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引娣一直记得当年在李家村的事。
孩提时的记忆很多已经模糊, 但一直记得她把鸡蛋给一位老夫人,老夫人慈爱地让她吃,还问她的头发是不是像娘。
就是那位老夫人替娘验尸, 才查明了娘的死因。
十三年的时间太长的, 对她来说像是一生那么遥远。可昔年那颗种子在她心中生根发芽, 在漫长的时间里破土而出,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
她就是想当仵作。
小姑娘在旁的事情上都很好说话, 只有这一件事死不回头,海梨也没办法,只得由她去。
女子学仵作,总是会被旁人投来异样的眼光, 引娣便女扮男装。
海梨透过灵山教的势力, 为她找了一位老仵作当师父, 引娣学得认真归认真,心里却始终存着一张慈祥的面孔。
她溜进来, 一方面是真的想找到一些学习资料,另一方面——
“我很崇拜老夫人,以后想要成为她那样的人。”引娣认真道,“就算老了也会接着帮人验尸,查清他人死亡的真相, 不让任何一个凶手逃脱。”
顾明宣十分汗颜。
幸好当时孩子小, 没有看到她验完尸出门狂吐的场面,不然很难産生这样的梦想。
“可惜等我来京城的时候,老夫人已经不在了……”引娣脸上全是黯然, “后来这院子也空了下来, 一个人也没有,我没事的时候会偷偷进来坐坐。真的, 我什么也没拿,老夫人什么手记也没有留下。”
顾明宣心说我当然知道是真的,因为那时候的我满以为再也不用干法医,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记手记?
现在时过境迁,经历过荷花池验白骨丶公主寝殿鞋印丶南疆验中毒……顾明宣一次比一次熟练,也一次比一次泰然。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所以凶手才认为自己可以瞒天过海。而我们作为法医的职责,就是聆听死者的遗言,替死者说出真相。”
进入大学后的第一堂课,老师为新生们讲述何为“法医学”,当时并没有很在意的声音,此时忽然从记忆深处浮现,前所未有地清晰。
顾明宣心想自己当初就和人家妈妈同年,却还没有一个小姑娘有见识。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她拼命逃避的居然是这样有意义的一个职业。
“老夫人确实没有留下什么手记,不过我母亲曾得她老人家倾囊相授,后来又传授给了我。”
晚风中,顾明宣声音温和,“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我知道的教给你。”
女孩子激动:“我……我愿意!”
*
顾明宣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半吊子,现在带起了徒弟,不得不认真起来。
好在有造物,专业课本丶教义和笔记随手拈来,虽然留存时间不久,但很快又可以掏出来。
引娣更狠,直接把姐妹兄弟们抓来,一本书拆成四份,每人一份,生抄。
几人都对这些随时会消失的“神书”敬畏非常。
抄得多了,另外几个小的也对书中内容産生了一点兴趣,顾明宣教一个是教,教四个也是教,干脆找到傅幸臣,问道:“你的书房能不能借我用?我想拿来上课。”
傅幸臣回京后便借助玉虚的关系假扮内侍混进了皇宫,开始查找青苗玉的下落,在家的日子很少,傅广昭还隐晦地向顾明宣抱怨过总见不着人,书房闲着也是闲着。
傅幸臣:“不能白借。”
顾明宣很上道,直接亲了一口他的脸颊。
傅幸臣指指另一边。
顾明宣又亲了一口。
想退的时候被抓住,傅幸臣低头亲下去,良久才擡头,微微带点儿喘息:“这是租钱,我按天收租。”
“奸商。”
傅幸臣轻笑。
书房添了几张桌椅,小课堂便就此开张。
祖姑奶奶喜欢孩子,没事也爱走上几圈,还总带些糕点糖果之类的,笑眯眯在课间的时候发给孩子们。
窗外桂树浓荫如碧,桂子飘香,顾明宣在教导学生的时候也重温了一下自己的学生时代,那些曾经死记硬背过的艰涩书本,仿佛融化的冰山化成涓涓细流,再一次在脑海里流淌。
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这其实是一门很有意思的学科。
只可惜除了引娣,其他几个孩子就跟当初的顾明宣一样,上着上着就想逃。
顾明宣没有勉强,最终留下的学生依旧还是引娣。
除了上理论课,顾老师还开设实操课。
顾明宣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剩多少时间,于是所有的功课都按最强的进度赶,直接就带引娣上手验尸。
战乱年头,乱葬岗里堆满了尸体,来不及掩埋。
引娣在顾明宣的指导下解剖,不到半炷香时间,女孩子脸色就不大对了。
顾明宣停下手上的动作:“你可以出去吐一会儿。”
引娣冲了出去。
片刻后回来,小脸苍白:“师父,我是不是很没用?”
顾明宣微笑:“比我当年强多了。”
*
回城的时候,马车半道停下来。
京城暗流涌动,局势不稳,被派在顾明宣身边的都是灵山教的好手,几乎没有人能无声无息逼停他们的马车,唯一的可能就是自己人。
果然是有人送信,送信的正是一路随着顾明宣他们南下又北归的教众,是玉冲手下相当得力的一人。
那人递上一封信。
信上邀顾明宣前往一见,落款是傅广昭
在他们回京当天,傅广昭还惊喜地给他们接风洗尘,但第二天便出门公干,后面顾明宣一直没见着。
顾明宣有点摸不着头脑,跟着那名教众来到一处小巷,进了一所小院。
小院和桂堂差不多大小,屋中满满的全是书,傅广昭在其中来回踱步,看见顾明宣,像是看见救星一样迎上来。
“明姐儿!”傅广昭急道,“我可把你盼来了,你快去跟幸臣说说,这孩子不知道是发哪门子疯,说是有要事交给我办,却把我送到这院里来,三四个人守着我,大门都不让出一步,这到底是做什么?”
顾明宣也不解,望向那名教众,教众道:“圣子只吩咐我们好生看守傅大人,傅大人想要什么便给什么,只是不能让傅大人离开这里。”
顾明宣打量这宅子,说小不算小,但说大也没有多大,推断起来,傅广昭已经被关了二十来天,确实是闷坏了。
傅广昭把顾明宣请到屋内,关上门,郑重道:“我一把年纪,并不怕闷不闷的。只是幸臣回京是为衍天大阵的事,大阵要啓动,正是要用人的时候,怎么能把我闲在这里?”
“衍天大阵?”
“你是自己人,叔父我也不瞒你。这衍天大阵可以汇集天地灵气,傅家原本灵脉已绝,只有续上这阵法才能重新恢复昔日荣光。”
顾明宣:“……”
她上次听说这阵法,也是听说它能汇集天地灵气,但目的是为了请得灵山t天尊下降。
灵山天尊就是傅幸臣造出来的,这傅家灵脉,只怕也是傅幸臣编的。
傅广昭看到顾明宣脸上的表情,叹道:“唉,不是叔父迷信,灵山教确实是有独到之处,你和幸臣如此亲近,更该知道幸臣的不同寻常。你快去劝劝幸臣,我正值盛年,尚是有为之身,他固然孝顺,难道我就能仗着自己是长辈,什么事都压到他身上?快让他放我出去,我定然可以帮上他的忙。”
顾明宣很同意。傅广昭在原书里是男主的倚重的大臣,办事能力不在玉冲之下,这么一个大能人就这么闲置了多么可惜。
“好,我这就是去和幸臣说说。”
傅广昭松了一大口气:“幸臣一定会听你的。”
*
傅幸臣待在宫里的时间越来越长,顾明宣派人送去口信,傍晚傅幸臣才回家。
顾明宣直接问他傅广昭的事。
傅幸臣怔了一下,像是才想起傅广昭这个人似的:“看来他们看守得还不够严密。”
“他毕竟是你亲叔叔,你又只下令不让他出门,没说不让他见人嘛。”顾明宣道,“你好不容易撬了男主的墙角,难道就是为了把他关起来吗?”
傅幸臣想了想,坐下来,先喝了口茶,揉了揉额角。
这是他疲惫时才有的动作。
“是不是累了?”顾明宣替他捏捏肩头,“青苗玉如果在,又不会长脚跑了,不老药发作起来也要时间,不必急于一时。”
傅幸臣握住她的手,脸贴上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仿佛获取了某种能量似的,他道:“你应该知道原书中我是怎么死的吧?”
顾明宣当然知道。
赵承烈此次一路北上京城,当然不会只是单纯为了追妻。
在原书中,赵承烈最后的对手是傅幸臣。
当时傅幸臣手上有从南疆带来的十万大军,将京城守得如铁桶一般,将城内异几铲除殆尽,赵承烈强攻不下,粮草告尽。
傅幸臣放出话,只要赵承烈送杜婉歌入城,他可以给赵承烈五百石粮草。
赵承烈没有同意,但杜婉歌同意了。
当夜悄悄入城,以匕首抵在自己颈边,以自己的性命劝说傅幸臣献城。
傅幸臣大怒,说自己宁愿让全城的人给自己陪葬,也不可能便宜赵承烈。
杜婉歌绝望道:“你疯了。”
“我疯了,从我喜欢上你的那天起,我就疯了!”
“如果你是为我疯了,那你的罪孽便是我的罪孽,幸臣哥哥,我死了,你就别再作孽了吧!”
杜婉歌手上用力,就要割破自己的喉咙,傅幸臣连忙去抓匕首,就在两个人的争夺间,匕首扎进了傅幸臣胸膛。
杜婉歌尖声痛哭,大叫着他的名字,她的泪水唤回了傅幸臣的理智,疯狂嗜杀的傅幸臣消失了,温柔体贴的幸臣哥哥回来了。
“别哭……”傅幸臣道,“我的罪孽,就让我带走吧,不关你的事……”
这是原书中傅幸臣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评论区里一片嗷嗷哭。
“被至爱之人捅心而亡,是九重天上给我的最后一道苦刑。”傅幸臣声音淡漠,“如果杜婉歌在,是杜婉歌,如果杜婉歌不在,可以是任何人……比如傅广昭。”
顾明宣呆住:“你是说……为了让你死,谁都可以成为杀你的人?”
“对,十月初三,夜半子时,只要我身边的人,无论是谁,都会受九重天制约,义无反顾来杀我。”
顾明宣明白了。
——所以他把傅广昭关了起来。
还有玉冲和海梨——也许他们也杀过傅幸臣。
难怪傅幸臣把他们远远地派出去了。
也许还有玉虚,还有可能是身边任何一个人……顾明宣简直不敢想象,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中,他到底是在亲近之人的手中死过多少次,才能像现在这样未雨绸缪。
顾明宣俯身抱着傅幸臣,语言在此刻变得好苍白,半点也说不出她的心疼。
“这次不会了。”顾明宣低低地说,“一定不会了。”
傅幸臣与她头颈交缠,声音微低:“是的,不会了。”
顾明宣忽然松开他,直起身,转即便往外走。
方才还耳鬓厮磨的,傅幸臣声音里有丝空落落的:“做什么去?”
“办事!”
顾明宣扔下两个字,回到那所小院。
傅广昭见她这么快回来,立刻有了喜色:“怎样?说服幸臣了吗?”
顾明宣让身后长长的队伍进来,每人手里或捧着文房四宝,或捧着孤本绝版,或捧着琴棋书画。
“叔父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吧,就当是放假,希望这些东西能让叔父打发打发时间,不至于太寂寞。”
顾明宣说着,吩咐身边的教众,“你们都留下,从今日起,傅大人不单不能离开这座院子,连口信也不能往外送,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