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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芳魂逝(上)

第67章 芳魂逝(上)

连州司理院监狱是一座用夯土筑成的圆形土堡, 老百姓给它起了个诨名——馒头圈子,据闻是太|祖时期落成,专门为仿照上古时代圜土而建,其实压根就是连州城地处戍北荒原, 没钱造那等铁皮石头的, 便就地取材垒个土的罢了。

穆家二爷眼下就已经在这个馒头圈子里圈了有半拉月光景, 初时还有热汤热饭供他沃足洗脸混个半饱肚子, 后来别说汤水, 就是饭食也又冷又少得可怜。

变天了, 他摸着早已饿得无知无觉的肚皮,如是想着。

……

“嫌犯穆道勤出监, 都部署大人要提审你!”

狱子隔着牢房门冲里喊着, 穆二爷听见这个官衔名字,心里便打了个突, 面上却仍旧如常,嘴里嚷着:“恁个沈的阿物儿, 你过来,扶爷爷起来。”

那狱子便狗颠儿似的过来,扶起穆二爷一身枷拷——悉知他们做狱吏这个行当的, 并没有月钱拿, 全靠搜刮囚犯过活,而监中最阔绰的便是这位穆家二爷, 这狱子平日里没少从他和穆家人手上得些好处,因而很是殷勤。

穆道勤趁着起身时, 在那狱子耳畔轻声嘟囔问:“都部署, 这是谁”

狱子也趁着给他牵引枷拷的功夫,悄声道:“爷甭怕, 是朝廷新派来的一个大官儿,能指挥藩军兵马的,和霍帅司一个样,咱们连州城可算有救了,他老人家英明,说不定今遭就放了二爷您呢!”

看着狱子一脸庆幸,穆道勤怔了片刻,拖着沈重的枷拷,挪出牢房。

……

“穆道勤,你可有个护粮官兄弟,叫穆道勋”

想过万般说辞,没想到这脸生的都部署大人开口第一句便是问他三弟,穆道勤浑浊的眼睛登时黑黝黝的,只是他眼珠转了转,终究没有动静。

凭谁一瞧,这新上任的连州马步军行营都部署大人都不是戍北原生人,远远打量,身量不足五尺,消瘦精干,面白无须,吊着一双倒三角眼,活像一只熬不过冬的瞎老鼠。

只见这位老鼠大人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来到穆道勤跟前,半掩着面,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话。

他话一落,穆道勤猛地擡头,一个踉跄站直身子,抓扑着眼前人嘶哑地道:“你胡说!”

委顿在牢房半个月的腌臜气味让这新上任的都部署大人面色十分难看,连连后退两步,他瞧着愤怒的穆道勤,没有说话,只是以手做扇,当空扇了扇,满室唯有枷拷逶迤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哗啦啦声音。

“我兄弟他怎样大人,您将话说清楚!”

“那你要告诉我,那十万石粮草所在何处。”

穆二爷忙道:“大人,您说的是卖给塌它的粮草嚒请您明察,小人绝对没有做这个事,别说小人,就是小人全家,也是一片拳拳忠心,绝无通敌卖国之举!”

他说完,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枷拷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甚么十万石粮草,小人全家的粮草都筹往莫尔道大关去了,那张甚么狗屁卖给塌它粮草的文契,真不是小人画指的呀!小人实不知情,还请大人明鉴!”

看着伏地乞求的穆道勤,新上任的都部署大人不由笑了笑,道:“堂堂穆家二爷,竟也是个膝头子绵软的怂汉,不过,你不要把本官当猴儿来耍,你知道我问你的是什么。”

都部署大人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穆道勤。

穆道勤茫然地擡起头:“小人实在不知,还请大人明示。”

都部署大人冷冷哼了一声,耐着这囚犯身上腌臜恶臭气味,又朝他走近了半步,轻声儿缓缓道出三个字:“老虎滩。”

穆道勤越发茫然地擡起头:“老虎滩那里小人的确包了一片荒地,只是今年收成不好,拢共也才收了两千石粟米出头,一半拿来填还都仓,一半在瑞昌大街熬粥,赈济灾民啦!”[注1]

都部署大人见他仍然装糊涂,便没了好声气,直言道:“满连州城的人都道你们穆家两兄弟乐善好施,哼,本官为官二十载,什么样的豪商大贾没见过,却还没见过再世陶朱公——你们穆家人打的什么主意,别以为本官瞧不出来你们假借仁商之名,欺行霸市,左右商会,在连州城,买什么,卖什么,哪家商户不以你穆家马首是瞻正所谓‘有贱丈夫焉,必求龙(同垄)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网市利’,说的就是你们这些害国损民的蛀虫!”[注2]

穆道勤匍匐在地上,听着这字字刺心的话,一腔愤懑涌上心头,无法纾解,只得攥紧了拳头。

那都部署大人却尤嫌不够似的,掩着唇笑道:“我却忘了,实则穆家人里乐善好施的是另一位,穆二爷远近闻名的是混不吝嚼不烂,也不知道读过书没,本官这一番谆谆之语,只怕是说给瞎子听了。”

婶可忍,叔叔也不可忍了,穆道勤嗤一声笑了,张开暗哑的嗓子朗声道:“大人掉的书袋小人听不懂,小人只听人说过‘农夫税多长辛苦,弃业宁为贩宝翁。’想我穆家在连州经营数十载,岁晏输税,以奉粢盛,如今竟落到这般田地,受这样口舌,究竟为何!”[注3]

都部署大人听完穆道勤这番大论,轻蔑地笑了笑,他看了看趴在地上狗一样的男人,吩咐左右道:“他不说实情,给我打!”又弯下腰,轻轻撂下一句话,“穆二爷要是还不说,本官也只好往您家里找寻了……”

“狗官,你!……啊!”

……

*

穆府。

顶盔掼甲的官差几乎将整座府邸清扫一空,看着眼前阵势,饶是经过世事的大太太也不由得委顿在地上,嚎啕大哭——天要亡我穆家!

然而,相较於大房和二房遭遇到的搜搜捡捡,三房处境却艰难得多,若不是冬天里的戍北原到处冰天雪地,燕双飞的地皮都要被这新来的都部署大人铲掉一层。

“擅造潭府,”新上任的都部署大人拱着手朝张姨娘晃了两晃,不减倨傲地说道:“风闻姑姑是陛下潜邸旧人,论理该奉上拜帖,是某唐突,还望见谅!”

张书染盈盈一拜,道:“都部署大人言重,既然大人因公而来,便没有‘唐突见谅’之说,民妇一家向来奉公守法,也希望大人明鉴。”

“好,那某就不客气了——都给我查仔细喽,别漏了一星半点!”

他说话密不透风,使除当差随扈的一杆外人等皆不知道他这话里“别漏了”三个字指代的是什么,穆家下人唯有看着这帮差爷进进出出,推倒了漆金泥银的桌椅,打翻了琉璃盏玉瓶,恶浊的脚印随意践踏着绫罗丝绸,全都抱窝的鹌鹑一样,战战兢兢,不怒不敢言。

穆家的账目早已在先时就被阮平潮的人缴走了,如今这些人满室搜刮,也不过找到些许记名簿子,连带着诗词话本丶孔孟着作丶士商类要等一摞摞书籍全摆在这位新上任的都部署大人面前,只见这位并不翻拣,只是挥挥手道:“全都带走!”

侍立在张姨娘身侧的晴秋忍不住上前半步,就要张口,被张姨娘眼疾手快扥住了。

她给了晴秋一个眼神——晴秋咬住嘴唇,满腹愤恨上了脸,不得不低下头去。

……

却听张姨娘轻声吩咐道:“寻一瓮黄酒来。”

此情此景,要黄酒作甚晴秋虽心下疑惑,却还是立即去了。

走到内院,所见之处几乎都被搜刮一空,不由得更添一堵,疾步往酒窖走去,搬出一瓮黄酒,疾步跑了回来。

她回来时,却见张姨娘正和那位煞星似的大官寒暄,只听那位大人挑眉笑道:“原来是旧相识,失敬失敬。”

“若不是瞧见大人顾盼自雄,锋芒尽漏,仿若哪里见过似的,民妇也想不起来旧事,这一恍惚,也有二十八年了。”

“姑姑这话太过奉承,想当年在闵州凌花渡悦仙楼上,公子王孙吃酒,某不过一介穷书生,篾片相公的人物儿,供人取笑罢了,怎奈腹中饥肠辘辘,若没姑娘那碗酒,只怕那天就饿死在闵州了,也没有某的今日!”

话说当年展怀文本是一落拓书生,屡试不第,蹉跎了家业和岁月,终日便只混迹在一帮王孙公子身边做帮闲讨生活,供人取笑玩乐。

那日宴席上来了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原本上不得高台盘的他因为会弹词,才得以受邀赴宴,便纵使出千般花样逗得座中人展颜,加上腹中饥肠辘辘,看着席上珍馐美馔,难免馋涎欲滴,更惹得人捧腹大笑,便就坡下驴作一曲《念奴娇》讨碗黄酒吃。

当时情形,展怀文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不曾想这一刹那便回忆起来,那些王孙公子都拿眼睇着他笑,唯有那坐在上首的公子身侧一位纤纤女子,越众而出,执壶温酒,递与他来,不仅慰藉他腹中饥肠,也解了他的诸多难堪——却原来正是眼前女子!

展怀文这才郑重打量眼前这位穆三爷的妾室,就是她……怎会是她

张姨娘从晴秋手上端过那瓮黄酒,斟了一盏,递与展怀文,自己也斟了一盏,一饮而尽,笑道:“尊酒相逢,再祝大人青云直上!”

也是了,正是当年这碗酒惹得那位坐上公子对他另眼相看,从此踏上仕途,直上青云。

展怀文接过那盏酒,也一饮而尽,倒说出了一句从进门伊始头一句诚恳的话,“酒是好酒,就是不知人是否还是旧人——姑姑,展某有一句实话,若想保住您这煌煌家业,老虎滩粮窖的符契您须得交出来。”

“什么符契福气,民妇和大人说过多少遭,委实不晓得这是何物!”

“您若这么和我打花花哨,也没甚旧情可讲了,日后——”

“大人,”张姨娘忽儿张口,打断了他,问道:“敢问大人上任连州马步兵行营都部署,可是为统帅藩军,与蛮寇誓死一战”

“死战”展怀文不禁嗤笑,反问道:“这寒冬腊月,连州城又接连遭灾,就是我一心想屠敌报国,可还有兵力呢纵是我不惧一死,岂不怜这满城妇孺老弱”

张书染垂了垂眼睛。

说着说着,展怀文也有些悻悻的,他纳罕自己怎会在这女子跟前失了体统威仪,说这许多虽说她曾伴驾君侧,但紫微宫里侍奉的宫人没有一万也有三千,又有多稀罕呢,一个奴婢罢了。

便扬袖喝道:“既然你们穆家人都如此不识相,也别怪本官不念旧情——凡是与本案有关的物什,该敛的都敛走!”

这一声令下,几乎无异於抄家,家中摆饰,金银器具,绫罗细软,无不被收敛一空,有那忠仆唉呦唉呦求着兵丁放手,更多的是躲在墙根底下瑟瑟发抖。

……

如蝗虫过境一般,展怀文一夥人终於走了。

容姐儿抢先回到屋子,她妆奁匣子里有爹爹和哥哥给她买的做的各色玩意,半晌抱着一个脱了扣的匣子吧嗒吧嗒掉着眼泪出来,而张姨娘罕见的也神色惘惘的,晴秋不敢打扰,她心里有很可怕的想头,穆家这番遭难,定是遇见什么难事了,里头这样,外头是究竟如何呢

正也胡乱想着,却听张姨娘吩咐:“你们都先回去收拾自己的细软,这屋里也就这样了,究竟也不知道还有几遭……容儿你就在这暖房里歇着,银蟾,雪清风瘦,你们要跟在姑娘身边一刻不离身!”

几个小丫鬟们都纷纷道:“是!”

张姨娘又点着晴秋:“你同我过来。”

她们一路出来,走到围廊底下,也不知道哪个没爹娘养的,搜查就搜查,把这珍珠母贝磨的明瓦窗户给打碎一个洞,如今戍北的冷风就顺着这洞口呼呼往里蹿,晴秋心疼张姨娘,忙跟她掉头换了站位。

如此心细,倒叫张姨娘久违的感到心上一暖,可是她如今也乱得很,正需要冷风醒醒脑子。

“姨奶奶……”晴秋见张姨娘只吹风,半晌不说话,忙不叠道:“您别心焦,船到桥头自然直,不论那个大人找什么,咱们究竟是没有,难道还能横生出来不成总归查来查去也会把咱们放过的。”

“晴秋,不说这个,”这种囫囵话,张书染如今听不下去,她怅然道:“一定是变天了,可恨这几年我都拘在内宅里,哪里找个会钻营的人替我办事呢”她左思右想道:“你去二门上,叫个小厮,让去柜上把荀老叫来,我得问问他!”

晴秋答应一声,想了想道:“姨奶奶,荀老为人刚正,若论钻营,奴婢倒是晓得一个人,说不定也行。”

“谁”

“赵子琪!他这两年跟鸿哥儿走得近,是个极擅蝇营狗苟,挨风缉缝的人,鸿哥儿常说他豁牙儿啃西瓜——道道多!”[注4]

“正是这样人才好,我有事要托他办,可怎么寻他呢”

“奴婢知道,”晴秋笑说了一句,张姨娘连连点头,“你去钱匣子里——也不知道这一通搜刮,还剩多少,罢了,去钱窖里拿钱,务必把他找来!”

晴秋点了点头,钱窖的钥匙她自个儿腰上也栓了一把,便开启拿了两串钱,又拿了两贯会子钱,才往二门上去。

……

晴秋托二门上小厮拿着钱往馀庆商行街对个老孟羊肉锅子铺寻赵子琪,回来时见燕双飞已经被收拾得恢覆如初,两个小丫头躲在墙根底下叽叽嚓嚓,一个说眼瞅着穆家就要倒了架了,也不知得罪了谁;另个说要回家去,只是怕路上有兵匪,还有北蛮子……

若是从前,晴秋必定出面呵斥,只是眼下,她也只当没听见似的,略加重些脚步,嗖了嗖嗓子,提步路过。

……

回到东厢,打眼一瞧,二太太梅氏来了,正在暖房里坐着和张姨娘说话,容姐儿在明间里拾掇妆奁匣子,晴秋便也出来,和她们一块拾掇。

蕊书蕊簟走来,轻轻扯过她,苦着脸嗔怨道:“钱匣子里的钱一分不剩,全被敛走了——这是什么都部署大人来一趟比那北蛮子还可怕,简直就是抢劫嚒!”

晴秋也蹙眉喟叹,却没说什么,回身帮容姐儿拾掇细软。

那屋里,梅氏正与张姨娘长吁短叹,“姨奶奶,这是个什么事儿,怎么忽巴拉的来了个都部署大人咱们霍帅司呢这连州城以后难道就指望这个小鸡仔了”

所谓“小鸡仔”必定说的是新上任的马步兵行营都部署展怀文,张姨娘一想到他那副瘦削佝偻的模样,难免会心一笑。

“好嘞,姨奶奶有了笑模样,就是有章程了!”梅氏拍着大腿笑道。

张书染摇了摇头,隔着门帘问晴秋:“人找着了嚒”

“已打发小厮去寻了,还请姨奶奶稍等片刻。”

……

约莫半个时辰,就听外头小丫头来报,说姨奶奶有个姓赵的侄儿要来投靠,晴秋忙说让他进绰楔门听候,又想这赵子琪明明是先大老爷的故旧,从前还和鸿哥儿论叔公的,如何当起姨奶奶的侄儿了。

晴秋回禀张姨娘:“赵子琪已经来了,就等在绰楔门外。”

张书染尚未开口,梅氏忙道:“眼下是什么紧要时候,还避讳那些个,就把他叫进明间来,我要见他!”

晴秋答应一声忙去了,一边打发银蟾服侍容姐儿回卧房,一边提步出来。

……

“见过太太姨奶奶,有什么事吩咐,侄儿必定效犬马之劳!”赵子琪一进来,便眼也不擡打了个揖,呵呵地笑着说。

梅氏瞧张姨娘,张姨娘道:“如今府上的境况,你也瞧见了,可怜我们娘儿几个只能圄於内宅,究竟外头什么样,竟是睁眼的瞎子,什么也不知道!我们柜上虽说有几个夥计掌柜,但都是衙门上的熟脸,都探听不着甚么可靠消息,你虽然不在府上挂名,但鸿哥儿几次同我说起你,说你广结善缘,八面玲珑,最是消息灵通的一个人,便托你打听打听,如今外头是谁当家藩军里又是怎样的情况”

梅氏从旁插话道:“还有我家二爷,到底是死是活!你能探听出来不”

赵子琪道:“太太姨奶奶瞧得上我赵子琪,就是我赵子琪的福分!竟不必这样外道,虽说我不是穆家的人,但鸿哥儿一向待我不薄,我赵子琪行走江湖最是感恩图报的,既然太太和姨奶奶发下话,我必当万死不辞的,只是二爷——我回头再加把劲儿罢,实则二爷进去,我在外头也托人查探过,先时还好,就是这两天,打那个新来的都部署大人上任,就再也没消息传出来了——”

梅氏听了,当即脑中一懵,就要叫嚷起来,张书染忙抚了抚她手心,悄声道:“我也派人去查过,也是如此,二太太暂且先别忧心太过,且听他说。”

只听那赵子琪又道:“那个新上任的都部署大人,姓展的,我倒是查访了他几天,街头巷尾说什么的都有,说最多的是说他是当朝太尉姬禄臣的干儿子,那姬禄臣在朝中手眼通天,把持朝政,陷害忠良,凡是忤逆他的都被他打为贰臣,却因写得一手好没骨画深得陛下喜欢,别说他的亲儿子,就是干儿子,您们也瞧见了,能领一州马步兵都部署,真真儿的是权势滔天!”

梅氏一听,这冤家竟然来路这么大,慌得委顿在坐上,张姨娘却道:“姬太尉这个人,我倒是见过,不过那个时候他满腔抱负,还是个血热的书生——对了,赵子琪,你能探听到展怀文的政见嚒”

“这……只怕只有他的幕僚才知晓。”赵子琪挠挠头,他竟不知姨奶奶要托付给他的是这件事。

张书染思忖片刻,又道:“那就劳烦你,探查一下他每日会客,见的是谁若是认不清,只把对方车马轿子的品秩记下,还有藩军的人有谁跟他见面塌它的人他见过几个全都记牢,回来禀给我听。”

“这些倒不难,侄儿记下了!”

张书染听他又自称侄儿,笑了笑,睇了晴秋一眼,晴秋便送赵子琪出来,又从袖中拿出两粒金瓜子,笑道:“这两日不管是铜钱还是会子钱,都贱得很,这两粒金子您拿去花用。”

赵子琪一顺手便掖进衣襟里,拍着胸脯,亦同晴秋笑了笑,出门而去。

她回来时,正见着梅氏淌眼抹泪,对张姨娘说道:“妹子,我知道你有法子,我家二爷的命,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张姨娘看着梅氏,她头上的钗环早已不在,不知是当了还是被掳了去,心酸得不行,忙道:“一家子何故说这些,您就交给我罢!”

梅氏连连点头,起身回去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悄声说道:“那院里要分家呢,你知道嚒”

那院,自然指的是大房,张姨娘摇了摇头,最近事太过,她哪里顾得上这些家长里短,不免喟叹一声,问二太太道:“您怎么看”

“分就分罢,他们是大房,清哥儿又是长孙,大小还有个官儿当着,况且也没有和咱们似的,老爷们在外头生死不明——呸呸呸,瞧我这破嘴,真该打!”二太太苦笑着说着,张姨娘忙按了按她的手。

二太太继续喟叹道:“叫他们分罢,早该分了……”

张书染听了,好半晌怅然不语。

*

傍晚时分,屋子里各司其职,晴秋见小丫头们都在忙碌,便向张姨娘道:“姨奶奶,先头人多口杂奴婢没说,眼下这钱——”

“我知道,是不是钱贱了。”张姨娘正在伏案写信,头也不擡地接茬道。

“可不是,”晴秋轻声道:“先刚我拿一串铜钱给那小厮跑腿,那小厮说如今一串钱在外头连个炉饼都买不着,更遑论会子钱,简直就是废纸!这可怎么着是好”又嘀咕:“幸好您料事如神,早早的叫我把钱窖的钱多兑出去些,换成金条瓜子,这年月,也就金疙瘩还是硬通货!”

张姨娘写完信,吹了吹纸,笑道:“就这些金疙瘩也在你这儿捂热乎不了多久,你先美着罢。”

晴秋想张口,后来想到今儿后晌二太太提起来分家的事,便明了,也无甚话说。

张姨娘写好信,装进封里,吩咐道:“把三爷那件大毛披风招来。”

上一回拿这披风是星夜出门,晴秋心里犯疑,拿出来,道:“您要出门嚒”

“我要去见荀老和夥计们,他们人太多,还是我出门见一见便宜,你在家好好看着姐儿。”

晴秋抿唇,正待开口,却见容姐儿一翻身从炕上坐起身来,道:“我不用那么多人看着,真格儿的有贼人进来,再多的丫鬟也不顶用,姨娘,好歹叫晴秋和你同去,也叫容儿心安。”

晴秋从旁也忙道:“就是说呢,奴婢和你同去,万一有甚么事,奴婢在前头好赖顶一顶。”说着,自顾自回屋拿旧棉袄。

张姨娘看着她们,失笑半晌,吩咐蕊书蕊簟,雪清风瘦并银蟾等:“你们格出两个看火,剩下轮班睡觉,也都别玩牌斗叶子了,我让嬷嬷在外头上夜。”

……

还和上回一样,主仆两个星夜出门,坐上杜管家的马车,很快便来到街市上。

只是这一回,同上回又是不一样心境,街市上静得出奇,晴秋的心也直突突地跳。

商行已经关门了,医馆里也只有零星几个夥计,打发了众人,张姨娘才向荀老问近况,又道:“怎么忽巴拉少了许多人,可是糟了难”

荀老摇头道:“倒没有,那几个都是连州本地人,都家去或投亲戚去了。”

“世道艰难,各奔出路而已,您老不必介怀。”

“我活到这么大岁数,已然看开。姨奶奶星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张书染也不同他客套,直言道:“我这里有一封写往京师的信,还希望您老寻个妥当人,送往平州驿去。”

“怎不在连州寻个急脚递咱们家也有相识的——”

“连州不安全。”张书染一字一顿道。

荀老这才明了,将信收了,道:“那老朽亲自前往一趟,还请姨奶奶放心。”

张书染宽慰笑道:“您老我再放心不过的,只是临走前您还得托夥计们再办一件事。”

“姨奶奶但说无妨。”

“把几个柜上值钱的货都点一点,再把留下的人命簿也记一册给我。”

“是要……”荀老担忧地看着张姨娘。

张书染点点头,说出那两个字:“分家。”

“三爷不在,如何能分家”荀老急道!

张书染却道:“可三爷也没料到连州城是如今这个境地,还不知道天亮了是蛮人还是咱们自己人先杀起来呢!您老别操心这个了,先预备着罢。”

荀老喟叹一声,他也晓得如今三爷不在,那家里不是眼前这位姨奶奶当家,想来是有人闹着要分,总也不能拦着,就好比他店里的夥计,各奔出路而已。

“那咱们商行和药铺呢”这是两个至关重要的店铺,荀老无不关心地问。

张姨娘道:“商行是个香饽饽,想必都想分走一杯羹,这就不论了,药铺我势必会留下,届时不论怎么刀山火海,都开张。”

“这就好,也让乱世人有个地方抓药看病。”荀老心上一舒,笑说道:“姨奶奶也是个善心人。”

张书染摇头失笑:“我不及你三爷——对了,还有几件事,我想打听打听,您老把夥计们叫进来。”

荀老便依言叫来夥计,张书染便问他们那日蛮贼杀进来大家都如何,又问这几日可有藩军出来与之对抗,再问为何街上如今看不到一个巡逻的影子。

便有夥计道:“那日说起来也凶险得很,街上凡开张的铺子,十停有八停都遭了抢,还有隔壁布庄两个夥计撞上刀头死了的呢,幸好咱们家里关门的及时,才不至於遭难,不过后半夜仍旧有人来拍门索财,荀老交代过,若不是索命,要钱也就给了。”

这小夥计看着张姨娘,张姨娘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现如今嚒,可是怪事,自打那个新上任的什么兵马都管……反正那个大人一上任,我看街上蛮人少了很多,不过今儿头晌还有个派头很大的蛮人,和他并肩在街上走来着,那个人别人都叫他‘二王子’!”

“库鲁尔,”另一个夥计道,“我知道他,我表哥头些日子投了民兵,知道他,他就是蛮人现如今的头头,图特库鲁尔,原是老王爷图特力恒的次子!”

“他怎么会和都部署大人走得那么近朝廷派都部署大人来连州,不是指望他杀敌的嚒”

“咱也不晓得呢,不过就这两天情形看,咱们这位新上任的这位大人,可不如从前的霍帅司,您没看见他在蛮人跟前那个哈巴狗的样儿,啧啧!”

听着夥计们七嘴八舌,张书染若有所思,张了张口,又想问什么,却怔了片刻,到底没吱声。

临走前,荀老还问张姨娘,鸿哥儿什么时候回来。

张姨娘掐着手指,道:“算一算他的脚程,也就这两日了,他来了,我叫他来您这里请安道好。”

荀老欣然点头,又送了张姨娘等出来。

……

回来的马车上,张姨娘好像丢了魂儿一样,晴秋仔细回想着先刚荀老和夥计们的话,是哪一句闹得她这般心神不宁

“姨奶奶”

张书染半晌才“啊”了一声,转脸看向晴秋。

“您怎么了”

“晴秋啊,那个什么库鲁尔,他是从莫尔道大关南下的。”

晴秋倏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张姨娘。

张姨娘惨然一笑,呢喃道:“我原来不敢想这些,总期望着蛮人是突袭了檀寿关南下的,可是库鲁尔,他是带领塌它军队驻守莫尔道边线的首将,对,他们蛮人不管那里叫莫尔道,他们称呼它为莎梭河套。”

“姨奶奶,您怎么知道这些”

“前日红玉写来一封急脚递,这是她从京师中打探到的消息,因关系甚大,我没拿给你看。”

晴秋忙握住张姨娘的手,劝慰道:“姨奶奶,您别多虑了,莫尔道大关的情形这不是还没有实信嚒,三爷定能遇难成祥的,他会平安回来的,有孟青护着他呢!”

“对,还有孟家。”张姨娘仿佛找到主心骨似的,攥着晴秋的手,说道:“明儿我就去孟家拜访……”

晴秋跟着张姨娘几年,从没见过她这么没主意过,背过脸去几欲落泪,马车疾驰在街市上,车里主仆两个对坐无言。

*

第二日一大早,张姨娘栉沐完毕,便换了衣裳坐上马车前往孟家。孟家老爷太太自是亲迎出来,只是他两位也形容枯槁,看来也是在家中熬着等信,她便敷衍两句出得门来。

“你也不要太忧心了,虽说那蛮人破了莫尔道大关,但是城外至关内让有几千藩军游击,都还没定数。”孟仲轩前两日才从录事参军的位置上退了下来,但藩军的消息却也比旁人灵通,临走时,他无不安慰张姨娘,如此这般透露道。

张姨娘欣慰颔首,谢过出门不表。

……

晴秋这两日跟着张姨娘听来问去,想若论消息灵通,如今只怕赵子琪也要步她之后了。

回到家里,还没歇上一歇,大太太便打发人来叫去咸慈堂议事。

主仆两个对脸看了看,都知道这是要主持分家了。

*

咸慈堂里,密匝匝围着几层人,有各房老爷太太,孙子媳妇,也有族中几个耆老长辈。

大太太吧嗒吧嗒抽着烟,看着满座人,忽儿对张姨娘说道:“姨奶奶,今天咱们议的是中馈大事,你家太太不在,到底不像话,不若打发人把她从山上请下来,你看如何”

张姨娘道:“外头兵荒马乱的,贸然请我们太太下山,恐怕不妥,有事照常议罢,我替三爷为她做主。”

大太太眉头一皱,也觉得不妥,正要说话,儿媳妇李氏笑道:“姨奶奶当惯了那家的主,太太您何必较真呢族中耆老也在,咱们这个家分的妥当些不就好了。”

分家这个话,就这么堂而皇之叫李氏说出口来,而众人也并不觉得诧异,显然,兵荒马乱的,连抄家都见识过了,遑论分家呢!

……

上头嗡嗡争辩着,下头晴秋正矮身和张姨娘看一本账册,这是头晌荀老送进来的,因张姨娘去孟府,所以晴秋眼下才拿出来给张姨娘过目。

“…眼下官中的馀钱,还剩五百三十六缗,咱们就按先头耆老们商议好的,老爷太太占四分,少爷奶奶占两分,哥儿姐儿各站一分,各房按人口如数分去;库房中物什却多了,总有桌椅……”管家大少奶奶李氏拿出一分簿子来照着念,念完道:“眼下这些家夥什,又大又笨重,带也带不走,不若都换了钱,咱们好划分。”

张姨娘起身道:“三房那份,钱不要,把物件折给我们罢。”

二太太梅氏从旁掐了她一把,蹙眉道:“你傻呀,眼下什么年景兵荒马乱的,你难道要拖着那檀木雕花的椅子逃命不成还不如换成金疙瘩,多便宜呢!”

张姨娘笑道:“谢二太太,只是我有我的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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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议了很久,终於到重头戏——分铺子上头,晴秋霎时挺直了背脊,打起精神,张姨娘也擡起了眼睛,支颐看着与座众人。

“…咱们家总有香料铺子两间丶商行四间丶布庄五间丶酒肆饭庄一十二间,医馆一座,药铺两间,首饰行一座,车马驿一间,柜上现钱——姨奶奶,可有账簿”

张书染睇了一眼晴秋,晴秋忙把手中账簿递给李氏。

李氏翻了翻,看着各柜上馀钱,不住蹙眉,又把簿子拿给大太太看——可惜她不识字,便递给了儿子清哥儿。

清哥儿看了看,又传给二房澍哥儿看了看。

“这铺子……”李氏看着众人,她心里有想头,却不想做这个出头鸟。

张姨娘却不耐烦陪着演这个把戏,张口道:“我们三房除了那三间医馆和药铺,别的都不要,你们径自分罢。”

“好是好,只是有一处不对,”李氏起身笑道:“还有松塔河铜矿和葵乞林场呢这两间既不在账上,姨奶奶也没说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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