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这位姚大人迎客用冰, 开席用冰,而漳州漉热之地,一年到头也难得有一场雪, 冰从哪里来?
好容易把冰从他处运过来, 再在这么热的地方贮藏, 所费的钱财远超过冰价本身。一块冰在京城的夏天已经十分昂贵, 运到漳州已经可以换成一样重的白银。
漳州只是一座下州, 知府的俸禄哪够他如此挥霍?就这还口口声声为了百姓,何其厚颜无耻。”
顾明宣:“……”
她也注意到了那些冰块,但顾老夫人享用惯了,夏天的冰对她来说就跟空凋似的, 热了就得有, 是生活必须品, 除了觉得“啊总算有冰能凉快凉快了”,全没想其它的。
“这样的大事, 按常理应该去找赵承杰,他却舍近求远找我,为什么?
因为人在受到冲击的第一时间,脑子往往不大够用。如果先找到赵承杰,赵承杰同意了, 转述给我的时候, 我会听出破绽。
但如果是先糊弄住我,再去找赵承杰,事情则会顺利许多——严方同他交底交得很实在, 他知道一路上做主的人其实是我。”
顾明宣:“……”
姚宗诚一上来就是先放火后射箭的恶毒之策, 立马把她唬住了。
“还有,抗旨不遵这样的大事, 他是把身家性命全担在了头上,竟然只因为我说你是我的知己,他就让你留在屋内,唯一的可能就是,等我和赵承杰死了,他也不准备放过你。”
傅幸臣说完,喝了口茶,“就凭以上三条,他死得不冤吧?”
姚宗诚的尸体已经被处理了,血迹也清理干净,完全看不出地上躺过死人。顾明宣顿了一会儿才长出一口气:“……不冤。”
她也喝了口茶,平平气,“哼,我就是那个脑子不大够用的。”
“挺好。”
顾明宣心说你会不会聊天?但擡眼望去,傅幸臣的目光柔和,长长久久地落在她身上,他道:“曾经有段时间,我好像有点嫉妒你。同样不属于这个世界,但我是来受刑的,你却是来享福的。现在想来,正是因为你这十一年来都在享福,所以脑子全花在吃喝玩乐上,不必花在这种地方。”
他说着,声音很轻,接近于自语,“这样很好。”
顾明宣端起茶杯堵上自己的嘴,借着喝茶的功夫,任由耳朵作烧,“嗯,这么说,那我也觉得挺好。”
傅幸臣一笑,倒是很嫣然。
“不过姚宗诚前面那个法子不是挺好吗?半夜用火攻,外面还安排弓箭手,干嘛不用这招?”
“严方应该看出一点端倪了,玉冲和海梨是我们的人。如果只有我和赵承杰两个人,那当然屋子一锁火堆一架弓箭一射便能完事大吉,可多出来的人手只要有一人示警,火攻的计划就会泡汤。”
傅幸臣道,“所以你看,他的目的就是要将我和赵承杰引出去,只要我们两个落单,他们下手就方便了。”
“那现在怎么办?”顾明宣豪气地一饮而尽,“要反杀吗?婉记的商队里其实也有几个好手。”
*
金铃街是府衙通往南城门的必经之路。
漳州有宵禁,天黑后暮鼓三响,街上不再有半个行人。
但就在夜色中,两匹快马从府衙后门奔出,马蹄踏过寂静的长街,向着金铃街急奔而来。
埋伏在街边屋脊上的严方竖起手,待那两匹马进入目标范围,手臂重重挥下。
前面那匹马发出一声长嘶,被街面上突然绷起来的绊马索绊倒在地,背上的骑士倒是好身手,身子就地一滚,凌空翻出去。
只可惜不等他落稳地面,箭矢便由两边屋脊上如暴雨般降下。
严方觉得箭矢破空的声音真是悦耳,这场功劳马上就要到手了!
他踌躇满志地起身,预备挥刀跃下。
就在这时,他的背心突然一凉,再一低头,一截带血的箭尖钻出胸膛,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悦耳的箭矢破空声从身后传来,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回头,在震惊中看到了漫天箭雨,以及箭雨后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九皇子……”
他无声地念着这三个字,身子重重地跌落在地上。
前一秒还在偷袭别人的府兵们在下一秒被身后来的箭矢扎成刺猬,一个个落下屋檐,最后一双黑靴轻盈落地,赵承烈拿脚把严方翻了个个儿,确认他死绝了:“对不住了兄弟,这条街我可比你熟,你可埋伏不过我。”
“九哥。”黑衣蒙面的赵承杰过来摘下面罩,“你来得好及时!”
“你九哥我从不失约,约定了的事情绝不失时。”赵承烈说着,打量赵承杰身后的海梨,“这是何人?身手不错。”
同样是遇见绊马索,赵承杰人虽避过,马却折了,海梨则是早就跃马而下,不仅保住了马匹,人还落在屋檐下的阴影中,正是一个两边屋脊都看不到的死角。
赵承杰道:“他是傅大哥身边的人,傅大哥手下就没有不厉害的。”
赵承烈点头:“那日来送信的张国栋,亦是一个人才。”
两兄弟又等了等,赵承烈的手下不多久远远地拎着一名削瘦汉子过来:“他在十丈开外监视,殿下一显身他便试图逃跑。”
赵承烈点点头:“看来这就是咱们陛下的眼线了。”
*
“眼线已经除去,我会安排奏章,就说夜半有刺客行刺月王殿下,严统领与姚知府为救王爷双双殉职,府兵也全军覆没,希望咱们的陛下能念在他们忠心耿耿,多给点抚恤。”
屋内,赵承烈说完,补充,“漳州我会接管。”
赵承杰有点疑惑,“太子……不,陛下会信吗?”
顾明宣心说天高皇帝远,爱信不信,等这封奏章送到京城,他们早就离开漳州了。
果然傅幸臣道:“那不重要。”
严方和姚宗诚以为赵承烈外出剿匪未归,其实早在三天前玉冲就来到了红谷沟,赵承烈带着心腹改装进入城中潜伏下来,伺机而动。
这是一次相当成功的合作,赵承杰摆脱了心怀不轨的府兵,赵承烈则彻底掌控漳州。
再聊了一阵漳州的事,傅幸臣向赵承烈问道:“殿下来漳州日久,不知可曾去过南疆,可有见过边星河?”
南疆都护数代都姓边,和永宁侯一起攻下月夷的正是边星河的父亲边正。
南疆百族边民,一直以来动荡难安,直到边家的先祖平定百族,南疆才有了稳定的局面。
边家等同于南疆王,南疆都护的位置已经在边家袭了五代,这一代正轮到边正的独子边星河。
“边星河年幼体弱,今年刚满十八岁,自小便多病,常年卧床不起,南疆诸事其实是由他的姐姐边月涯做主。所以你们此去南疆,见不见边星河都没妨碍,但一定要见到边月涯。”
赵承烈说着问赵承杰,“陛下命你一统月夷,却只给你一队府兵,是不是打算让你去南疆要兵马?”
赵承杰点头:“他给了我一道手谕,让南疆都护听我调谴。”
赵承烈微微冷笑:“这是皇祖父给永宁侯的法子,只可惜今日不同往日了。”
当时永宁侯一来自己手下本就有大量兵马,南疆兵马只是襄助,二来当时天下承平,南疆对朝廷俯首贴耳,现在的世道可不一样,各地军阀割据,所差别的只不过是有些人明着打出旗号称王,而有的懒得给城墙上换旗帜而t已。
南疆原先就独立于大安朝的系统之外,现在大安朝即将崩溃,边家拿着手谕只会付诸一笑。
不过赵承杰本来就是去寻亲的,对什么一桶两桶的事情根本不关心,能搞到一点人手帮忙固然好,搞不到他就自己慢慢找,无所谓。
漳州的后事交给赵承烈处理,第二天一早,府衙门口的马匹车辆便已经备好。
“婉歌,你就到这里吧。”顾明宣道,“摊子铺太大了不好收拾,生意做到了南边漳州,尽够了。南疆我去替你探探,合适你再去。”
杜婉歌知道顾明宣说的是对的,沿路考察下来,她的货物和人手也散得七七八八,方方面面的条件都很难支撑着再往前走了。
可是杜婉歌舍不得顾明宣,红着眼睛抱着顾明宣,不想放手。
“你能找到那把钥匙吗?”
“能的。”顾明宣爽朗道,“我是神仙姐姐,有什么做不到的?”
一句话把杜婉歌逗笑了。
“再见了。”
顾明宣脸上带着笑,轻轻拭去杜婉歌眼角的一点泪痕。
未来能不能再见,她心里没数。
从漳州起这一步起,未来的每一步都是未知。
但是,过往十一年的陪伴,每一天都是美好的回忆。
婉歌,要像原书里那样幸福啊。
*
南疆离漳州很近,但南疆的首府云绝城在南疆腹兴,离漳州有三百多里。
赶到云绝城最近的驿站,正是晚饭时候,驿站里挤着不少人,在看驿卒张贴布告。
“又在求名医啊……”
“是啊,这都第几回了?”
“第七回?第八回?”
“算上前面那个摔断了腿的,第九回了。”
“唉,大小姐样样齐全,怎么在这姻缘上偏偏这样坎坷呢?”
边家大小姐边月涯,今年二十三岁。老天爷似乎是将边家全部的骁勇给了她一个人,和缠绵病榻的弟弟比起来,她更像一个合格的边家都护——公正,严明,英勇过人,长枪在手,南疆从无敌手。
边星河的体弱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终生都可能没办法拥有自己的子嗣,所以立意从边月涯的子女中过继一人继嗣。
可边月涯仿佛遭受过某种诅咒,自她十五岁开始议婚,几乎是每年议定一门亲事,准新郎却不是残就是病,没有一个能安稳活到成亲。
这一任新郎姓江,是朝廷派过来的一名县令。南疆早就不接朝廷的调令,拿到南疆调令的人马上就知道是自己塞少了银子,立刻会带着成倍的银子去疏通,不然千里迢迢白跑一趟不说,“南蛮”残暴,还有可能丢了小命。
这位名叫江令的新科进士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拿着调令就上南疆馀县来了。馀县是云绝城旁边的一处小县城,县令是边家同族,当然不可能退位让贤,但据说当时馀县正出了一桩奇案,惊动了边月涯亲往听审,江令脑子出奇好使,三下五除二便厘清了案情,边月涯当即拍案,馀县县令换人,江令成为近百年来第一位由朝廷任命的知县。
边月涯偶尔有疑难杂事,会向江令写信,几乎是每一次,江令都会给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解决方式,边月涯欣赏江令的才华,两年之后,将江令调到云绝城当知府。
在云绝城当了一年知府之后,朝廷的任命到期,江令打算回京覆命,这时边月涯再一次给江令升官——升作她的新郎官。
可以说,这是整个南疆最高危的职位。
布告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明白,只要是名医,不论是擅长外伤还是内伤,主治疑难杂症还是妇科儿科,只要觉得自己有本事,就可以前往都护府应聘上岗,月俸五十两。
寻常小吏,一年也赚不到五十两。
重赏之下,当然有勇夫,围观的人当中,就有一人觉得自己祖上传下过一副跌打损伤的方子,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呢,遂和朋友商议要去应聘。
“这不是你的老本行吗?傅太医。”
顾明宣拿手肘撞了撞傅幸臣,低声道。
正说着,忽地,系统跳出弹窗。
——查清南疆边家诅咒之谜,解锁救世主权柄四。
顾明宣:嚯,真的被诅咒了?!
*
边家在南疆经营数代,等于是南疆土皇帝,都护府早就超出了建制,巍峨富丽,仿若行宫。
顾明宣已经算起了个大早,但走到都护府大门口前才发现自己轻敌了,队伍已经排到了一条街外。
进到府内,还有老大夫考核筛选,想要滥竽充数的一律被打出门去。
快要排到的时候,一辆马车在大门前停下,从马车上下来一位老者,头发花白,身形削瘦而笔直,进门的时候扫了队伍一眼,皱眉:“又是大小姐允准的?”
下人回复“是”。
老者“哼”了一声,“有这未雨绸缪的,还不如多给都护大人找几个大夫。”
顾明宣站在队伍里,视线一直随着那名老者,直到看不见了,脖子还没收回来,喃喃道:“这老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边史,边正的堂兄,边家的族长。”傅幸臣道,“边家人上京赵家人肯定会发现,你应该不会见过他。”
顾明宣的眉毛皱成一团,“不是,那鼻梁上那颗黑痣,我有印象,一定是见过,是在哪里……啊,”她想起来了,“在宁城!”
当初傅幸臣失踪,她跟踪顾恩平到茶楼,看到顾恩平跟一个人会面,那个人鼻梁上就有一颗黑痣。
十一年的时间过去,中年人的头发已经花白,可那削瘦的身形还和当初一样,黑痣更是醒目。
“哦?边史去过宁城,为当时的太子办事?”
傅幸臣若有所思,“原来如此,我说那无色无味的毒药哪儿来的,原来是出自边家。”
“边家人擅毒?”
“边家先祖是祭司,养毒物,炼毒,不在话下。”
“他们跟永宁侯有仇吗?”
傅幸臣目光望向巍峨的大门,语气悠然:“谁知道呢?也许有吧。”说着向顾明宣一笑,“算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跟我们没关系。”
顾明宣想想也是,就算有仇,她现在也不是顾老夫人了,仇不到她身上。
很快轮到傅幸臣。
傅幸臣此次的人设是“家中世代行医,祖上还曾经出过御医,如今游历至此”。
顾明宣昨天说这是他的老本行,指的是原身,穿过来的芯子并不能接收原主的技能,所以出门的时候,顾明宣还挺担心傅幸臣会不会穿帮。
结果一路考核下来,老大夫相当满意,给了他一块“甲等”的牌子。
“你真懂医术啊?”顾明宣悄悄问。
傅幸臣:“为人聪明,自学成才。”
顾明宣:“……”
其实在驿站时顾明宣原打算自己扮医生来着,毕竟法医也是半个医,好歹能混一混。
但傅幸臣异常坚持,只让她扮药童,并且药童扮得还相当敷衍,顾明宣当时想裹个胸,还被傅幸臣阻止了:“少爷带个丫环出门,正常得很。”
后面的剧情已经偏离了原书,顾明宣心中没谱,不过傅幸臣的脑子好使,这时候听聪明的人准没错,她也就破罐子破摔了。
原书中赵承烈将傅幸臣从围场救出来,派人送傅幸臣远走南疆,本意是让傅幸臣在南疆安身,但傅幸臣并没有终老南疆的打算,他在南疆待了两年,便带着南疆的十万大军挥师北上,同时吞并太子的势力,最终一度成为京城的主人,杜家全族就是在那段时间被全体吊死。
原书视角一直围绕着男女主,傅幸臣是如何在南疆度过了两年时光,又如何搞到十万大军,原书只是一笔带过,傅幸臣再次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出现在太子身边了。
“我们治好江令,破解边月涯身上的诅咒,到时候边月涯肯定要谢我们,我们是不是就可以提出要那把钥匙?”
顾明宣跟傅幸臣盘算,“钥匙在边家这么久了,估计就是个吃灰的吉祥物,想来问题不大。实在不行,我们就说是借用,可以让边月涯派人跟着,她是一方之主,这点魄力肯定还是有的。”
傅幸臣点头:“有道理。”
他的神情很认真,语气也毫不敷衍,可顾明宣不知怎么地就是感觉他有点分神:“你在想什么?”
“如何拿到钥匙。”
“……”顾明宣知道哪里出t问题了,他的回答太过简短。
傅幸臣心情不好,或是面对除她之外的人,向来多说一个字都嫌浪费。
——他心里有事。
通过筛选的医者共有八人,在老大夫的引导下前往书房。
书房阔朗,除了书案书桌,旁边还搁着兵器架,墙上挂着箭靶。
一名身穿红衣的女孩子坐在书案后,头上没有珠翠,只有一只金环束着高马尾,双眉飞扬,眼睛明亮,十分有神采,还有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威仪。
哇。顾明宣悄悄打量。
这就是边月涯,南疆真正的主人。
好漂亮——不,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好看,边月涯的五官分开来看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女,但组合在一起,就有一种奇特的魅力,非常抢眼,仿佛自带一层光环。
听完老大夫的回话,边月涯起身:“诸位都是杏林高手,请先为外子把把平安脉。”
边月涯一比手,顾明宣才注意到窗边还坐着一个人——一定不止顾明宣一个人忽略了他,好几个医者都和顾明宣一样相当意外。
那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整个人简直就是边月涯的反面——他的五官分开来看,其实都很好看,但组合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就让人觉得很普通,很普通,属于丢进人堆里转眼就找不着的那种普通。
身上穿的是青绿官袍,颜色到他身上仿佛都糊了一层,让人一不仔细就把他当成了屋角的一株盆栽。
“我们还没有成婚,大小姐请慎言。”
准新郎官江令拿着文书,声音倒是低沉悦耳,让人过耳难忘,只是语气透着一丝无奈。
“还有,自从订亲那天起,下官一共被把过一千三百二十四次脉了,总计耗时十个时辰,够处理七十五件以上的卷宗,下官平安得不能再平安,只是案牍时间大受影响,相当不便。”
排在最前面的医士已经走到江令面前,闻言迟疑,望向边月涯。
“我知道。”边月涯道,“所以现在不是让你带上了文书吗?你是被把脉的,又不是把脉的,你就当那只胳膊暂且充公了吧。”
说着,向那医士道,“把。”
江令叹了口气,手搁在小杌子上,低头仍去看文书,仿佛就当那胳膊不是自己的。
医士诊了阵子,又让江令换一只手。
江令擡头,严肃道:“大夫,不必。”又向边月涯道:“大小姐,你我有言在先,每次把脉总时长不得超过一炷香。”
边月涯向医者道:“有劳大夫,速战速决。”
顾明宣算了一下,分摊到每个人最多两分钟。
很快就轮到了傅幸臣。
傅幸臣手指搭上江令的脉门,闭上眼睛,微微一顿,开口道:“可惜,大人寿命将尽,活不过今年。”
江令的目光从文书中擡起,脸上没什么变化。
边月涯猛地起身:“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