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绣平安
且说这一年秋去冬来, 年里穆府阖家上下也是一样关起门户为已故穆老太守丧,一应世物不问;到了来年五月行过小祥祭礼后,家下人才渐渐松泛走动起来。
……
眼下五黄六月,晌午酷热不堪, 早晚却寒凉如许, 别人尚且能受, 但如张姨娘这等体弱之人, 却最是难耐, 因此衣裳加了又减, 反染了病气,连饭食也懒怠怠的。
是日清晨, 晴秋栉沐过后便提着篮子往燕双飞后院走去, 路遇出来提食盒的丫鬟蕊簟,忙指着东厢房问道:“谁在那屋里”
这是一句暗语, 蕊簟自然省得,笑道:“三爷一早就走了, 你进去罢。”晴秋便笑了笑,掀帘子走了进去。
张姨娘正坐在一把黑漆圆木扶手椅上,由着丫鬟蕊屏梳头, 晴秋进来便道福, 张姨娘从妆奁镜中看她,笑道:“今儿怎么这么早来, 哥儿出门了”
“一大早就出去了,问做什么去, 说是去商行收账。”晴秋回道, 又从篮子里拿出一支玉壶春瓶来,笑道:“昨天鸿哥儿在集市上见有乡人卖自己酿的杏酪, 想到您近来夏滞没什么胃口,这个又是最解燥热咳嗽的,便买了两碗回来,原想昨儿夜里送进来,又恐怕您吃了积食,便湃在井水里,打发我一早送来,热热给您吃。”
说着,便将瓶子递给提食盒回来的蕊簟,蕊簟接过,自去热酪不提。
“一碗酪,也难为他想这么周密。”张姨娘笑道,等她梳好了头,丫鬟们也将早饭端了出来,摆在地上大红鹤漆方桌上,碟碟碗碗摆得满桌,鸿哥儿进来的那两碗酪也摆在正中。
张姨娘这几日身体疲乏惫懒得很,只道:“快撤了这个,你们把那炕桌擡上来,晴秋和我一道,咱们去条炕上坐着吃去。”
丫鬟们便依言擡炕桌,等重新备好,张姨娘上炕来歪着,晴秋只在炕沿斜签坐着,见张姨娘靠得不实,便覆又下地拿来两只填了鲜花的夹纱枕头来给她倚着。
放枕头时,晴秋察觉张姨娘背上氤湿,忙道:“怎么才起来就出了一身汗”便要叫蕊簟蕊屏拿衣裳来换。
“也罢了,等用过了饭再说,这阵子稍动动就出虚汗。”张姨娘摆手道。
晴秋听了心里酸涩不堪,唯恐姨娘瞧见徒增伤情,便别过头,端来那碗热热的杏酪,道:“我服侍您。”
“拨一半给你罢。”张姨娘却道。
晴秋只得另拿了碗,拨出两勺杏酪来,又唯恐张姨娘吃得不香甜,便往她碗里加了一匙冬酿。
须臾容姐儿从外头进来晨省,晴秋忙站起来,容姐儿问过姨娘安,张姨娘便叫她坐,笑道:“尝尝你哥哥从外头买的杏酪。”
容姐儿便在炕上西边坐了,晴秋又覆上炕,仍旧在炕沿上斜签坐着,用饭不语。
……
吃过了饭,丫鬟们又端来张姨娘的药,晴秋拿起一看,还是旧日里常吃的养阴清肺丸。张姨娘服下药后便去换衣裳,容姐儿央着晴秋给她梳头。
“千百样儿的人,都不如你,你快离了我哥哥,仍旧回来和我作伴!”容姐儿朝晴秋撒着娇道。
晴秋笑道:“等鸿哥儿成了亲,不用姑娘提,奴婢就自请出来伺候姑娘,也把姑娘伺候到出嫁。”
容姐儿今年才十岁,听了这话倒不甚羞赧,反觉得日头很长,心满意足地颔首,又问晴秋:“我哥那新院子建造的怎样了,一直想去逛逛,又不得空。”
晴秋道:“已经盖得七七八八,有模有样了,只是所有楼亭馆榭都未曾上漆泥彩,光秃秃的并不好看,况且又有许多工匠外男,姑娘还是别去的好,等年下诸事停当再坐轿子过去不迟。”
如此絮絮闲话,等张姨娘出来晴秋又陪坐了一会儿,才抽身。出来后也没立刻回去,反而拐过月亮门,上了夹道出了东南角小角门,往鸿哥儿的新宅巡视一回。
恰逢今日有送花送树的匠人们进来,晴秋看了他们半日栽植,直到日头偏西才回去。
*
晴秋回来也不得闲。
进门先收了鸿哥儿的衣裳,又给笼子里的鸟雀喂食添水,见院子落花败叶洒了满地,拾起笤帚清扫干净,再将井里湃着的甜瓜梨子取出来,拿玉盏盛了,又去厨房要了一碗冰浸着,回来后给茶炉烧上水,去书房点上篆香——这样鸿哥儿进家不论是要茶还是要果子吃,还是读书,都有着落。
忙完这些,一擡头,金乌西坠,粉霞漫天,好美的景致,晴秋兀自笑了笑,搬了把交椅坐到廊下,将旧日的一幅花样子拿出来刺绣。
……
鸿哥儿迈进院里的脚步就在这档口停了停,有些许迟滞。
彼时傍晚时分,落日熔金,将半边天幕都染成绚烂的妃色;妃色尽处是青翠狭长的瓦檐,前日才下过雨,将这瓦片洗刷得铮亮如新;翠瓦之下,一位身着素衣的女子埋首针黹。
这一幕,人融於景,景融於天地,仿佛一幅动静皆宜的画。
鬼使神差地,他忽然想到,若脱了孝期之后他迎娶孟二小姐进门,屋檐底下静候的女子便是她了,看着眼前此景,从前从未畅想过的人,如今竟也有了模模糊糊的形象……
她应该就是这样的罢。
鸿哥儿晃晃脑袋,将这些无羁浮想抛之脑后,大踏步走了进来,笼子里的鸟雀识得他,啾啾叫着;晴秋亦起身迎候,这幅画便也立时就散了。
……
鸿哥儿一回来,晴秋便放下针线,接衣奉茶,只听鸿哥儿问道:“去看姨娘了嚒”
晴秋忙回看过了,便将早上陪着张姨娘说话吃饭的光景都一一叙说,又道:“若说姨奶奶的病,往年也起过,还只是春气不和,痟首咳嗽,吃几服养阴清肺的丸药就见愈了,并不曾像如今这样阴虚火旺,这可怎么是好叫荀老再找个好大夫来瞧瞧罢。”
她也是情急,才越俎代庖说出这话来。鸿哥儿听见也没恼,道:“连州城的好大夫有限,我倒是听说我朝有个神医,有妙手回春之术,不过目下他只在南方诸省游历,若能把这位老神仙请来,想必姨娘便可大好了。”
晴秋听了心下一喜,忙道:“那快派人将老神仙接来,要多少钱也使得。”
“到人家那份儿上,就不是钱的事了。”鸿哥儿摇了摇头,换完衣裳,提步出来。
……
且说鸿哥儿出来后,先去了太太房里昏定,然后拐去东厢姨娘住处,恰逢他父亲也在,便一并请了昏定之礼,然后陪着吃了晚饭,才说道:“爹,姨娘,儿子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去一趟南方,倒不为游山玩水,只因听说缪神医在浣州江州一带行医,都说他是再世华佗,有死骨更肉之术,儿子想去请他来给姨娘瞧病。”
张姨娘听了忙摇头:“浣江二州这么远!”
穆三爷考量得却多,道:“缪神医的大名我也听过,只是听说他脾性乖戾,规矩也叫人摸不清,听说有人一文不付他都出诊的,也有任你是多大的官儿拿多少钱出来,他死活不就的,届时你当如何”
鸿哥儿道:“儿子只任他如何,哪怕是给他当个磨药小童,任凭他驱使,磨到他点头同意——再不然,把他绑在马上,叫红缨驼回来罢了。”
“贫嘴!”张姨娘嗔道,不想岔了气,伏在炕枕上咳嗽。
穆三爷忙给她顺了顺背,却笑道:“不若姨娘就放他去当磨人精罢,好赖也比在家聒噪咱们强。”
张姨娘哼了哼,道:“也罢了,正好婚期改了,你还有两年闲工夫,就去玩儿罢。”
鸿哥儿知道姨娘这话是敲打他,忙凑上来作乖,嘻嘻一笑。
张姨娘又嗔睨他几眼,不免叮嘱:“鸿哥儿,南边不比咱们戍北原,你甭想着自个儿在北边霸道惯了,去了南边也一样成事,不尽然!南边风土人情,甚至连吃喝都跟咱们两样的,出了岔子是会要人命的——道勋,你从柜上给他找两个常跑浣江二州的夥计,叫哥儿一并带去!”
穆三爷道:“很是,还是姨娘提醒的好。”
鸿哥儿忙道:“姨娘,你就省省力气,别唠叨了。这些我都明白,我又不是头一回出门,二老也不用多操心,我快去快回,不到年下就到家了!”
……
说定了此事,鸿哥儿便回到前院自己的住处。
明间里,晴秋正点着蜡烛针黹。
“绣什么呢,一有点功夫就挖针引线,也不怕眼睛花了!”
冷不丁的这话,叫晴秋唬了一跳,针头戳到了手指头,沁出一星儿血珠。
“唉呦,倒是我的不是了。”鸿哥儿见她指尖冒血,忙道,又往架子上去拿药。
“不用了哥儿,这是常有的事,小伤口,都看不见。”晴秋笑了笑,只将冒血的手指随意碾了碾,起身把绣的花样拿给鸿哥儿看:“您瞧,是太狮少狮同狮滚绣球。”
这绣面尺寸大小,估摸着却用了不下十数种颜色,花团锦簇一般,仔细端详,那大狮子威风凛凛,小狮子憨态可掬,唯有中间朱红色绣球尚未完工,只绣到一半。
他看了看,只觉得女孩家的功夫实在深不可测,这活计要是给他,他一年也捯饬不出一朵花来,便笑道:“倒是挺好看的,什么寓意”
晴秋笑道:“寓意子嗣昌盛,是绣给您和孟二姑娘的。”
鸿哥儿一听,罕见的闹了个红脸,好没意思地道:“这……这些不该是她准备的嚒”
晴秋忙道:“喜服喜被喜枕这些闺房里的物件,自然是新妇要准备的,奴婢不敢僭越代劳。”她捧着这幅狮子滚绣球道:“可这些是预备给新房子使的,新桌子新椅子新镜子都要盖锦袱,届时您搬过去,多少东西都是要绣的,奴婢就想着能绣一些是一些,省得去外头买了。”
鸿哥儿听她这么一说,便也明白,也佩服,笑道:“是这个道理,那你换个花样罢。”
“换什么呢”晴秋疑道,又想着鸿哥儿大约是不好意思的,便道:“那奴婢就再绣一些‘岁寒三友’丶‘玉堂富贵’好了。”
“唔,你不如绣一个‘马到平安’——有没有”
晴秋听了,忙道:“有!是绣给红缨嚒”
“什么绣给红缨”鸿哥儿瞪了她一眼:“是绣给你主子我——我要出门一趟,去南边!”
“说去就去啊”晴秋也顾不得绣什么,只听见“南方”二字便激动起来,一劲儿问他:“是找那位神医去嚒给姨奶奶瞧病”
“是,别顾着乐啦,你把我春夏两季衣裳收拾出两箱来,明儿我一早带走。”
“欸!”
……
翌日一早,鸿哥儿推门出来,见明间里晴秋正杵在几案上小睡,不禁眉头一蹙。
晴秋听见动静,腾地起身,道了福,又指了指盥洗盆,道:“水已经打好了,您梳洗罢。”
鸿哥儿洗脸擦牙,梳洗完毕,才看她道:“一宿没睡”
晴秋笑笑没说话,只道:“您的衣箱我都收好了,里头放了春夏两季衣裳,连带鞋帽袜子都放了两套,出门在外来不及换洗就买新的,另有一包药,头疼脑热腹泻呕吐的,您见了比我会认会吃,还有书房里的钱,我都拿出来缝进您所有蹀躞袋里,千万记得别丢了。”
这些都是紧要的,鸿哥儿见她考虑得紧密周全,心里很是熨帖,又见她从桌上拿起一只绛色马报平安百事吉结子来,道:“这是奴婢昨儿夜里绣的,小是小了些,里头放的是两枚压胜钱,是前年跟着太太去清净山里给老君过圣诞发的福钱,放在里头权且当个平安符罢!”
“有劳。”鸿哥儿接过,又道:“早饭我不吃了,等我出门后你就回后院住去,也省得你一个人多害怕呢。”
晴秋笑笑:“您就别操心我了,我跟姨奶奶说一声,自然有我的去处。反倒是您,去了南边可不能由着性子,出门在外,夜住晓行,别图赶急路,也别贪玩儿,那乡村野店能不去就不去,河里的水也不可捧起来就喝,我听人说南边的水岔路极多,有的河里专门有那种吸人血的虫虱——”
“啧,你连咱们连州城都没出去过,哪儿知道的这么清楚!”鸿哥儿一听这些唠叨就头大,忙嗔道。
晴秋心里说道:我哪里都没去过,难道还不知世事啦可她不好跟主子犯犟,只得反覆叮咛道:“总之南边跟咱们戍北原不一样,您千万小心!”
鸿哥捏着太阳,笑道:“沈嬷嬷,别唠叨了,昨儿夜里你是去我姨娘那儿取经了罢!”
晴秋听不懂,也亏得她好脾气,躬身福道:“那就祝您出门见喜,一路平安。对了,别把红缨丢了。”
鸿哥儿默默看了晴秋一眼,提上两个衣箱径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