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回巢
道旁的杨树叶子已然掉光,刮过北方大地的风渐渐带上了来自极北的冰凌,恨不得将土壤之下三寸都带上冰碴,一抹疏离的初升的日头挂在光秃秃的枯树干上,昭示着秋日的一天伊始。
一名手持符杖的男子策马而来,哒哒的马蹄溅起了阵阵黄沙。
与这个衣饰罕见的男子同来的,还有岭南大巫银持镜离世的消息。
大巫银持镜生前虽然定好了继任者,但是这几个继任者却在抗击西洋兵的过程中壮烈牺牲了,岭南大巫无人能任,民心不稳,实为不利,所以族里几位德高望重的族老合计,将当年被带走的银翠翠带回来。
云有灵丶李笏和齐霄这些人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并不同意他们将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带到那么危险的地方。
可银翠翠却说,当初走的时候,云有灵让她多看看岭南,让她记住那里是她的家,如今家里大乱,自己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最终,众人同意银翠翠回岭南。
但是钟枔为了翠翠的安危要求与之同去。
云有灵也同意。
南来的燕,吃惯了北地的烤羊腿,喝惯了北地的烧刀子,性格温润如水丶心思玲珑的同时,也平添了几分浓墨重彩的豪横,行事作风间无不透露出经过北地劲吹的黄沙磨砺后的坚定。
临行前,银翠翠从信使手中接过符杖,云有灵为她系上了淡褐色的御寒斗篷。
云有灵不舍地摸了摸银翠翠的脸,银翠翠也蹭了蹭云有灵的掌心。
她回头看了眼具是苍茫的天地,声音里带着些许哭腔,脸却是笑着的:“姥爷!哥哥!勾骨棘!翠翠就此别过——”
就好像云有灵以为她会哭。
但她没有。
她噙着泪花,突然笑了一下。
大风吹起的斗篷猎猎作响,三人持缰策马,在颜色相近的黄沙丶枯木和芦花中远去,逐渐从天边消失。
云有灵朝前跑了几步,似乎是要随着几人的离去而离去。
李笏皱眉望着远方,不知在思虑什么。
齐霄站在原地,身躯挺拔的像棵不老松,不知怎的,从齐霄的背影中看出一股苍凉的意味来。
半晌,云有灵招手,只见两个姑娘上前听凭吩咐。
这二人正是瞿氏姐妹。
李笏抱着胳膊在一旁看着云有灵吩咐,待他说完,李笏为云有灵理了理披风,问道:“你把钟枔派到岭南,不怕‘肉包子打狗’,一去不覆返吗?”
云有灵已然可以说大段的话语,只是他的嗓音还有些喑哑:“我刚同她说,若是局面失控,那就竭力保住银翠翠的性命,若银翠翠的性命都保不住,那就活着回来见我。再者,这些人里,岭南的环境她最为熟悉,她是山东人,可岭南已然是她第二个故乡。”
齐霄已然去处理平潭卫的事情,李笏转身对云有灵说:“我有个好消息,听不听?”
云有灵:“关于我的?”
李笏的脸上难得挂上了笑颜:“我有你姐姐的消息了。”
“什么!”
云有灵激动的抓住李笏的手,嗓子也破了音。
“别着急别着急,你先听我说。”李笏伸出手越过云有灵的被想要将他搂在怀里顺气,最终却还是拍了拍挨着自己这一侧的云有灵的肩膀。
“有人说你姐姐...叫满庭芳是吧,还有一个娘子,有人在河北和京城相交的地方见过她们,知道我在找她们,叫我赶紧去把她们带走,你身子不好,待我先去探探是真是假。”
云有灵急得直冒汗:“她们还敢出现在京城附近?为何...为何不直接坐船走了,在京城周围...不等着自寻死路吗!你快去...你快去!”
“我马上就动身,你别急啊!”
齐霄虽知道自己孙儿要去一趟河北,但怎奈无暇分出势力来保护李笏,李笏也就只带了胡首丘一人前往。
李笏不打算带其他弟兄,他们正跟着平潭卫一起训练;
李笏亦不想带夜澜十三阁的人,自己欠过云有灵一回,他不想再做任何会伤害他或是他身边重视的人的事了。
按着约定的地点到了一个破院子里,李笏见到了一个模样精致的小娘子。
二人一见面俱是一惊,接着是难以置信的笑。
“七爷?!”
“青棠娘子?!”
女人一身淡色素衣,三千青丝也只是编了个辫子垂在脑后,全然不见平时香肩半露,一身朱红衫裙,头上别着大红海棠那般的娇媚模样。
没错,李笏面前这人,正是当年含芳楼里与满庭芳有来有回的“海棠娘子”——青棠。
也正是她,在京中冒着被官兵搜查的风险收留了满庭芳和祁鸣玉。
其实在夜澜十三阁刚出事时,她还救了骆青兰,她更是拿出自己的体己钱帮骆青兰伪造了身份,进了大燕军械院,现如今青兰大概已是一名军械官了吧。
“七爷随我来,芳姑娘和祁姑在后院呢。”
青棠引着人进了后院,只见一个上了岁数的妇人正坐在小木板凳上择菜,而在她旁边,是一个把头剃成“青皮”,身穿圆领胡服,酷似男儿的娘子。
二人见有人进来,都是警惕地擡起头,那如男儿般的娘子一手探向身后,似要掏家夥。
青棠急忙招呼道:“祁姑,阿芳,这就是一直在寻你们的人,想必你们也认识,以前的敏宁郡王,就是七爷。”
祁鸣玉把手里的野菜放下,起身拍了拍手,仔细端详了李笏一会后,朝他抱拳行礼道:“见过王爷。”
满庭芳也是满脸的不可置信,之前青棠娘子说来接她们的人,居然是当年她们要刺杀的人,何其荒诞。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也朝李笏行了个礼。
青棠是个玲珑心思的人,见三人都是一脸的想要说话,便道:“几位慢慢聊,青棠先退下了。”
李笏转身对她道:“多谢。”
小院里只剩三人。
李笏先开口:“有灵他这些年一直在寻二位,前些日子机缘巧合听到二位在此处,便派我来此处接二位回去和他团聚。”
祁鸣玉已然全无当年的华贵风姿,只是清雅的气质依稀能让人寻得些当年的影子。
只听她道:“多谢王爷美意,只是怎么不见我们小公子,他可还安好?您说‘回去团聚’,那我们小公子现在在哪里?”
李笏:“有灵他目前身体尚可,我们一直在塞北延顺镇住。”
他故意隐瞒了云有灵的伤势。
满庭芳:“王爷空口无凭,怎么能证明你是帮我弟弟在找我们,难道就不能是你想把我们夜澜馀部都一网打尽?”
李笏这才想起自己和胡首丘走的匆忙,没来得及带一点证明身份的信物,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道:“芳娘子莫怕,李某......”
李笏话还没说完,只见之前出去的青棠突然打开木门冲了进来,她急色道:“不好了,又有官兵来查人核查户籍了!”
李笏三人互换了眼神,情急之下,祁鸣玉丶满庭芳选择和李笏走。
可是,
“青棠你怎么办?”祁鸣玉着急道。
青棠娘子急急忙忙地把侧门打开,将三人推了出去:“你们快走,我有办法,我带着户籍纸呢,再说,实在不行,我...还有别的办法!”
“可是......”满庭芳想到了青棠口中的下下策,她实在于心不忍。
“哎呀别可是了,你们快走!”
青棠将几人推了出去,在三人急促的道别声中紧紧地关上了木门。
做完这一切,她背靠在门闩上,看着眼前的柿子树,长出了一口气。
可惜,青棠娘子没有挡住来势汹汹的官兵,李笏一行人还是被盯上了。
他自知亏欠过云有灵,如今也必须得将云有灵所重视的人全须全尾的带回去见他。
所以在天罗地网的追捕中,在官兵的肩扛火炮射向屋里招架的祁鸣玉和满庭芳时,在胡首丘惊诧的回首间,李笏猛地扑向了二人,将她们二人的头压了下去,并将她们死死地压|在自己身躯下。
“砰”!
火炮幸运的没有打中几人,只是李笏被炮弹的馀波震得直接咳出了血。
幸而军械院造的那玩意没法连着发射好几颗炮弹,而且这火炮用的竟然是□□而非黄火药,相较之下威力并不很大。
趁着硝烟弥漫,满庭芳拽起李笏就跑:“怎么样?没事吧!”
祁鸣玉看着他狼狈的模样:“撑着点!”
胡首丘看见自己家王爷受了伤,手里的剑砍的一下比一下重,甚至可以说到了毫无章法的地步。
祁鸣玉看着断后的胡首丘,嚷道:“小郎君,跟上!”
四人七拐八绕钻进了大山,楞是将那帮追堵的官兵给甩丢了。
胡首丘将李笏扶到一处山洞里坐下,祁鸣玉翻出他的腕子为他号脉:“心脉一定程度上受损,这是保命丹,得先让他服下,先把命保住再说。”
胡首丘闻言,跑到洞外找来叶子给李笏兜来一抔泉水,借着泉水把保命丹服下。
李笏服下丹药后,果然气息渐渐平覆,清醒一阵子,又慢慢昏睡过去了。
几人就势在山洞里生火过夜。
次日天亮,一行人就准备动身过楼尖关。
过了楼尖关,就是塞北地界了,再往北走一段路,就能到延顺镇。
等到了延顺镇,就说明离平潭山庄不远了。
意料之中,几人在过关时,虽做了一定的伪装,却还是遭到了官兵的追击。
万支利箭从城楼上齐齐射|下,对准了武功更高的祁鸣玉和满庭芳二人。
李笏眼见一支暗箭直奔满庭芳后心而来,他想都没想,直接飞身一扑,箭簇没入他的右肩,一声痛苦的闷|哼,李笏重重倒地,满庭芳回身用刀替他挡住射来的箭。
李笏挣扎着,用沾满沙土的手从领子里掏|出了一枚骨哨,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吹响了它。
很快,大地开始摇晃。
天边出现了一群黑压压的东西。
满庭芳看见这架势,大嚷道:“那是什么?”
李笏疲惫地换着气,脸上却浮现出些许势在必得之色:“援兵...到了。”
一群草原装束的人策马而来,扬起巨大的沙尘,趁乱将几人救走。
为首的忽克鲁将李笏拎上马,李笏张嘴就是:“有...水吗?给我...喝一口。”
忽克鲁把水递给他:“兄弟你受伤了!你等着,我们马上就到云中寨!”
李笏原以为他只是先在忽克鲁的寨子里治伤,等伤稍微好的差不多了再回平潭山庄,没想到忽克鲁直接把云有灵和老庄主给叫来了。
云有灵听说阿姐和姑姑回来了,急忙跑进帐子里。
齐霄知道了自己的宝贝外孙受了重伤,心急的也不遑多让。
“姐!姑姑!”云有灵扯着喑哑的嗓子说道,可他人却还站在帐子门口不敢走近。
还是姑姐二人走过来拉住云有灵的手热切地问这问那:祁鸣玉泪花泛出眼角,一手拉着云有灵,一手抚摸着他的脸;满庭芳转过头去小臂抵住嘴唇。
“对了,李笏他......”
祁鸣玉:“他为了保护我俩受了挺重的伤,若不是他,这一路我们已不知丧命多少遭,他是我俩的救命恩人,待他好些了,我们定要去谢他。”
云有灵听了这话,脸色开始变得有些苍白,祁鸣玉接着道:“他就在对面的帐子里,我已给他服下保命丹,剩下的总会慢慢好的,不必担心。”
云有灵攥着祁鸣玉的手突然松开了,他有些别扭地说:“我先去看看他。”
李笏的帐子里,齐霄正在侧照看他,忽克鲁,金花等一干人都在,只见云有灵撩起帐帘,有些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老庄主,寨主,我来看看李衔芦。”
不知是不是感知到云有灵来了,李笏缓缓睁开眼,他朝着齐霄道:“姥爷...我想...和他单独待会。”
齐霄看了眼云有灵,然后拍了拍李笏的手背,带着一大帮人呼啦啦的出去了。
云有灵有些“近乡情怯”似的不敢上前,在李笏痛苦的哼唧了几声之后,云有灵立马跑到床边。
“你发烧了!”
平日云有灵每说一句话嗓子就生疼,可今日就好似感觉不到痛意了一般。
说着,云有灵要转身出去叫大夫。
只见李笏使尽全力揪住云有灵的衣摆:“别走...陪我待会...我热就退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