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帐内的气氛在瞬间凝固下来。烛光被阴影笼罩，所有事物都晦暗不清。
“这是什么意思？”巴勒冬的声音沉下来许多。
念亦安的心在胸腔里狠狠地跳动。
她抑制住异常的气息，尽量平淡地问：“你有一个两岁的孩子，是吗？”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巴勒冬转过身，侧面对着念亦安，手肘撑在腿上，垂首许久不言。
“你是如何知道的？”沉思良久，他开口道。
“道听途说了一下。”念亦安硬着头皮道，“毕竟，我认识一些枢密院的人。”
虽说这几乎是向他挑明，北屹已几乎没什么秘密能够瞒过去，但细作存在于各国之间并非什么秘事。唯一不能说的，便是何人是细作丶细作如何得到消息丶如何将得到的消息传回去。
不过很巧的是，念亦安也并不知道这些的答案。
既然已经问到了这种地步，念亦安觉得也没什么必要再隐瞒什么。
“其实前几日，你也想过要杀我，对不对？”
巴勒冬却是一笑：“何出此言？”
“你不否认？”
巴勒冬略微一愣，才道：“我当然没有这个意思。”
“可为何那日的几个北屹奴仆，在你的默认下送到了我的帐内？殿下，不要说你不知情。那些长老身份再高贵，也不敌你一个王。”
“他们对你瞎说了什么？”
“他们没有对我瞎说。我没有与他们讲话，但我听见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可他们说的不是北屹话吗？”
念亦安转向他，用北屹话道：“还未来得及告诉殿下，出嫁之前，我已学了许多北屹话。”
巴勒冬脸上的色彩变换极为迅速。
从愣神到震惊，再从震惊到阴沉。
念亦安感到后背渗出一层薄薄的汗。
“这是他们的决策。”巴勒冬依然道，“他们说你血统不正，不配当王后。整个计策都是他们定的。”
“然后你默许了，是不是？如果成了，那正好换一个血统纯正的姑娘；若是不成，你还能将这群你早已视为眼中钉的长老去除。”
“亦安，你就该是我的王后。这就是我所想的——而且我也知道，你并不会中招。”
“若那日我未叫紫怜来找你，恐怕你就会任由事情发生吧？”念亦安没有理会他的夸赞，“你的那个两岁孩子，不也是为了保证北屹血统纯正，才选择生下的吗？”
“这是我要除掉这些长老的原因。他们如今的权势已经过于强大了。”
“你若不想要这个孩子，难道他们能一步步挟持着你去做不成？殿下，你为何不承认，你自己心里也有这份想法？”
“亦安，我一心一意只喜欢你一个。”
“可你不是不知道，你是北屹的王。鱼与熊掌，你有野心想要兼得。也许你心里真的只有我，可是往大了看，你不会舍弃你辛苦得来的北屹。”
巴勒冬默认地静了许久，才再度开口：“那你会让我如愿吗？”
“我很害怕，殿下。”念亦安没有直面他的问题，“在将来的日子里，我会变成另一个国度权贵们的玩物。”
“你是我的王后，怎会成为他们的玩物？”
“王后？‘王后’说着好听，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代表着异国的物品而已。若日后两国交恶，众人揭竿而起，要你杀我，否则王位不保丶军心不稳……殿下，你心里知道你的选择，对不对？”
“亦安，我不会让这件事发生的。”
“可它已经发生过一遍了。”念亦安声音略略提高，语速变得快了一些。
而后她轻叹一口气，又恢复原先的语调，“殿下，我时刻感激你多次救我于危难之中，我可以有无数种方式报答，但若要我只身入一个并不会有大用的火坑，我做不到。”
“亦安，你嫁过来，我会让所有人都把你当做真正的北屹人看待。”
“可谁都知道我不是。不说他们，我自己也不能。”
巴勒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难道你还愿意时刻记着那曾给你带来无数伤痛的……故土？”
“我不恨那片土地，殿下。让我历经磨难的不是那片土地，不是那片土地上的黎民百姓，而是那群利欲熏心的蠹虫。那片土地上有我最为美好的回忆，它所孕育的事物早已融入我的血液，与我无法分离。”
巴勒冬紧闭着双唇，脸色愈发不好看起来。
都到这个地步了，就全部挑明算了。
“殿下你也知道，你我二国如同一山之二虎。你也并未想过和平相处。”念亦安顿了片刻，放轻声音，“否则，你也不会改变主意，在军队到达夷灵之前倒戈，与夷灵一并回攻梁淮琰之军。”
巴勒冬整个身子都僵硬起来。
馀光之下，她看得出巴勒冬已至盛怒，却并未有对她动手的一点迹象。
“我以为这能让你解气。”他道，“不过听你方才的话，许是我想错了。”
究竟是不是只是为了给她解气，念亦安已不必明说。
“那接下来殿下准备怎么办呢？”她只问。
“既然都攻过去了，我会乘胜追击。”巴勒冬毫不掩饰，“对不起，亦安，北屹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
“殿下如此做，可不可以算作刚和亲便撕毁了最初的合约？那这场婚事，还能继续下去吗？”
“若他们败了，还有什么理由来指摘这场婚事？亦安，你不必担心他们，我都能处理好。”
“可若没有败呢？”
念亦安话音一落，帐外便传来马的嘶鸣，刹那间便混乱起来。
巴勒冬倏地起身，抓起远处的剑，又回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念亦安：“亦安，你——”
“殿下这几日一直在我身边，是知道我没有办法做任何手脚的。就算在出京之前，我也只是个空头公主。”
巴勒冬还不会头脑简单到彻底相信念亦安，但在她说毕此言后，眼中的怒气的确是消下去很多。
念亦安为自己捏了把汗。
她明白自己在利用巴勒冬对自己的偏爱求得眼下的苟活。眼下的局势看起来，她赌得很对。
“我出去看看，你在帐内小心。”
巴勒冬吩咐毕，便提剑出门去。
帐外的混乱声随着他的出现变得愈加高扬，刀剑相击之声穿过层层营帐刺入念亦安耳中。
“紫怜！”念亦安一唤，紫怜便自一旁冲入帐内。
“公主，如今局势大乱，时机正好！”紫怜欣喜地说着，便替念亦安拆起头上沉重的饰物。
念亦安脱下复杂的袍子，换上一身简单轻便的衣裳，头发也被绾成一个简单的发髻。
“就现在吧。”念亦安道。
很快，营帐外来了几个不知为何被叫到念亦安面前的北屹贵族。
进入营帐，看见被绑起来的念亦安的那一刻，他们隐约意识到不对。
“你们几个好大的胆子！”
身后，本和颜悦色请他们过来的紫怜变了脸色，咬牙大喝，“竟敢趁北屹王殿下外出，行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公主乃圣上钦点和亲之人，岂容他人私自调换？！”
此话一出，不待他们反驳，帐外便冲进来几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兵士。
“这几个北屹人从前几日开始便密谋用北屹女子取代公主，其心可诛！”紫怜对着那几个兵士道，“如今你们既然来了，不待此时扬我国威，难道还任由北屹人踩在我们头上？！”
念亦安静静坐着，看着眼前一片在自己意料中的争斗。
结束得很快。
她走出营帐，留下几个已被五花大绑的贵族，擡起头，又是一张熟悉的脸。
沈瑾逸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们还是想杀你？”他锐利的目光顺着还未彻底关上的帐门刺进去。
“你看不出来？”念亦安对他的出现没有一点异色。
沈瑾逸翻身下马，用剑挑开帐门，疾步走至他们面前，一脚踹上其中一人的背。
“站起来！跟我去见你们的王！”沈瑾逸怒吼着，几个贵族哪怕再不情愿也要听他命令起身。
念亦安回头笑着感谢最初冲来的几位兵士。
“多谢你们了。”
“公主不必言谢！我们都是受王后之恩，听王后之命！她要我们做什么，我们便会去做！”
这几个人是绣红在夷灵养的死士，今日扮作中原士兵，也是她与念亦安商议好的计谋。
“亦安，能否一起去见巴勒冬？”沈瑾逸并未离开。
沈瑾逸一直不在念亦安的计划之内，但他今日的出现，暂且不会对她造成什么阻碍。尤其是眼下，和他一起去见巴勒冬，更是个顺水推舟的事。
“你今日受惊了，上马吧。”沈瑾逸将马牵至她身侧，用与呵斥北屹贵族完全不同的温柔语气道。
念亦安二话不说，便上了他那匹奔袭多日还油光发亮的马。
“走。”
沈瑾逸短暂地愣了一下。
虽说这是他提出的建议，但见念亦安真如此自然地接受，而他只能在地上牵马，这等彻底翻转的地位还是让他有些惊诧。
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
“都给我动起来！”他转头朝那几个贵族一喝。
接着他便领着丧家之犬般的北屹贵族朝争端中心走去。
中心有身着北屹服饰的士兵，除此外，还有两种服饰的士兵在与北屹争斗。
有一个面生的英俊少年在乱兵中穿梭自如，脸上不断流淌着新洒上来的鲜血。
如果念亦安没猜错，他应该就是绣红的小情郎，部阿定。
“巴勒冬！”沈瑾逸一声大喝，传遍整个混乱的短兵交接之处，也将念亦安喊回神来。
巴勒冬也在混战之中。传言中他在即位初期身先士卒，因此鼓舞士气，为北屹开疆拓土。而今日这等并不算什么大冲突的场面，他竟也直接冲了进去。
众人在沈瑾逸的声音下皆停了一瞬。
巴勒冬杀红了眼，却在转向声音来源之处时定住。
目光刚触及马背上的念亦安，他便看见，早已换上一身轻便衣裳的念亦安正举起弓箭。
他送的弓箭丶他纠正的箭术。如今她正在用来自于他的东西，来取他性命。
他不是没有预料到这个结局，但他依然想不通，自己对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难道说，她的心真就再也捂不热了？
巴勒冬愿意在她面前认输，可她身边，为何还是沈瑾逸？
沈瑾逸看着他的眼神晦暗不明，但巴勒冬相信，那其中一定暗含着挑衅与胜利者的怡然自得。
箭自弓弦发出，直直地朝他飞来。
巴勒冬意识到自己并不想就这样死在念亦安手下。哪怕他再爱她，也不行。
这一大片国土，那至高无上的荣耀，都还是他的。
于是他举起剑，时刻准备将飞至跟前的箭打飞。
可飞近了，他才发觉那箭矢并非朝向自己。
——身后一个飞扑而来的人在半空被一箭穿心。
巴勒冬在看清他的脸时怒火便在刹那间充斥全身。
那不是他国之人，而是趁着混乱，想要取他而代之的北屹贵族！
他瞪大双眼，下意识看向念亦安。
念亦安看着他，微微一笑，而后轻啓双唇。
“都停下吧。”
她的声音很柔和，却意外地充满力量。
“都停下来！”沈瑾逸重复她的话，将声音送到更远的地方去。
“停下！”巴勒冬也下令。
所有打得不可开交的士兵们在念亦安温柔的命令中停下杀戮的手。
她首先看向巴勒冬。
“殿下，你手下勾结夷灵，撕毁合约在先，若非夷灵王后英明，部阿将军果断，我不敢想象会酿出怎样的惨剧。所以，我们的婚事，恐无法再继续了。”
接着，她看向远处的部阿定，微笑着点点头，以致谢意。
沈瑾逸看向巴勒冬，气定神闲地开口：“殿下，我朝主张先礼后兵，对夷灵叛军如此，对贵国，同样如此。”
念亦安不令人察觉地叹了口气。
若让沈瑾逸主导下去，他人便会以为此番计策皆出自他手，而她念亦安的姓名便会被抹去。可若自己此时与他不同心协力，可能需要花费更多力气，才能自此地离开。
“我带领精骑数百，更有太子殿下特许之兵在后，再者有夷灵助一臂之力。殿下英明，应该明白如何选择。”沈瑾逸道。
“此外，夷灵之兵乃我朝宁熙公主之友夷灵王后亲兵，殿下对公主的所作所为，想必不久之后，夷灵王后便能有所耳闻。”
部阿定闻言，掂了掂手里的刀。
“这并非我所为。”巴勒冬驳道。
“那便是说北屹内部有些东西需要清理的，殿下。”沈瑾逸微笑道，“这样的一个王朝，我们又怎放心将公主送来呢？方才若非公主心存善意，殿下恐已命丧自己人的刀下。”
巴勒冬看向念亦安，眼神中着急带着几分哀求。
“殿下，日后两国若是交好，我还能在京中见你。”念亦安柔声道，“或者其他地方。来日方长，总是有许多机会能够见面。”
“你不想去看我曾向你说过的那些风光了吗？”
“当然想。所以殿下，两国交好，我才能去欣赏你喜爱的那些地方。”
这是在说，她非走不可了。
“亦安，我只问最后一句。你从未想过要嫁给我，是不是？”
念亦安垂眼恰巧遇见沈瑾逸等待答案的目光。看了一眼，她便挪开视线。
“想过。”
她只答了二字。
却已将坚决与无奈尽数付于其中。
巴勒冬自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苦笑着闭上眼，点点头：“终究是今生缘分不足，我只愿来生——”
“殿下不必盼望什么来生。”念亦安打断道，“我们今生依然有机会相见。至于相见的次数，全凭殿下所愿。”
念亦安的话里，永远绕不开两国交好。
“那我可当做你对我的承诺了。”巴勒冬深深地看着念亦安，长吸一口气，往后退上一步。
他要放她离开。
“只要你平安快乐，我在北屹也能高兴。亦安，你千万不要——”他向念亦安说罢，便狠狠地瞪向沈瑾逸，“——又被恶人缠上。”
沈瑾逸笑道：“殿下这话可真有——”
“多谢殿下嘱托。”念亦安没有给沈瑾逸反驳的机会，“殿下的恩情，亦安永远都记在心里。殿下在北屹，也要平安快乐。”
沈瑾逸被迫闭上嘴，还听念亦安如此真心地嘱咐巴勒冬，不禁险些一口气没有喘上来。
在众军面前，他尽力将异色藏于心底。
“天都要亮了，殿下还是赶紧收拾收拾歇息。”沈瑾逸不待巴勒冬回话，抢先开口，“我们也要尽快回京。”
巴勒冬再次看向念亦安。
但这次，念亦安没有再说什么。
她知道话已经说够了，面子也给足了，她对巴勒冬真诚的感激也再次表达了，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赶紧回京，完成她最后一个心愿。
若她得到的消息无误，这个心愿很快便能实现。
她下意识地将目光扫向沈瑾逸，没有发觉这道目光比近日的寒雪还要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