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抑粮价(上)
话说众人大惊, 囤粮不为涨价还能为何
穆道勋:“自然是为了把粮价降下来。”
这话说得平平常常,可满座却无一人觉得他口出妄语,毕竟穆家三爷平日里便是一个足履实地,深中笃行之人, 也正因此, 在连州商会一众耆老中, 不算巨贾, 年纪又轻的穆三爷很有几分说话的席地。
大家都瞧着穆道勋, 等着他的后话, 却只见他岔开话茬,徐徐道:“不知诸位近来生意如何不说那等虚言假语, 我向诸位透个底, 自打这白灾一起,我那馀庆商行便惨淡经营, 一发到了门可罗雀的地步,所营不过往日二成罢了!”
这是实话, 当下众人便有些心有戚戚。
一个开布行的掌柜跟着忙道:“是呐,自打粟米涨到五十钱一斗那天,我这布行就没接过几位主顾。说起来, 都是这粮价闹得, 老百姓手里那点馀钱全都拿去买粮过冬了,谁还有闲钱制备新衣裳就是眼下这个年恐怕也没心思过了。不怕几位主簿和掌柜笑话, 往年冬月时节,我那华裳布行要定衣裳的主顾得排到五蕴寺呢, 如今——不提也罢!”
“谁说不是呢, 我秋天那会儿从邺州采买一大批烟花爆竹,就等着过年赚个翻番, 谁想到碰上了白灾!要说年夜里谁家不放鞭炮,就是城外那等庄稼户穷家子,也要买两尊点上图个喜庆,可今年他们地里粮食欠收,有的人家交过一茬秋税后几乎算得上是颗粒无收,甚至还有倒欠官府税粮的!这些人要么在村庄上领每天三两的救济粮渡命,要么在连州城里乞食要饭苟活,我难道还指望他们买鞭炮过年嚒欸!”
“就是呐……”
大家便七嘴八舌,说起自己生意上的萧条困顿来,唯有一旁的粮食把头刘丰年只管默默啜茶不语。
穆道勋频频颔首,道:“诸位所言非虚,可想如今还只是粮价涨得厉害,若眼下再拿不出举措来,有什么后果大家都料得到——”
在座都是商会里富甲一方的豪商巨贾,或是户部里挂了号的主簿,便有那等世事洞明之辈,很快便回味过来,道:“便是米珠薪桂,物价翔踊,最后物贵钱贱,老百姓手里的崇元通宝都成了废铜烂铁!”
穆道勋:“是呐,到那时,别说是穷家子,就是你我这等略有盈馀的人家,也难逃冻馁路边的命运。”
这话叫满座众人无不心里一惊,实际上,他们很清楚,连州城物价翔踊这事已经起了兆头,现如今别说粮食,凡百杂业没有不涨价的。
起初粮价上涨,连带着畜肉禽肉麻油的价格也擡了头,正当掌柜们美滋滋坐吃渔利时,商会里有些高瞻远瞩的主簿们,都提心吊胆地盯着连州官府的后手——只可惜,白灾起了没多久,帅司便北上至今未归,他们擎等着官府开仓放粮平籴粮价,也没等来。
话说到这份儿上,许多话倒都可以一吐为快了。众人牢骚一番后,都攀着穆道勋问道:“那三爷意下如何您叫咱们大夥儿和您一道囤粮,我们倒是没二话,只是眼下这场白灾到底是一城之祸,仅靠咱们商户联手,恐怕难解一时之为,不是长久之计。您一向同帅司走得近,可知道这连州粮仓什么时候开若粮仓开了,这事儿恐怕才有把握。”
“就是这个话!”有人附和道。
穆道勋笑道:“实不相瞒,帅司走时的确有交代,各位请放心,连州粮仓一定会开,而且很快就会开——”
他一壁说着,一壁叹了口气:“今年收成不好,诸位也看到了,饥民遍野,哀鸿载途,这粮仓一放,势必要赈济的。如今满城里的饥民多是失地的农人,还有失了雇主的雇工奴婢,要想让这些人过冬无虞,让有地的农人有馀粮过年,开春有粮种下地,可都得指着连州粮仓呢!”
有人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忙问道:“帅司的意思是,连州粮仓开仓不为平籴粮价,只为赈济灾民”
穆道勋沈声颔首:“只怕还不够,咱们戍北冬天滴水成冰,天寒地冻,若想满城饥民妥善过冬,所耗巨甚,所以我想咱们一起囤粮,不光要把连州城的粮价降下来,也帮着帅司安置这些受灾的饥民,叫他们能妥善过年,过冬。”
又要平抑粮价,又要赈济灾民……旁人尚在回味揣摩他的话,唯有那刘丰年拍案而去,脸上油滑虚浮的笑容再也不见,反而相当沈重冷静,问道:“穆道勋,你真是活菩萨,‘让灾民妥善过冬’这狠话你也配说的你知道这连州城里如今有多少乞食要饭的叫花子嚒”
穆道勋转过头平静地看着刘丰年,平静地道:“如今连州城里有青壮年流民两万馀人,妇孺老弱七万馀人,全都分布驻扎在校场丶寺庙丶道观丶还有废弃的宗祠里。”
“好,我就算你说得清楚,也算他们有十万人,这十万人每天要吃多少粮食,要养活他们过冬你知道要多少粮食嚒”
“按我朝过往救治灾民的律例,每人每天半斤粮食,再加半斤粮食等价的柴水油盐,也就是每人每天一斤粮食的花销也就够了。十万人,一天是八百三十石粮食,一百天是八万三千石,若想过去这个冬天,我想有十五万石粮食足够了,而连州粮仓,也不瞒诸位,有五万石粮食。”
穆道勋果然是来透底的,众人无不惊讶地看着他,同时心里感慨:连州粮仓尚有五万石存粮!
却听那刘丰年笑道:“呵,那就是光赈济就还差十万石粮食咯!穆老弟,你知不知道,今年全连州城的收成都不到十万石!你看看这市面上,到眼下这个时辰,哪家粮铺还有馀粮可卖”
刘掌柜讥哂一笑,盯着穆道勋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没有多馀的粮食了,我的穆三爷!”
穆道勋不疾不徐,也盯着他眼睛铿锵有力地说道:“连州城不是没有粮食,有粮食,只是分散在大小粮商手里,大家都等着涨价,所以才一点儿一点儿拿出来卖,这个实情想必刘兄比我更清楚罢”
刘掌柜眼睛瞪得大大的,鼻翼一翕一张,整个人好似一头要爆炸的耕牛,硬声道:“我与你商见不和,今天这顿饭入我的账,告辞!”
言罢,甩袖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又看向穆道勋,不知道该走是该留。
穆道勋却是轻轻一笑:道:“刘兄性子太急,没把我的话听完就走了。其实不瞒诸位,粮食我已托人在外州买了五万石,只是这五万石粮食投诸於市,恐怕不足以将粮价降到往日。我一人终究能力有限,所以今儿这不就来求救於诸位了嚒”
众人忙环顾左右,都打起了哈哈,没有一个人开口应诺的。
穆道勋笑道:“在商言商,粮价一天不降,咱们的生意就一天不能转圜。况且这次咱们联手,也不是没有赚头,外州如邺州丶德州的粮价还只是粟米三十一斗,去往这些地方买粮的凭由帅司已经命人开好了,只要咱们的车队出发,粮食就能正大光明带回来。”
众人听他如此说,心下都有一丝松动,只是面上不显,毕竟就算他们能够买来粮食,这一路上饥民遍野,拉帮结派的,如何运粮也是个冒险的差使,况且既然要平抑粮价,这利润必定不高,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可要仔细掂量,再说这还有刘丰年在一旁虎视眈眈,谁敢拔他的虎须
因有这三条顾虑,众人面上只是淡淡的。
穆道勋逡巡目视众人,浅笑一回,状似无意地说道:“想当初帅司与在下计议的时候,在下也曾说过:咱们做商人的那是无利不起早,如果只是挣个价差,恐怕不能如愿,不如拿出些真情实意的手段来,届时不消多言,上赶子应您这差使的都要踏破了州府衙门的门槛——他老人家便只笑笑,说了一句:‘若论商人真情,别无他物,唯有盐引耳!’”
这话一出,满座众人无不眼前一亮,纷纷问道:“三爷所言是真帅司当真这样要拿出盐引来嚒”
“千真万确,诸位歇了宴不妨去州府衙门走一趟,帅司临行前已经吩咐下来,凡有输纳粮草至连州粮仓者,均可以计价支领盐引。诸位若是还信不过,现在就可以去转运使司衙门签押合同。”[注1]
在座众人闻言,无不雀跃,很快在心里算出一笔账,虽说眼下世道艰难,恐怕做贼的剪径的分布遍野,但盐引如同勾上饵,钓得他们各个心痒难耐,都忙着在穆道勋这里挂了号,一时这个说车队算我一个,那个说我早有心去外州买粮,只可惜没有凭由等语,不一而足。
……
从烧着火墙,点着熏炉,铺着栽绒地毯的商会里一走出来,穆道勋身上的薄汗立时被吹了个透,他长身立在阶下,生生打了个寒噤。
路边尽是未化的残雪,赶上今年煞冷的天,又遇上灾年,城里人家都锁门闭户猫冬,连门前雪也顾不得自扫,街道上满是泥泞与残雪,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穆三爷今日出门没带着侍从,只有一个马倌替他牵马,他骑在马上,并不着急赶路,眼睛也没盯着脚下,正全神贯注在心里算着账。
忽听前面一片喧哗,擡头一望,却是走到了五蕴寺门口,不过眼前之景却叫他大吃一惊——
只见山门紧闭,门外百二十个男女老幼流民,抱窝的鹌鹑似的挤挤挨挨凑在墙根底下,嘈嘈杂声以及腌臜气味扑面而来,不过这些都只是连州城近日寻常之景,真正叫人吃惊的是,和尚寺庙山门紧闭,却有一群道士正在此间布施纸衣。
如此时节,能领到一件纸衣避寒对於流民来说便是再生父母的恩情,因此众人无不叩谢练练,感恩戴德,一时之间佛爷菩萨道长万福的话通通出口,那些布施的道士们听了,也没纠错,只是唱喏道:“无上天尊!”
穆道勋见状,静默了一瞬,并没有从马上下来,只是解下腰间钱袋,叫马倌悄悄送到那道长手里,若问名号,也不要作答。
……
到了家,门房里全是等着他的铺子掌柜,穆道勋知道他们为着什么来,先请到书房里坐,又叫奉茶,片刻功夫,他二哥穆道勤和侄儿穆敏清也进来了。
清哥儿不常来此,穆三爷先看了他一眼。穆敏清目光澄澈,不像他二哥似的满脸急惶,他便暂且不管,只问掌柜们所来为何事。
掌柜们便纷纷开口,商行的说马上要过年,夥计们的开工利市钱如今也该预备出来,那布行的说上回买浣州商人绸缎的钱正该兑了,那医馆的说年后恐有大疫,急需几味药材要买……
穆道勋沈默地听完,又一一给了定夺,掌柜们走了后,才坐下来,长舒一口气。
“一个一个都是来要钱的!”穆二爷穆道勤在屋子里踱着步,烦躁地说道:“老三,你还要买粮嚒你瞧瞧,这哪里是讨债鬼,分明都是催命符啊!”
看来自己去商会这一趟是传得满城风雨了,穆道勋徐徐笑道:“粮价不降,就得拿出更多的粮食出来卖,让老百姓知道有粮可买,谁都不用囤,这粮价才能降下来呐。”
穆敏清这才觑着话缝儿,起身道:“可是三叔,平籴粮价本就是官府该做的事,怎么连州粮仓不开,反倒是咱们牵头出力这——”他咽下未脱口的话,只道:“侄儿听说,连州粮仓不日就要开了”
穆二爷在旁短促地笑了一声:“呵,那都是你三叔编出来糊弄人的,连州粮仓要开,也得问问我!”
“怎么回事”清哥儿疑惑不已,忙看向两个叔叔,问道。
穆三爷沈默不语,穆二爷在地上驴子一样转了转圈,搓着头皮,硬声道:“连州粮仓压根没有一粒米,这些粮食,都得咱们家给他筹谋!”
“啊!”清哥儿不由惊诧,道:“怎会连州粮仓是帅司的保命符,连州数万兵马都仰着它呢——”
“你也知道那些兵马都仰仗着连州粮仓的粮草,可想而知它怎么会一粒米都没有了”穆二爷冷笑道:“自打入了秋以后,朝廷就没再给连州调配粮草了,眼下城里的官兵们吃的都是帅司在老虎滩开垦农场的粮食,今年粮食欠收,咱们家还替帅司去外州买了三万石粟米呢!”
清哥儿听到这话简直如遭雷击一般,兀地怔楞不动。他如今在教授厅做添差教授,正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差使,还是这两天回家里,李氏跟他抱怨,说听下人讲三叔近日一直在花钱买粮。虽说买粮这事儿是从前商议过的,可这么大肆地买,甚至不惜将来年买货的钱都挪去买粮食,是前所未有的事儿,因而叫他来此问问。
只是个中缘由真叫他难以置信,连州粮仓里竟然是粒米未有,而且朝廷竟然断了连州官兵的粮草连州有几万兵马,五万,六万清哥儿只是衙门中一个小吏,他并不真正清楚,可他知道,连州是边关机要之地,挨着塌它葵乞,连州官兵没饭吃的消息要是已经暴露,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他立刻转头看向穆道勤:“二叔,你可要守口如瓶!”
穆道勤天天被穆三爷提点,当下脱口道:“你当我不要脑袋了嚒,我当然是出了这个门,除了和你们,谁也不说。”
穆道勋摆摆手,显得淡然得多,只道:“粮食不用担心,不出一个旬日,就可以车载斗量地回来了。”
难办的唯有缺钱二字,不过这个难题跟他们也说不着,穆道勋只能自己咽下肚里。
叔侄三人又叙了会话,主要是二爷在发牢骚,抱怨这钱流水似的花没个尽头,又从穆三爷这里支了一万贯钱,去买佃农们存起来的粮食。
只剩下穆道勋和穆敏清后,清哥儿才起身,斟酌半晌,道:“三叔,您一向都是咱们家的领头羊,您要做什么,说什么,我们晚辈没有不听从不敬服的,只是您买粮赈济这事,侄儿有一句心里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一家子,你又在衙门里当差,知道听到的肯定比我多,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你说罢。”
“这和在衙门里当差无关,是孔圣人曾说过的一句话:是汝明君之无惠,而见己之德美——”穆敏清故意隐去了后面半句话。
穆道勋转身看着敏清,这个一惯知书达理的孩子罕见地直视着自己这个长辈,而他说的话,也叫自己猛地一怔。这是孔圣人的一句箴言,只不过敏清只说了一半,而没说的那后半句则是“汝速已则可,不则汝之见罪必矣。”[注2]
这是饱含大智慧的话,穆道勋久经世事的内心难得一个恍惚,原来当初书里的话是这个况味……
“三叔,我知道您一向宅心仁厚,可凭几一身救一座城,希望渺茫不说,也不是君子立世,明哲保身的妙法呀!”清哥儿道。
良久,穆三爷才笑了笑道:“也罢了,如今饥民遍野,哀鸿载途,若我能略施援手缓解一二,也算给咱们穆家积福积德了。你要是担心家产,我给——”
清哥儿忙道:“家产大半都是叔叔奔波劳累换来的,侄儿倒没有别的想头。”他停了停,又笑道:“况且,侄儿相信叔叔,定有办法让咱们家转危为安,遇难逢祥!”
“哪有这么神通……”穆道勋笑笑,叔侄俩又闲叙一阵子,清哥儿才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