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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私铸币(四)

第51章 私铸币(四)

一场雪后, 天气陡然冷了下来,好在穆三爷二爷的车队拉着比往年都多的货物,终於赶在八月节前到了家,着实让阖府上下都宽心热闹了一番。

戍北原的秋天和春天一样短暂, 庭前葳蕤树叶好像昨儿才仓促染黄, 几场雪后便刷剌剌掉光, 好没意趣。

然而崇元十九年的秋天, 对晴秋来说却足够斟酌品味。这是她来燕双飞后遇到的头一个不忙的秋天, 姨奶奶卸任管家后, 哪怕是厘清大货这等要事也不会有人烦她一二,跟着的丫鬟们自然也落得清闲。

风吹落一地金黄, 珍贵的午后暖阳斜斜映进来, 大小丫鬟们坐在围廊边上,一边闲话一边针黹;张姨娘还曾打发小厮往商行里拿回一些南边的干桂花, 教她们蒸桂花糕,酿桂花酒。

……

本以为这一年很快就会这般风恬浪静的过去, 谁知一进九月,终究还是发生了件足以让燕双飞,甚至整个穆府都惊骇得天旋地转的大事——

这事还要往鸿哥儿身上说起。

他自上回要查恶币源头之事, 一连数日守着连州西市, 几番跟踪探查,还真叫他摸着了疑似铸恶币的老巢——城外七八里地荒山脚下有一处旧窑场, 那窑场已经破败多年,今夏时忽巴拉来了两个外地商人, 竟又使它死灰覆燃, 重新烧起了窑炉来。

且据赵子琪探查,那窑场每日来往人力脚夫不下百人, 每日出砖只有两小平车,怎么瞧,怎么有猫腻,只可恨那窑场养了十来条大狗,又有几个魁梧汉子前后巡逻,才没叫赵子琪找到实证。

“这村上有一户人家,家里老汉和儿子都放羊,今儿我给了他们一吊钱,叫他们到外头吃酒,咱们扮作他俩,去探探那砖窑虚实。”赵子琪拿来两套破烂衣衫,一套自己穿了,一套递给鸿哥儿并说道。

鸿哥儿年轻人心性,自是最爱行单刀赴会虎口拔牙这等险中求胜之事,哪有不应,听见赵子琪叙述窑场里头防备稽查森严,便向医馆荀老借了点东西,又往州府衙门走了一趟,才作定主意。

*

是日,两人化作老少羊倌打扮,假借寻找走失的羊羔之由,走到那窑场一箭地外,朝里张望。

只见那窑场有十来座窑坑,各个冒烟咕咚,往来人力脚夫络绎不绝;外头木架上晾着几溜儿砖坯,旁边地上堆着高高的沙土,他们站着张望这一会儿的功夫,见了十来个人推着小车拉沙子,却不见一个人出来制砖胚。

赵子琪驱着羊,想在往里看一眼,却惹得门前狗儿一阵乱吠,守门的挥着手叱道:“都说了不叫你往这一片放羊,你还来,找打是不是去去去!”

赵子琪扮作那老羊倌模样,含糊了说了一句:“俺是找羊娃子哩。”便扯着“儿子”假意悻悻而去。

……

穆赵二人径直走远,见那守卫也没追出来,便将羊赶进附近一处密林里。赵子琪领着鸿哥儿穿过层层密林,这密林一边尽头是山,一边则是窑场后院。

赵子琪看看鸿哥儿,鸿哥儿从衣襟里掏出一把物什,朝里扔了出去。

只听几声狗叫,有人远远地看了一眼,问了一句:“甚么人”

赵子琪捡起地上石子丢去,打中一只羊的腿,羊便发出“咩”的叫声——里头人听闻,便有人传声道:“喔,是村里放羊的刘麻子,他羊崽子丢了,在找哩!”

窑场里那几人叽咕一会子,便再无动静,听声音是走远了,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连狗叫声也没了。鸿哥儿见状,一搭手,翻进墙里,赵子琪往手上唾了两口,也一翻身进了去。

这一翻入不要紧,径直踩进一堆破烂里,赵子琪低声骂咧着,鸿哥儿却是眼眸一深,扯住他仔细看——

“这是……”

鸿哥儿轻轻点了点头,低声笑道:“踩狗屎了你,这是钱箱。”

只不过是废旧糟烂的钱箱,鸿哥儿伸手拨拉拨拉,除了摸到一手碳灰,没发现一星半点铜片子。

不过,这也是自然的,这铸造恶币的断不可将残币堂而皇之放在围墙底下,他二人也没把握一脚翻进来就能找到罪证,不过心里的猜测已经证实了八九分,相视一眼,躲过吃了蒙汗药昏睡过去的狗子,小心往里一壁逡巡一壁前进。

“你闻闻,什么味儿”赵子琪低声问道。

“熏松香的味儿。”鸿哥儿轻声道。

这里的砖都是普通的大青砖,又不是烧瓷,哪里用得上松香,可铸币脱模却用得上。

鸿哥儿以眼神示意了个方向,二人静默无言,往那里走去。

期间遇到巡逻守卫,多是鸿哥儿用些作怪的药将其摆翻,或者是躲掩藏过去,费了五牛二虎之力,才循着松香味来到一处旧窑洞前。

他二人借着院里几口大水缸躲着,打眼望去,洞口黑黢黢的,大冷的天,这里做活的夥计却要么单衫要么赤膊,都推着小车往这窑洞这里来来回回地走,眯着眼看去,那小车上竟全是木条框制成的钱箱——八九不离十了,这里应是亟待脱模的新铸铜钱!

“别看了,咱们已经找到了地方,这年月敢伪铸恶币的那可都是冒着杀头罪名的亡命徒,吃人不吐骨头的!”赵子琪扯了一把鸿哥儿,劝道:“先撤罢,回头咱们带人将他这老贼窝一锅了也就罢了。”

鸿哥儿却有些不甘心,到底没有拿到实证,便脱了羊皮褂子外衫,露出里面单衫——这单衫也是那小羊倌的,一身羊骚味儿,破破烂烂丝缕似的挂在身上,他自觉和那起推车夥计无异,便旁若无人地走到他们身边,也捡了一个空推车,往里走着。

这架势,可把赵子琪看得目瞪口袋,少不得也脱了脱了外衫,连同鸿哥儿的一起卷吧卷吧丢进水缸里,然后也大摇大摆地去抢着帮擡钱箱。

若说他二人怎的混将进来也是巧了,这里的夥计本就是没白没黑地做活,早已麻木疲惫,对於斜里插|进来的他二人并没多少大反应,可叹那厢巡逻的手底下几条大狗却坐不住,一个劲儿冲这边吠叫着。

赵子琪和鸿哥儿很快凑在一起,俩人并手共推着一辆小车,他们已经送了一趟沙子,并趁机装了一小车钱箱,埋头走在其他夥计身后,在地上留下两道深深车辙。

“鸿哥儿,架势不对啊,这狗怎么一个劲儿冲咱们叫唤呢”赵子琪左右环顾,小声嘀咕道。

鸿哥儿只管闷头推车,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道:“因为我们没有钱味。”

赵子琪转瞬便想通,这里的人天天泡在炼铜烧炭燃松香的地儿,一身铜臭味儿早已浸得透透的了——他暗自咬紧牙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等着对方发难,自己立时反击。

“你,你们俩,停下停下!”巡逻的带着狗了,嚷道。

鸿哥儿赵子琪只当没说自己,兀自做活,端的是处变不惊。

恰此时,又有两个巡逻的急匆匆跑来,吹着哨子示警,道:“有外人从后墙进来了,药翻了狗!”

霎时,一阵鸡飞狗跳,巡逻的放开了狗,任凭它们撕咬生人——赵子琪眼睛馀光里瞄着,起码有七八条恶犬冲自己而来,他“铛”一下擎起一个钱箱向众狗砸去,钱箱坠地,落在地上咚的一声响!

这一下也无异於自爆,当下院子里除了夥计外,二十来个巡逻打手都发现了他二人,立刻团团扑将上来!

恰此时,只听外头又一阵狗吠人喧,却是两个衣着光鲜的男人正迈着四方步引着一个华服中年男子踱步过来,定睛看去,鸿哥儿蓦的一怔——

是他二伯,穆道勤。

“额滴亲娘咧,外贼好守,家贼难防……”赵子琪喃喃道。

……

“报!捉了两个生人!”

“喔,稀奇,还有人往这山旮旯来呢,他们怎么说”其中一个着油葫芦色长袍的年长老爷瞧着回话的打手,如是道。

“说……说自己是放羊的,看这里做活的人多,就先上手做两下夥计,寻思着咱们怎么也得给钱。”

“这鬼话你信了没有”

“呃,这小人当然没信,我把他两个绑了,给您带过来瞧一眼。”

打手振臂,其馀四个打手便掣着穆敏鸿赵子琪他二人手臂,来到这一行人跟前。

鸿哥儿擡起头,后晌老爷儿暖洋洋的,清明铮亮,他二伯穆道勤的脸也瞧得一清二楚,正和他面面相觑着。

他身边两个人,其中一个油葫芦色长袍的那个年纪最长,旁边穿竹青直裰的青年比他二叔年纪还小些,忙笑道:“这模样,倒瞧着不像羊倌,我是说小的那个。”

嘿,这甚么意思赵子琪不乐意了,挑着眉就要呛声,却听一旁鸿哥儿道:“笑话,我家打从我太爷爷起,就放羊。”

听了这话,别人只当这羊倌憨傻,都嘻嘻笑起来,唯有穆道勤一脸讳莫如深。

“那你这羊倌还懂得下蒙汗药,懂得挺多啊——怎么着,你小子是听戏听多了,以为我们这里是供你取笑玩乐的地方,嗯”那穿竹青的往前走两步,盯着他笑道。

这是一个相当老辣的人,只对上他眼睛,鸿哥儿便心里猛地一惊,浑身寒毛几乎乍起。

“小子,若你今儿是个羊倌,那还好说,若你不是,就等着给老子进窑炉里当柴火罢!”他盯着穆敏鸿的眼睛,不紧不慢地说道。

鸿哥儿一仰头:“哈,我倒不知道,光天化日的,你凭什么把一个活人送进窑炉里你是谁啊!”

这穿竹青的不恼,反指着他笑道:“瞧瞧这伶牙俐齿,还能是个羊倌”

恰好,这时两个打手模样的人走了进来,附耳朝那穿油葫芦的说了两句话。

那人听后,擡了擡手,轻飘飘道:“拉去炼窑,他们花了一吊钱买通村里羊倌,那羊倌两父子正吃了酒回来,还在家里醒酒呢。”

那穿竹青的朝穆敏鸿耸耸肩,做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穆敏鸿瞧了瞧天色,老爷儿正挂在正南偏西方向,心里忖度着时辰,一面叱着那两个打手道,左右挣扎着道:“松手,松手,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赵子琪却吓坏了,他是深知这帮人能干出什么事来的,忙跳起脚来嚷道:“二爷,穆二爷,快救我们呐!”

这声儿一出,众人皆闻之色变,都瞠目看着穆道勤。

三人中的长者蹙眉道:“二弟,他们是——”

穆道勤欲言又止。

恰此时,穆敏鸿回过头来。

伯侄两个四目相对,眸光都蓦的一沈。

好半晌,穆道勤仿佛作下某种决定,擡了擡手,道:“惊扰兄弟们了,都是误会,他两个是我的小厮和马夫。”

穿竹青的挑眉笑道:“二哥别是看错眼了,我却从没见你身边有这么两个人。”

穆道勤笑了笑:“我与贤弟也有日子没见了,你不知道,这俩人原是我从松塔河带回来的,从前是跟着冯六沾的,那冯六沾被我那个侄儿耍弄得几乎倾家荡产,如今他们不得已跟着我,这是头一回跟我来连州,没走过这条道,身上兜不住二两尿,跟我说要去小解,误打误撞地在这里胡闹起来,叫兄弟们见笑了。”

这话听着比说书的还天花乱坠,这穿竹青的年轻男子边看向一旁穿油葫芦的年长男子,只道:“大哥拿主意罢。”

那大哥嗔道:“瞧你这话说的,难道你二哥还能自纠自查起自己来不成咱们这里凡百所用,哪个不仰仗着你二哥呢!”

这一口一个的“你二哥”,自然指的就是穆道勤本人,而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这些事他穆道勤都脱不了干系。

这大哥冲一众守卫们挥了挥手,叫人解开鸿哥儿和赵子琪的绑缚,他二人便走到穆道勤身后,果真扮作起小厮和马夫来。

穆道勤扭身看着穆敏鸿,道了一句:“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这句话突兀得很,首先油葫芦和竹青男子都看了一眼穆敏鸿,心道一介小厮,如何担得起“一家人”的称谓,再则鸿哥儿心里也是一怔,这难道是二伯说给他听得话嚒

只听那位大哥朗声笑到:“既然是误会嚒,那等会子愚兄便自罚一杯,来来来,都和我进屋,二弟,你长久在北边,不知道这阵子我们的长进,给你瞧瞧!”

说着,他使了个眼色给那穿竹青的,那人颔首笑了笑,擡了几下手,当下便有十来个守卫围将上来,“恭敬”地请穆道勤并鸿哥儿一行人进了其中一间窑洞。

……

简单略吃了几口酒菜,那两个兄弟便借口外头有事,暂且失陪,将穆道勤一行人留在这间房里,咔哒一声锁上了房门。

赵子琪附耳一听,外头还有打手和狗守着,纳罕道:“这……果真是要将我们烧窑了”

穆道勤心里却是不怕的,因为的确如他们所说,自己手里有他们要的东西,所以这不过就是给他一个下马威罢了,又不是真的亲兄弟,还能推心置腹怎么的

想到这里,他转脸看向穆敏鸿。

鸿哥儿倒是自一进来,不吃也不喝,也不说话,只闷着脸端坐在椅子上。

穆道勤踹踹他椅子腿,“嗐,你说你这孩子,你怎么——”

鸿哥儿倏地回过头来,直直地望向他。

穆道勤咽了咽嗓子,娘老子的,叫这一双清明澄澈的眼睛盯着,心里竟颤了颤,於是佯装起威严,叱道:“看什么看”

鸿哥儿立刻扭脸,撇过头去。

穆道勤咬了咬牙关,只觉得这小子和他老子一样可恶,长吐了一口气,换了个问题道:“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又是怎么敢来的”

好半晌,鸿哥儿这才回过头来,冷嗤一声,道:“我比不得二伯您,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只是心中有个疑虑,过来赌一把而已。”

这话又叫穆道勤听了气得够呛,忽儿指了指一旁的赵子琪,道:“你跟着他混几天,都学会赌了”

赵子琪忙道:“欸欸欸,你们伯侄两个内讧别带上我,况且穆二爷,穆老二,你和我没少一起打叶子罢,咱俩谁说谁!”

穆道勤被老三家的横眉冷对也就罢了,如何肯受一个赖皮的奚落,当即带了怒,就要和他吵将起来。却见鸿哥儿腾地站起身,径直走到穆道勤跟前,问道:“我爹知道嚒”

“哈,你猜呢”

“哼,我不用猜,我爹肯定不知道,我自是信他。”

“你们父子倒是腹心相照啊,那你怎么不问问,你爹有没有掺和进来呢难道就凭我,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这个”

鸿哥儿看了看他二伯一眼,轻轻笑了笑,却是拧身又坐了回去。

这回他闲闲地端起桌上茶盏,不紧不慢啜饮起来,自在得仿佛是在自个儿家里。

就是这样气定神闲,倒显得别人头脑发昏似的,老三家的这个实实在在和他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直叫穆二爷气恼心堵,正待讥哂两句之时,只听外头一阵鸡飞狗跳,间或还有马的嘶鸣声,兵戈之声,刹那间满窑场灯火通明!

出事了——穆道勤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向外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谁来了”

有一人忙道:“是……好像是有官兵来了!”

“那还不去前头应付着,擎等着作甚!”

那守卫也一时六神无主了起来,他们本干的就是卖命的买卖,只因他们原本也不是第一大主顾,碎催卖命的,因此到手的钱也不多,便只把“官兵来了”这句话只当个警钟而已,谁承想今日这钟就要砸下来掉脑袋上呢!

“开门!都什么时候了!”

这门从里向外咣咣响着,这守卫一时也懵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给开了门,想放出穆二老爷,却不想头一个出来的竟是那个小厮,假羊倌。

紧随其后的穆二爷却趁势遮头盖脸欲要溜之大吉,还没拐出院门就遇见两柄长刀——持刀的是两个穿甲的城防兵,落后一步进来的却是一个年轻将军。

*

“孟青!”鸿哥儿叫了一声。

那孟青将军闻言擡起手,朝鸿哥儿挥了挥,几步赶来,走到他跟前,笑道:“你没事罢,我眼瞅着到了申时,你还没出来,就想着你别是出了什么事。”

鸿哥儿笑笑,没说话,示意自己无碍。

赵子琪这会子也瞧明白了,原来鸿哥儿早就预备好了,忙迎上来凑趣笑道:“小将军顾虑的是,若您迟来一步,我们早就被拉去炼窑啦!”

“那不能够!”孟青潇洒地说道。

不一会儿,便见几个兵士拖着先刚那两个头目男子过来,他二人全都双手缚在背后,脸上俱是一片死灰一样的青白。

他们豢养的打手以及守卫也都缴了械受了伏,连同十多条恶犬在内都被制服。接着,便有士兵们接二连三从各废旧窑炉里拉出一簸箕簸箕的恶币,还有制作恶币用的各类器具等。

“全都带走,派两拨人在这里日夜监守,不论是村民还是任何外官,没有帅司的命令,谁人都不准踏进这里一步!”

“是!”

……

鸿哥儿扯着赵子琪,叫他不要看戏,马上走了,路过穆道勤的时候,冲孟青说了一句话:“这是我二叔。”

孟青拍了拍鸿哥儿肩上一把,“我省得。”

……

出了废旧窑场,鸿哥儿回到山上,羊群都不在了,掐了个口哨,叫来红缨,和赵子琪一道来到那户羊倌家里,一问才知道他们醒了酒,索性将羊赶了回去,一只也没丢。

鸿哥儿这才放下心来,调转马头,回城不表。

*

且说鸿哥儿一径回到穆府,没回自己房里,下了马便直奔穆道勋书房,见着父亲,将窑场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穆道勋听完后,难得晃了一下身子:“孟青把他带走了”

鸿哥儿见他父亲都不质疑二伯伪铸恶币的事,不禁蹙眉道:“爹,难道您一早就知道二伯所作所为”

“我是知道……”

“您知道您还不劝诫着他,不阻止着他他铸恶币用的铜石,十有八|九是我矿上来的,要是帅司这个案子没有查得水落石出,这个黑锅就要扣到您儿子头上了!”

“鸿哥儿你先听为父说,”穆道勋让他冷静,道:“头一则,我也是近日才知道你二伯背地里干的这些事的,所以我也回禀了帅司,伪铸恶币这件事,不是小事,也不是凭你二伯一人之力能办成的事,甚至那什么薛老大曲老三都不是主使,这背后牵扯的多了。”

他又看着鸿哥儿,摇了摇头,叹道:“后一则,就是你呀,傻小子,不知轻重,冒冒失失就闯进人家贼窝里,你想过后果没有今儿要不是你二伯,你还真容易被人给炼了,你知道嚒!”

穆敏鸿登时脑袋也大了,这事儿明摆着他才是吃了亏的,怎么反倒最后自己闹得里外不是人,况且他心中也有一股怨气,简直说不清道不明。

“那二伯他……”

“你就不用担心他了,他怎么都是罪有应得,肯定要受点苦头的,你先回姨娘那里,和她说一声,然后就去松塔河罢。”

这是给他指条明路,让他躲老太太的苛责唠叨。

若是平常,穆敏鸿自然一百个愿意不用拘在家里,可如今他却咽不下这口气,说什么都不走。

……

两父子几乎是不欢而散,穆道勋原本有两句知心话要跟儿子说,奈何眼下要去帅司府打点,便忙忙地出门;鸿哥儿丧眉耷眼,全然无胜意地回到燕双飞。

这事儿简直捂不住,不一会儿官府那边的差役就来告诉家里来了,二房那边怎样不得而知,张书染这边只让鸿哥儿去了一趟老太太屋里。

老太太却是没旁的话说,只问鸿哥儿这一趟没叫吓着罢,又说他机敏勇敢,很有当年祖父之风,竟全然不提他二伯穆道勤一句话。

鸿哥儿告退出来,却没走,只因后头老太太又把姨娘叫去问话。

半个时辰后张姨娘才出得门来,鸿哥儿问她,她便道:“都是车軲辘话,说让我在帅司面前替你二伯求求情。”

鸿哥儿抿了抿唇,好半晌才道:“姨娘,难道我做错了嚒”

他甚少有这样郁郁落寞的时候,张姨娘瞧了自己儿子一眼,摇了摇头,当即道:“哪有!於公,你二伯和那夥人伪铸恶币,这是害国害民的事,你向官府揭发有什么错的若按律法,他们伪铸的钱都应该归你呢。於私,你怀疑铜矿前时丢了铜石的事,是你二伯使人做的,你自己求证,这也是人之常情。”

鸿哥儿心里忖度着这话,面上却仍未开怀。

张姨娘笑笑:“你是不是有点内疚”

从小鸿哥儿便是和姨娘无话不说的,闻言,实话实说道:“嗯,尤其是二伯他,当时还认下了我——如果他是个纯粹的坏人就好了。”

这话简直没头没脑,也没道理,张书染听了只管笑笑。

“你啊……”

她转脸看了看旁边这个比她自己还高一头的儿子,如今也有十九岁了,不论怎么算都是个大人了,因而语重心长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是纯粹的坏人你因为他事到临头还记着你是侄儿,所以后悔揭发他了”

鸿哥儿摇摇头:“那倒没有,不说二伯有挪用我矿上铜石之嫌,就是他私铸恶币这事,也是法理不容的,我没什么可后悔的。”

“那就是了,所谓亲亲相隐,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他是你二伯,你没有为他相隐,心里自然不安,这是世情人性,不怨你无法释怀。”[注1]

姨娘一语道破鸿哥儿心中芥蒂,令他恍然,不免又有些怅惘。

“不过话说回来,世情人性有多覆杂,就是我,都不敢说自己参透了啊。”张姨娘笑笑,说道。

鸿哥儿倒不像别的公子哥儿,对於父母,尤其是他姨娘的训导,是很能听进耳朵里的,因此放慢步子,一面听一面颔首。

只听张姨娘继续道:“你二伯呢,他这个人咱们都熟悉的,因是兄长,我不好评说他,可他长你父亲这么多岁,却仍然不是家主,他,还有二房,难道没有怨嚒就是有,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话说回来了,再怎么有怨言也是家事,不是他违宪触律的籍口,所以他今儿这一遭也不算太冤。”

“从前,你爹爹三岁上时,你爷爷他就过世了,那时家里老太太当顶梁柱,你的大伯那会子正往南边做生意——没两年他被打断了腿,不过这是后话了,当时外头靠你祖母,家里就全靠你二伯维持。他的大半活计就是关照你爹爹,砍柴给他烧炕,给他做饭洗衣裳,甚至你爹爹叫外头的孩子打了,都是你二伯替他出头仗腰子。等到你爹爹稍大时,你二伯也出去做生意,不过却赔的底掉儿,还不及你爹爹七岁时突发奇想卖黄历赚的钱多——后来的事你也就知道了,渐渐的你二伯就失了志气,甘愿给你父亲打下手了。”

这是家里的旧事,虽没有长辈从头到尾提过,但鸿哥儿从小到大一耳朵两耳朵的都听过,如今听姨娘说来,更添唏嘘。

“鸿哥儿,你也要学着稳重些,今天你本没有做错什么事,若说有,那也只有一个。”

张姨娘看了儿子一眼。

穆敏鸿想了想,道:“冒失。”

张姨娘笑了笑,“这就是了,你全都料到了,又好像什么也没料到,这不好。假如有一天,你遇到的对手中,没有肯认你的二伯,没有能快马赶到的孟青,那你该怎么办呢”

“姨娘教诲的是。”

……

穆府崇元十九年的冬天便以二老爷穆道勤锒铛入狱开了头,伪铸恶币一案经由帅府探查,很快牵连出一场震惊朝野的大案,查出恶币九百万缗,牵连官员一百三十二人,更有近千人为此抄家掉了脑袋。

大约也是穆敏鸿揭发有功,穆家人上下打点之故,穆道勤到没有到了脑袋搬家的地步,不过也是罚了一大笔钱,徙一年。

“这徙能徙到哪里去咱们戍北原本就是荒凉边疆,再徙,就徙到塌它去了!”老太太眼下也看开了,坐在炕上一面吃着烟,一面咂舌道。

众人都没说话,管家奶奶李氏道:“听说是往老虎滩徙。”

二太太这才道:“是啊,听说是让二爷在官营农场里养养猪,种种菜,多好着呢。”

好不好的,别人自然不敢搭腔,老太太吐了口烟,却是道:“是啊,多好着呢,总比掉脑袋强!这一下子,家里为了他花出多少钱,也罢了,往后我看呢,谁都别提分家!”

从前这话都是憋在肚子里的,如今老太太堂而皇之说出来,只怕也是不想玩那些虚的花的。

李氏瞧了瞧二太太,这屋里原最想分家的就是她了,然而此刻二太太却是一脸平静无澜地端坐着,不搭腔。三房太太和姨奶奶,自然也是不动声色的。

……

冬去春来,崇元十九年的元旦穆府过得有些简单,登门贺年的少了,各房也都关紧门户,除了祭祖和年夜饭,竟都没聚齐过。老太太虽主张不分家,但阖家上下寥落冷清得与分家无异。

不过,和家里的冷清相比,穆府这一年生意上却出奇红火热闹得多:澍哥儿也出来做事了,他念书不成,终於求得三叔,在柜上谋了个职,做得有模有样;而穆道勋穆敏鸿两父子,更是生意亨通,许是恶币一案帮着他们肃清了不少连州商户里的对手,总之,不论是年底转货,还是春天里贩卖葵乞的山珍皮毛,他们的生意都做得很是顺利红火。

……

展眼,便到了崇元廿年,仲春三月。

今冬容姐儿将养得好,咳疾并没有怎么太犯,张姨娘自己却沈屙难起,便见天气渐好时,打发丫鬟将西厢收拾了,叫她搬出暖阁自住。

晴秋自然也要收拾跟着同去,张姨娘却把她招至近前,语重心长道:“你这两年把姐儿服侍的很好。”

晴秋不惯应对这些夸赞的话,闻言只笑笑,况且她知道,张姨娘必定还有后话等着她。

果然,只听姨娘继而道:“我瞧着银蟾那丫头,行动间也有几分你的脾性,可见你调|教得好。她和姐儿倒是年纪差不离,再给她两个小丫头,做洒扫针线,她们那一屋也尽够了。”

晴秋一听,这意思是要把她隔出来,忙道:“那奴婢就回来继续伺候您,只要您不嫌弃。”

张姨娘笑了笑:“什么话,我还只恨我只有一个你呢,怎么会嫌”

晴秋腼腆一笑,又没法儿答言了。

张姨娘拉过晴秋的手,这一冬她指肚上的冻疮又犯了,胖乎乎的像一根小白萝卜,张姨娘便拿手帕子盖住了,然后开口,就像说起一件很寻常的事:“我是想着,把你放到鸿哥儿屋里。”

晴秋倏地擡起头,惊诧地望着张姨娘!

说实话,她半夜里想过几次,若是姨奶奶不让她继续伺候姐儿,她该去哪儿——不论去哪儿,她也从未想过去鸿哥儿屋里。

她知道,姨奶奶是不愿意往鸿哥儿屋里放丫鬟的,尤其是年纪不小的丫鬟,她如今已经十六了。

“你别发楞,我有我的想头。”张姨娘瞧着晴秋的模样,笑了一回,道:“鸿哥儿这个人,你是知道的,有主意,有见识,这家里,除了他老子,也就只有我的话,他还能听进去些。可是我……咳咳,你看我这样子,难道不为他打算嚒……”

“姨奶奶,您快别这么说,您好好的呢!”晴秋忙扶起张姨娘,熟练地给她拍背,拿水,张姨娘只润了润喉,便没再喝了。

“从前他拿人家王掌柜开玩笑,说什么连州王,比这更甚的笑话多了去了,别人只当他是小孩子,是穆家三房大少爷,不把它当真,可是父母终究不能护着他长久,没有缰的马终究走不远,也走不正,你就替我当这一回缰绳,可好”

晴秋懵懵的,不知该怎么答言。

张姨娘思忖半晌,忽儿道:“你还记得颂月嚒”

“奴婢记得。”晴秋颔首,突然福至心灵,忙道:“姨奶奶还请放心,奴婢和颂月不一样,奴婢不学她。”

张姨娘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笑道:“好孩子,我果然没疼错你,你的聪慧胜过别人十个。”

“奴婢哪儿担得起,都是您教得好。”晴秋说着,她这会子才顿悟张姨娘的意思,心里的疑惑便也没了,笑道:“姨奶奶冷不丁一说,吓得奴婢以为是什么事儿呢,怎么敢应伺候哥儿这等事,奴婢更是想都没想过。”

“你如今倒是可以想想了。”

晴秋“唔”了一声,便道:“不过就是耳提面命嚒,反正奴婢爱唠叨,想必姨奶奶定是瞧准了奴婢这一点。”

张姨娘也笑了,“谁说你爱唠叨了那是你的心里有这个家的人,所以你才遇事不平则鸣,以后谁敢说你爱唠叨,我听见了头一个不依!”

主仆两个笑闹了一会子,张姨娘脸上也活泛了些,泛着突兀的红,只听她笑道:“既然说出颂月,那咱们就敞开天窗说亮话。我把你给鸿哥儿,不是给他做姨娘的——不是我不喜欢你,也不是你不配,实则是我给人当了半辈子姨娘,深知道这里的苦楚!不光是姨娘苦,难道太太就不苦了嚒若鸿哥儿爱其中一个,他就不苦了嚒”

这话简直是掏心窝子了,晴秋听了眼窝一湿,忙连连点头,扶着姨娘道:“快别说这个,回头又岔了气咳嗽起来。”

“不碍的,只是几句话,咱们事先说明了好。”

“嗯。”晴秋想了想,举起手,道:“要不奴婢立个誓罢若是奴婢对鸿哥儿——”

张姨娘忙把她手压下去,笑道:“这话我只和你说,你也只管记在心里罢了。”

晴秋闻言笑了一下,张姨娘便拉着她,又将好些话一一说给她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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