端审问团定了他和他那个小侄子的罪,当场就把人架上了火刑柱……哎,他也就算了,你说他那个小侄子才多大,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嘘——审问团的闲话你也敢说,舌头不想要了吗!”听到此处,菲索斯再也忍不住了。他身体里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推开人群一个劲儿往前挤,直到被一堵由士兵组成的人墙挡住才停下脚步。他的视线越过士兵们的身体,见到不远处立着一根被烧过的木头柱子,柱子上绑着一大一小两具尸体。尸体被烧得残破不堪,已然看不出他们生时的长相,只是他们焦黑干枯面庞上依旧残留着临死前痛苦挣扎的表情,现得狰狞无比。在这可怖的尸体背后,客栈正在熊熊燃烧。火焰中传来一声爆响,一条火舌从维洛瓦在的那间屋子的窗户里喷了出来,那声音像是一只怪物歇斯底里的嚎叫。
“喂,你——我说你呢!”此时一名身披白袍的圣殿骑士走过来,指着菲索斯的鼻子骂道,“你一个守城士兵在这里干什么?回你的岗位上去!”菲索斯动作僵硬地扭过脑袋:“人呢……人去哪儿了……”
“什么人?”骑士一脸纳闷,眼看菲索斯要往客栈的方向走,连忙伸手拦住他,“你别往前走了,给我停下!”
“让开!我要去找他!”菲索斯怒吼道。“你在说什么呢!那里面没人,就算有也被烧死了——”烧死了。被烧死了。菲索斯忽地停在了原地,骑士的话在他脑海里不断回响。烧死了……维洛瓦,被,烧死了……
“喂,你听没听到我在说什么啊——喂!喂——”骑士的斥责如此聒噪,菲索斯觉得心烦意乱,只想让对方住嘴。他的意识经历了一段空白,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手中多了一柄长枪,而长枪的枪尖则穿透了骑士的胸膛。
接着,第二个丶第三个丶第四个,他手中的凶器穿透了一个又一个胸膛,血从那些被利刃贯穿的裂缝里淌出来,浇在他头上,唤醒了他心中那头沈睡已久的嗜血野兽。
这头野兽曾经出笼过一次,但那次是在战场上,对面是杀气腾腾的敌人。
而这一次不同了,那野兽残杀的目标变成了教会的人。他心里已没有了理智和怜悯,只想着把周遭一切吵闹的家夥都杀掉。
虽然骑士团人多势众,但菲索斯杀红了眼,根本无人能敌。他直到将在场的教会骑士悉数杀光后才停下,望着周遭的尸山,他惨笑一声,就这么昏倒在了应声赶来的卫兵队面前。
再醒来时,菲索斯已毫无意外地身处异端审问团的地牢之中。损失惨重的教会势力对菲索斯恨得咬牙切齿,把所有能够用在贵族身上的酷刑都招呼了一遍。他们试图让他在民众面前亲口认罪,让他跪下来向神明祈求宽恕和原谅,但菲索斯拒绝了。菲索斯只是沈默,整整七天不发一言,只有在审问官将维洛瓦被烧毁的衣物丢到他面前时,才擡起头,声音干涩地道:“我想看看他的尸体。”审问官没有回应菲索斯的要求,而是给了他一顿鞭刑。
第八天,审问官没有带来酷刑,而是命人将菲索斯放出了牢房。菲索斯被两名政府官员带着来到一座豪华行宫,侍女们迎了上来,帮他处理了身上的伤口,为他更衣沐浴,剃掉了他的胡须并修剪了他过长的头发,为他穿上副和他原本身份的衣着。菲索斯被带进一间客厅,被安排在一张摆满食物的餐桌的一侧。
而另一侧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帝国的皇帝,他的兄长。皇帝的衣着依旧如往日一般一丝不苟,只是他瘦了不少,金发中已掺入了些许银丝,眼角的皱纹也更明显了。
皇帝脸上老态尽显,仿佛两人分隔不是三年,而是十年。
菲索斯没想到两人竟会在此时相见,心里多少有些窘迫:“皇兄……”见到菲索斯,皇帝放下手中餐具,提起餐巾擦了擦嘴:“坐下吃点东西吧。”菲索斯瞥了皇帝一眼,坐了下来。他也不顾什么餐桌礼仪,抓过一个鸡腿就往嘴里塞。皇帝望着菲索斯吃东西,轻轻叹了口气:“你啊,还是跟原来一个德行。”菲索斯嘴里嚼着鸡肉,说话口齿不清:“皇兄也是,一点没变。”
这话不知是赞扬还是挖苦,皇帝也懒得去猜,他用手撑着下巴,歪着头看菲索斯风卷残云地吃掉了眼前的美食。等菲索斯开始喝酒,皇帝才再次开口:“菲索斯,跟我回去吧。”菲索斯放下酒杯,擦了擦嘴,陷入了沈默。
“背叛丶杀戮丶鸡奸……无论犯过什么罪,我都可以赦免……所以跟我回去吧。”皇帝坐直了身子,“回帝都后,你还是我的将军,我的皇弟,还是我最亲近最信赖的人……过去的事情我们就当他过去了,就当它没发生,好不好?”菲索斯依旧沈默。“不说话的我就当你是默许了。”皇帝说着要去摸桌边的传唤铃,可菲索斯却在此时开口了。
“我不回去。”皇帝的手停在距传唤铃一厘的地方。他像是触了电一般擡起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杀了教会那么多人,留在这里就只有一死!”听到“死”字,菲索斯不但不怕,反而释然地笑了:“那就让他们杀了我吧……维洛瓦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菲索斯!”皇帝终于忍耐不住,拍桌而起,“我不许你说这种话!”菲索斯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皇兄不是也想我死掉吗……否则又为什么要发通缉令呢?”“我那是为了——”皇帝话说到一半便卡住了。他攥着桌布,恶狠狠地盯着菲索斯,似乎在说“你明知故问”。
但直到最后,他也没能把心底的话说出来。他背着手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菲索斯,帝国需要你。”他说,“跟我回去吧,你我联手,有了你的军事才能,再加上我的政治手腕,一定能把帝国建设成人人钦佩向往的理想国……”听着皇帝的豪言壮语,菲索斯只是无奈笑笑:“所以皇兄想要的,是身为将军的菲索斯,还是身为兄弟的菲索斯?” “这有什么区别吗?”皇帝扭过头来,似乎真的没理解菲索斯话中的意思。菲索斯注视着那双充满疑惑的眼睛,菲索斯轻轻叹了口气:“皇兄,我想要的,你给不了。”他说完便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菲索斯!你给我停下!”皇帝追上来,“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可你为什么要如此纠结于浅薄的个人私情?!开疆拓土名扬千古,难道不比这一时的情爱重要得多吗——”菲索斯停住脚步回过身来。
他用自己的目光将皇帝的面孔描摹了一遍,最后带着半是怜悯丶半是唏嘘的神情垂下头去。他单膝跪地,恭敬地鞠躬:“皇兄既然有这样的抱负,那臣弟只能祝皇兄开疆拓土丶名扬千古,成为人人赞颂的千古一帝了。”菲索斯话中并无讥讽,神色也十分坦然,可这坦然听在皇帝耳里却仿佛比任何咒骂都要刺耳。皇帝的脸色唰地白了,他咬着牙想要骂人,可嘴里却吐不出一句能够表现他现在心情的话。他就这么僵直地立在原地许久,这么看着菲索斯开了门扬长而去。直到一名大臣手持羊皮纸卷走进来。
“陛下,异端审问官大人求见。”
“是关于菲索斯的事情吗?”皇帝转过头,语气异常冷静,神色异常自然。熟悉皇帝脾性的大臣禁不住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是的……”“不用商量了。”皇帝走到桌边端起酒杯,“就按他们说的,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