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行笈礼
至於怎么走回房间的, 晴秋已经不记得了,脑袋里开锅粥一般,咕嘟咕嘟冒着泡,她仰面倒在炕上, 抓起被子一角胡乱兜盖到脸上, 翻腾了一会儿。
可纵是躲进黑暗里, 眼前仿佛还在晃过鸿哥儿点漆一般的眼睛……她擡起手, 摸了摸自己两瓣儿唇珠, 呜咽一声, 埋进锦被堆里。
窗外小丫头提着食盒进来,听她屋里窸窸窣窣声音, 隔着门道:“姑娘, 现在用饭嚒鸿庆楼吴大娘来了,刚去哥儿那里, 想必这就来瞧您。”
晴秋一咕噜翻身坐起来,捋了捋鬓角, 叫那小丫头端饭进来,自己换了身衣裳,并问道:“吴大娘的饭有没有端上来与我同吃罢。”
小丫头回说有一桌客饭, 答应着出去, 不一会儿,只听吴大娘摇着脑袋地进来, 蹲了一福,道:“两日不见, 怎么大爷掉水窝里去了先刚我去瞧他, 倒在炕上落败的公鸡似的,垂头耷拉脑袋, 别是作下什么病症,曲大夫怎么说”
因这家里凡是三灾五病都是请曲大夫,所以才有吴大娘如此一问。晴秋闻言转了转眼珠,轻笑道:“大夫瞧过了,说没大碍,至於大爷那副模样,估摸着是有甚么心事罢。”又指了指饭桌,道:“不说他了,大娘且坐,这里预备下你的客饭,吃完我正有事同你商议。”
那吴大娘知道是要商议商行采买纸袄一事,这可是个肥差,忙赔笑一回,欠着身往晴秋对首坐下,慢吃不表。
……
为赈济砅山县水患,晴秋忙活了足有月馀,这一个月里,她每日早出晚归,忙得脚打后脑勺,压根顾不上那些儿女情长小心思,更别说那个人了。
而敏鸿将养好身体,痊愈大安后,自有诸多杂事缠身,马上临近冬月,行商坐贾一年中最忙碌的就是此时,因此也是见天儿的不着家。
两个人忙来忙去,都仿佛将那日的“不小心”全然忘记了一般。
*
是日,天气晴好,晴秋从崔氏房里出来,正要打发小厮套车,拐出月亮门撞上迎面走来的鸿哥儿,两人驻足呆立了半晌,细细一咂摸,竟有许久未正经说过话了。
晴秋立在阶上,倒比站在平地上的鸿哥儿还高些,她低头打量痊愈后的青年,头发纹丝不乱地用青玉冠着,眉眼清湛,因着这段时日好生歇息,面皮作养得白皙细腻,与敷粉的女子无异,倒当得起“霞姿月韵”四个字;穿得也富丽堂皇,一身酱色地云鹤纹织金锦袍,在午后暖阳映衬下,闪着浓郁的金光。
几日不见,怎么这么现眼
晴秋嗔睨了他一眼,敏鸿心里发毛,张着手看了看自己,并不知道哪里不妥,便蹙起眉头,佯怒嗔道:“冒冒失失,老是撞我!”
“你走路没声,怪谁呢。”晴秋随口呲哒他一句。
这么说一高一低说些无甚意义的话,倒也不觉得辜负时光,敏鸿哼哼笑了两声,问姑奶奶近日忙什么呢,晴秋听见这个,想起一事,正色道:“刚太太还同我说起呢,今年容姐儿满十五岁,原本三月是正日子,可巧在京师并无几个家里人,便囫囵着过了,如今马上过年,可要赶在年前给她补办一场笈礼。”
“这是应当的。”敏鸿颔首,“你拿主意罢,女孩儿家的事,我也不懂。”
晴秋也道:“本也就是知会你一声罢了,不过女宾要请谁,太太有几个人选,哥儿也应当拿个主意。”
鸿哥儿满口应下。
交代完这件事,就没别的话说了,晴秋微微躬身,打算踅过他身畔,往前院走去,却不防冷不丁被他捉住了手——怎么又来晴秋拧头,嗔怪地睇着他。
却对上他笑眼弯弯,他以手握拳轻轻嗖了嗖嗓子,问道:“那个……当初,是谁为你行笈礼的”
晴秋楞了楞,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手上这茬也忘了,垂了垂眼睛,道:“我们当婢子的,还谁惦记给我们及笄不过是自己往头上钗一笈,也便罢了。”
“那不好,”敏鸿断然摇头道:“这么囫囵着过去不行,也怪我,当初没留意。”
他说得真挚,晴秋不由一笑,嗔道:“怪你什么,你当初眼睛长到天上去,看得见哪个小丫头”
“哪个眼睛长到天上……”
“也罢了,这些话别说了。”
“不说就不说,可是笈礼你也得补一场,不若好事成双,就和容姐儿的一块办了!”
“啊”晴秋讶然,脱口而出:“这怎么能行”
“怎么不行笈礼不就是适龄女子一块热热闹闹办的嚒又不是结亲,非要一男一女一双人才行!”
“大白天你就胡吣……”什么结亲,晴秋呸了他一口,神思惘惘——和容姐儿一起及笄老天爷,给她八个胆子,她都没敢往这上头想。
打量着晴秋一筹莫展的模样,似乎是看出她心内的踟蹰,敏鸿当机立断道:“就这么定了,回头请人看好吉时,你们俩的笈礼一块办了,到时候我请州牧夫人为你加笈。”
他要做的事,那是十头牛也拉不回,况且这也不算是一件多么大的事,晴秋安慰自己,便颔首同意了。
她谢过就要走,敏鸿刚想说一句你近日怎得这般客气,话还没说出口,她就躲债似的一溜烟走远,不免搔搔鬓角,也回房了。
……
崔氏知道晴秋要和容姐儿一块办及笄礼时,忙称很好,又道:“还是哥儿想得周到,你瞧瞧我,都忘了这一茬,你们俩正该都补办一场才是,热热闹闹的,好事也成双。”
晴秋腼腆笑着,又听崔氏道:“只可惜你父母不在你身边,有没有打算把他们接到青州来”
其实怎么没想过,不过晴秋一直觉得自己在青州尚未落定脚跟,接父母过来又是非比寻常的大事,她一直难以拿定主意。因笑道:“过两年罢,等我寻着我庄稼,有了稳赚不赔的买卖,再行计议。”
崔氏笑道:“也是,及笄还好,等你出嫁时,父母俱在,也就是全福了。”
这怎么说着说着就拐到出嫁上头去,晴秋有些如坐针毡,和崔氏又兜搭两句,便籍口出了来。
……
请人三遍五遍地算了日子,都说冬月初十是个吉日,便把笈礼这天定在这天。
崔氏是这场笈礼的主人,她年轻的时候家里也煊赫过,仪程就有一大长串,又请教了一个有年资的嬷嬷,细问了礼仪,又让她教授容姐儿和晴秋。
容姐儿百无聊赖的,大约是想着及笄了便要开始真正应付待嫁这回事,晴秋无比洒脱和期盼,长这么大,她也是这两年才正经过生日,从前都是为别人忙碌,如今也擎等着受用了。
笈礼这日,前院正堂早已重新装饰好帷幔,这就是等会儿要行笈礼的东堂了,女子长辈们的车架也一辆辆进来,崔氏下堂亲迎。
晴秋沐浴更衣后,穿上幼时童装,梳双鬟髻,和同样装扮的容姐儿一起来到东堂。吉时一到,便有妇女过来领着她们盥手,更衣,然后便是反覆的更衣梳头,插上笈,直到过了三遍礼,换上襦裙头插发簪结束。
一套仪程从日朝走到日中,结束后只觉得浑身沈甸甸的,可容姐儿尚能歇息,晴秋换了衣裳,便来到后院,和崔氏一起宴客。
*
因着是办及笄礼,所以今日到府上的都是女客,有商会主簿的妇人,也有衙门各色官宦家眷,晴秋为了生意,自然要小心招待。众妇人亦看她行动婉约,举止得宜,又生得花容月貌,身价也颇丰,不免都生出做媒的心思来,这个说我内侄儿可勘相配,那个说倒不如与我家做媳妇——直说得晴秋羞眉臊眼得紧。
崔氏见状,忙过来支走晴秋,宴已过半,外头车马已备,宾客们稀稀拉拉往外走,爷们也进来了,打头的就是穆敏鸿,他带着管家给诸位宾客发礼盒。
那么明朗俊逸的男子赫然站在中庭,迎来送往谦逊有度,太太们都有受用的同时,都将他看在眼里,那些做媒的心思拐了个弯儿,便打到他身上。
敏鸿仍不在自己将要面临什么,笑吟吟将诸位太太们送上车轿,回头再看时,要找的人不知道哪里去了。
……
晴秋回到屋里,卸了钗环,栉沐一番,倒在被卧里歇息,直到日暮时分,才缓过神来。
天擦黑,外头只有朦胧的光,屋里没点灯,她估摸着时辰,想着小丫头们应该是去厨房提食盒了,她倒是不饿,也懒怠起身,歪在被卧堆里怔怔的出神。
今儿祭拜的时候容姐儿是向神牌行礼,她是则往连州的方向叩了三个头。或许过两年真的应该把父母接过来,可过两年……自己该身在何方呢
这么着在府上,寄居不像寄居,主子又不像主子,她叹了口气,不禁有些怅惘。
正发怔着,门吱呀一声开了,她以为是小丫头,随口道:“食盒就放下罢,我先不吃。”
“怎么不吃”来人蹙眉诘问,他步伐大,几步就迈到她身边,凑过来问:“是身上不合适”
他伸手要摸额头,晴秋推了他一把,啐道:“招呼不打就进来,可是君子所为,出去!”
敏鸿承认自己就不是君子,自然不搭这个茬,只是背了个身,晴秋知道他一惯和自己赖皮,便拧身飞快地系好衣裳,才嗖了嗖嗓子,敏鸿这才转过身来。
“可是不舒服”敏鸿又问了一遍。
“没有,只是有点累。”她见他拎着个盒子,挑起眉毛,笑道:“你今儿来替倩倩送饭”
敏鸿但笑不语,把那盒子放在她绣床上,掀开来,一片金光悦目,晴秋呆了呆,赫然是一副金子打的女子簪环——从额钿,到耳坠子,到各色簪钗,甚至挖耳勺,都齐全无比。
“你……”是要托我转给容姐儿嚒
晴秋尚未说完,只见鸿哥儿,从中捡出一根喜鹊登枝金步摇,往她松塌塌的发髻上一插,他今天穿的是一件箭袖长袍,倒没有宽幅袖口,却仍像是带来一股热风似的,扫着她的脸。
不顾她如何发怔,敏鸿转身,又往炕桌上拿起蜡烛,擦了火镰点着,端着蜡烛往她身前一照,舒心地叹息一回,笑道:“果然还是金簪好看。”
晴秋擡手要去拔,敏鸿压着她的手,道:“别动。”
她便果真像被施了定身术似的,真的动不了了。敏鸿将蜡烛又放到桌上,自己矮身坐在她绣床边,和晴秋脸对脸。
晴秋很耐不住他这么个看法,又觉得太近了,想踹他下去,可是碍於头上插着沈重的金簪,恐怕一动就要摔下来,无可奈何之际,只得又瞪了他一眼,心里腹诽,直说这是他的好计算!
敏鸿不知道晴秋心里波涛骇浪,将她羞恼模样尽收眼底,笑着道:“其实我本就想亲自为你及笄,可是又不合世间寻常规矩……欸,只得劳动那起子不相干的人了。”
什么不相干的人,人家可是州牧夫人,还有诰命在身,到你嘴里就好像一钱不值一般,晴秋心里腹诽,真格儿忍不住踹了他一脚。
这一脚,头上松动,金簪要掉了——她惶惶按住头发,敏鸿见她如此珍视自己送的礼物,挨了一脚也不觉得吃亏,仍旧笑吟吟的。
可孤男寡女这么处着也不是回事,晴秋很怕容姐儿等会子闯进来,忙嗔道:“既送完了礼,还不起来,出去!”
敏鸿一天总要惹她发三次火,数了数今儿正好够了,便心满意足,收身离去。